“过几天我再跟你解释。”张宗终说着出去洗漱,佟漱又躺回去赖床。稍许门打开又轻轻碰上,他不尽嘟囔说:“这一天天的……”
说完他却自己乐了,翻了个身,继续赖床。
这几天发生的诸事,现在想来还似幻梦般不可思议,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安排定数。半年来一眨眼把佟漱的人生拽到偏离正轨,又一眨眼回到寻常。不寻常之处在于他好似得到了什么,或者本该是他应得的——
中午,张宗终准时回来,两人去柜台取了现金。那一百万扣税完了也有整整八十万,八十万现金码得整整齐齐,崭新的红票就这么放在眼前,一想到全得烧掉,佟漱的心后知后觉开始滴血。两人取了钱却又返回家中,张宗终把钱全倒在地板上,佟漱大惊失色,问说:“你不会打算在家里烧吧?”
“不是,”张宗终说着抽了一张钱,从背后搂住佟漱,“要全叠成元宝再烧。”他说着慢慢叠了一遍给佟漱看,“学会没有?”
“没。”佟漱实话实说。
张宗终笑笑,把那张百元真钱叠的红元宝扔在地上,又抽了一张教他怎么叠。看了两三遍佟漱总算学会了,两人就坐在地上开始叠。先开始佟漱不熟练,半天才能叠好一个,叠到后面熟练了,也麻木了、好似自己拿的不是真钱,就是金纸。
整个下午不过叠了几千张,佟漱手指头都抽筋了,尥蹶子不干,坐在旁边看张宗终低着头叠。坐直了才发现腰酸背痛得厉害,佟漱托着下巴看了会儿,凑过去到他背后,用手肘揉着张宗终后脖颈子,“舒服不?”
张宗终诚实道:“有点疼。”
佟漱哼了声,手肘倒也没有拿开。他慢慢帮张宗终揉酸涩的脖子,张宗终叠元宝的速度也放慢下来,佟漱觉得他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生得无可挑剔,手就算叠个折纸也有种悠闲的美感。他看呆了,张宗终蓦地说:“老齐和老王被抓了。”
“什么?”佟漱一怔,胳膊肘子不由放下来,“被抓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午,”张宗终把叠好的元宝放下,半扭过头看佟漱,“你还记得最早你见过的那个老王吗?他其实跟白思思关系并不好,反而以前是白思礼的朋友。据我所知白思礼死了他就跑了。”说着他摇摇头,“算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冒出一句,“霍雀说她原属支队的同事在高速上设卡去逮于玄了。”
佟漱下意识道:“那窦淳呢?”
“也跑了。”张宗终说着皱眉,“她家楼下的超市监控拍到了,咱们在东明电器厂那天,也就是……差不多在白思思失踪的时候,她就收拾东西跑了。”
这样一说,老白和白思礼死了,老齐和王哥已经进去、于玄也快了,白思思和窦淳下落不明,神机的上层人员基本算是一锅端了。核心人物都抓了,剩下那些完全没接触过的“教众”应该也差不多。
佟漱五味杂陈,半晌没说出下一句话来。张宗终便也不再提了,专心叠元宝。
佟漱托着下巴又看了会儿,突然吹了下他眼睫毛。张宗终缩了下,“别捣乱。快点叠完结束这件事,你睡了一天一夜让我很不安。”
佟漱“哦”了声,不再撩拨他,也认认真真叠了起来。
忙到半夜,佟漱实在叠不动睡着。大抵张宗终心底那些不安真的又被钩出来,没一会儿就要把他叫醒。佟漱烦到不行,又叠了几个,问说:“你打算去哪儿烧啊,河堤不行。”
“电器厂。”张宗终答说,只剩下最后几个了,他干脆把钱从佟漱手里抽出来,自己飞快地叠好。叠完以后不知为何最后几个怎么都撑不起来,他脸上现出了点久违的暴躁。佟漱瞥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撑开了,轻声道:“别急,不差这一会儿。”
八十万现金叠好的元宝被黑色大塑料袋装起来,塞了满满一车。夜里返回东明电器厂,那个小门洞门口还拉着警戒线,但白思礼存在过的痕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佟漱甚至都不太能回忆得起来他到底是摔在那个位置了。他蓦地想起在谢家睡着时做的梦……梦里好像有个眼熟的人,好像有吧。
出神的片刻,张宗终拉着佟漱往楼上走,佟漱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儿,在后面拉着张宗终的衣角。铁楼梯走上去仍是只抖、摇摇欲坠。佟漱的心跟着抖了下,忍不住低声道:“宗哥,是真的结束了,是吧?”
