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号提示音响到自动挂断,佟漱站在原地呆楞了几秒钟。他似乎知道了张宗终现在到底在哪儿,说实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或者喊上谢家人一起找上静照崖。但显然最近的派出所赶过来也要二十分钟,谢家人是不会放下老爷子的灵堂听自己讲疯话的。
蓦地,佟漱福至心灵。他有种强烈的“事情该就此了断了”之感,自己就是张宗终和老白之间那个最大的变数。他愣完了这几秒钟,迈开腿飞快地往后门跑去。
“改变最重要的不是‘改’,而是‘变’,”张宗终慢慢说道,“你是术数大师,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白相珑不置可否,“因为在流动所以才有意义,这不正是我在做的事情吗?”说着,他突然叹了口气,神情竟有些落寞,“我已经登峰造极了,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不如你往自己脑袋上开一枪,让阎王爷告诉你。”一开口,张宗终只感觉自己说话愈发阴阳怪气,然而大抵没有一句话有触动过老白。白相珑从头到尾只是微微含笑,他安静地听他说完了,眼睛仍然牢牢盯紧自己。白相珑空着的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东西虚握在掌心里,他默了两秒钟,摊开手掌,里面放着古旧的花钱和一枚小巧的碧玉环。
玉瑗——不是自己碎掉的那枚,张宗终抿了下嘴。白相珑把那枚玉瑗抛过来,“这东西确实不太好做,不过不太适合我。”
张宗终抬手接过了,两人动作都不大,把对方的动作也尽收眼底。白相珑挑眉道:“枪不会影响你发挥的,对吧?”
玉瑗被接在手里,像是冰块儿似的冰冷,触手瞬间手掌一麻,连带着整条胳膊上的肌肉好似也突突跳了几下。张宗终把玉瑗按在掌心里,白相珑立刻说:“给你五秒钟的时间准备。”
他说罢开始倒数,“五、四——”
五秒钟,要驯服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玉瑗。碧玉的尺寸比张宗终的那个要大上一整圈,即使按在掌心里、玉瑗本身安稳不动,掌心连带着两条手臂却都开始发麻。他手指侧面的青筋一下子凸了起来。
“三、二——”
张宗终深吸了口气,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手下。他的身体不能上僮,也几乎看不见鬼。因而他很少能读懂亡灵冤魂在诉说些什么,也讨厌与之共情、驯服他们。电光石火一刻,张宗终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了佟漱。两人互为变数。他在短暂地刹那想起了他们曾做过的事:成为她、成为他,成为他们。
“一——”
随着话音,白相珑抛出手里那枚花钱,与此同时,张宗终手底下的玉瑗突然开始疯狂地自己抖动,将筋骨中的麻木一并震开、瞬间消失,他压着的眼眸骤然抬起,追上飞入半空的花钱。花钱打着旋儿冲上夜空,耳畔好似能听见它飞旋的呼呼破风声,白相珑抛起花钱的那只手伸出,虚握着手背伸向前方,他没有抬头,那枚花钱亦没有落下,而在半空中像被无形丝线倏地绷紧!
那枚花钱正面书“天下太平”四字,反面则是刻些祥云神鞭图案。此时“天下太平”朝上冲天,祥云图朝下冲地。花钱分明只在半空停留一秒,却好似过了许久,张宗终抬手以指尖压住玉瑗孔洞,顿时肩上猛沉,像是有只手放在了自己肩头压住。空中的花钱再度一翻,祥云图朝上顿时下落!
就在此时,白相珑吹出一声尖锐口哨,张宗终