张宗终停下脚步回头,郑重地点头“嗯”了声,“我保证。”
四楼,老白和白思礼走出的那扇小房间的房门仍然开着,张宗终把打火机递给佟漱,“你先点,我去把剩下的拿过来。”
“啊?”佟漱心里不免慌张,张宗终俯下身子和他并肩,轻声说:“不会有事的。”
他在佟漱后颈子上轻轻捏了一下,转身快步下楼。佟漱定了定心神,赶鸭子上架,把红元宝倒出来一小部分。今晚巧合的没有吹风,红艳艳的元宝乖乖倾倒在水泥地上。佟漱随手点了几个,心在滴血。
很快,火堆越烧越旺,佟漱不敢一次点太多引发火灾,点得可以说是精神紧绷。那火堆烧得很旺,他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火烤,反而渐渐感到身体放松。视线也开始被艳红的火堆晕染模糊,他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四周一扇扇原本紧闭的木门突然全部自己打开——
像是被人用力摔门而出,一扇扇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声开启,露出幽深如口的黑暗。佟漱头皮发麻,差点跳起来,心顿时悬起!他刚站起来,张宗终便穿过警戒线回来了。他扫了眼自己开启的木门,竟然松了口气,远远地冲佟漱点头。
见状,佟漱悬着的心落下。
烧到后半夜,那些元宝才满满见底。整个过程出奇顺利,除了门无风自开、再没发生任何异常。佟漱看着看着又困了,干脆和张宗终一起坐在塑料袋上看他不紧不慢地烧。远处明月高悬,夜黑得深沉,安详。
烧着烧着,张宗终蓦地开口说:“田田,收钱了。”
忽然听见喻田的名字,佟漱一怔,转头看向他。张宗终慢慢把叠好的元宝放进火堆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佟漱呆楞了半分钟,心倏地蜷缩起来。
那个被老白化作替身,惨死在602号的孩子。他会有来生吗,他死了以后,还能到阴曹地府里再见到父母亲人吗?他会愿意原谅张宗终,愿意原谅自己当初的选择性遗忘吗?佟漱不知道。他脑海里飘忽不定,冒出了在谢家大院时睡着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佟漱看见了形形色色的“鬼”——人。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平静的鬼魂,围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他。佟漱为此感到了种无名的自责。他好像知道梦里那个浑身上下都是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散架的人是谁了。那么在最后,当所有人伸出手,一起将白相珑推下深渊时,佟漱祈求他感到了一丝半缕的平静与慰藉。
他发了好久的呆,最终决定把梦完完整整讲给张宗终听。佟漱慢慢讲,张宗终慢慢把元宝投进火堆中听。良久,张宗终轻声道:“有时候,我希望是我亲手把老白推下去的。”
佟漱“嗯”了声。说着,张宗终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起码我可以自私点告诉自己,我为你报仇了。”
然而,奇怪的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佟漱心里那种无名的自责消失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鬼,那么鬼为什么不可以替自己报仇。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蛰伏在生人之后,耐心等待,等待着伸出报仇的那双手。因果报应,便是不虚。
佟漱想了想,艰难道:“至少他当时没把你一起推下去。你就先当是他原谅了你吧,别的,等你死了再说。”
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
佟漱的脑袋枕在张宗终身上,火堆把思绪渐渐烧空。恍惚间,他陡然发现电器厂门口、警戒线之外站着一对互相搀扶的人影。人影佝偻而瘦弱,但背倔强地挺着。他身边那个搀扶着他的人明明看不清衣着五官,却显得很温柔,好像也在用温柔的眼睛穿透黑夜注视着两人。
佟漱瞪大眼睛,盯着那两个人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一动,张宗终不由也站了起来。佟漱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个人影,鼻子眼眶突然发酸。他腾地抓住扶手,放声大喊道:“爸!爸——妈——”
两个人影毫无反应,只是隔空注视着两人。佟漱却仿佛受到鼓舞,攥紧张宗终的手放声大喊道:“爸!妈——”
他一喊,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张宗终终于也看到了两个人影,一时也睁大眼睛怔在原地。佟漱顾不得擦眼泪,冲着那人影喊道:“爸,妈!你们放心走吧——”
佟漱喊着喊着,只觉得心都拧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你们放心走吧,我可以再继续长大了,我会活到八十岁,不、一百岁的,有人陪我了,你们放心吧……”
那两个人影随着佟漱喃喃自语慢慢散去,眼前,纸灰飞起,温暖却并不灼人的温度围着两人轻轻转过一圈,无形之力再次涌现,这次却温柔地将两人推到一起。
人影彻底消失。
第254章 红布条
烧剩下那点元宝时佟漱一直流眼泪,张宗终也不哄他,只是搂过佟漱的肩膀慢慢地拍,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来,“放心。”
最后一枚红元宝化为灰烬,天穹忽起一阵清风,两人还没来得及眨眼,那阵风便卷散了纸灰——佟漱预想中吹个干干净净的画面没出现,两人呛得直咳嗽,半天那纸灰才彻底被吹散消失。再看对方,灰头土脸的。佟漱拍了拍张宗终头发身上的纸灰,突然大笑出声,“靠,好脏!”
他一笑,张宗终跟着也笑了。两人收拾好塑料袋打算走人,佟漱一刻都不想在这个诡异电器厂里多呆,自己先走到楼梯口。他回头,见张宗终正在掩上四层那扇房门。本来手已经按上了门把,突然一顿,又给推开了,快步走进屋里。
“宗哥!”佟漱喊了声,脚下跟过去。他走到门口,发现张宗终打着手机的灯束站在屋里,浑身紧绷。佟漱一愣,进到屋里。走进来,他终于发现了他在看什么。这屋里天花板残留的一截电线上也绑了红布条,跟白思思带来的、还有其他房间绑的那些差不多,只是看不出新旧。
“来。”张宗终冲佟漱招手,佟漱过去,他把他抱起来。佟漱会意,慌慌张张地拆下红布条,递过去跟张宗终一起看。
红布条最顶上写着“万善同归堂”,底下赫然写着“白相珑”三个字!在他的名字下方还写了一串数字:0123。
0123,佟漱在心底复述一遍,心里倏地收到最紧。
一月二十三号,静照崖,老白死的日子。
张宗终眉头紧促,把红布条翻过来,背面竟然还写了一句话!
“是我赢了……”张宗终轻轻读出了那句话,“老白的字迹。”
佟漱不寒而栗,两人定在原地半晌,他颤声道:“什么意思,老白到底死了没有?你可不要跟我说没有,霍雀不是说尸体都火化了吗?他要是没死,再来一次我真的受不住了。”
张宗终不答,牵起佟漱下楼。佟漱脑袋里嗡嗡直响,老白所带来的恐惧阴魂不散、如影随形。两人一路回到车里,张宗终把车顶灯打开,这才说:“死了。”
说着,他打开窗户,用打火机把那根红布条也慢慢点了。布条在黑暗中燃烧,明火很快便将之吞噬殆尽。张宗终把窗户关上,低声道:“这个布条,就是老白确实死了最有力的证明。”
“什么意思?”佟漱追问道。
“意思是——”张宗终说到一半,突然卡壳儿。他一手撑在方向盘上,好似冥思苦想了许久,最终慢慢道:“意思是,他确实死了。但,神机和他的游戏,赢家是他。”
“操!”佟漱大骂一声,抓住张宗终的衣领晃了晃,“你不要跟我说接下来我们要跟鬼斗了!我真受不了!”
张宗终又安静了半天,拿出手机找了几张照片递给佟漱,“你记得老白摔下去的时候,水边的那些漩涡吗?”
佟漱接过手机一看,是几张白天拍的浅滩。也许是韩仕英或者霍雀拍的,普普通通,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张宗终继续道:“老白……可能落了个万鬼噬身的下场。”
佟漱又是一怔:老白这一辈子,操控万鬼、以鬼逞凶,最后落得下场却是万鬼噬身,被无穷无尽的鬼魂们亲手推下悬崖而死。这当真只能说是……造化自作。那么他神机妙算,最后真的算得过因果报应、他有没有预想到自己的结局下场呢?
这样也能叫作“是我赢了”吗?
佟漱又开始头晕了,张宗终蓦地又说:“恐怕白思思也要跟他一个下场了。”
“什么?”佟漱大惊,“白思思,什么意思?”
“之前,你记得她犯病的时候吗?”张宗终神情复杂,解释说,“那时我就在怀疑,她根本压不住那么多鬼魂,有些已经脱离了控制跑出来、但没有逃跑,而是钻进了她心脉之间。”
“现在万善同归堂也散了,”张宗终说着却叹了口气,“那些鬼魂该以自己的方式报仇了。”
佟漱睁大眼睛,“那就是说……”
“嗯,”张宗终点头,“警察还没找到她,大抵她便在哪个角落里暴毙了。”
第255章 窗
自东明电器厂回来后小半个月,张宗终都很忙。处里那边的调查可能无穷无尽,他忙,佟漱也很忙,忙着工作,忙着没事就翻翻新闻,看看有没有哪里报道年轻女性离奇暴毙。
最终他也没找到消息。在心底,佟漱其实希望白思思被处里相关的执法部门绳之以法了,只是张宗终并没有带回这样的消息。
同时他还在忙着安抚李海鹏的情绪。因为近来实在诸事繁杂,老白死之前那段时间他几天才回一次李海鹏或者何果果的消息,成年人的友谊结束大多数时间都是体面的。李海鹏误以为这是断交的委婉信号,抱着何果果痛哭了好几场。
在“配合工作”即将结束最后几天,张宗终果然还是在派出所——处里跟人打架了。之前佟漱应霍雀通知去过一次他们那个处里,苍天可鉴,她们那个办公室真的就是个老小区的居民房,一个放办公桌一个资料室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平时连个人都没有,他到底是怎么能跟人打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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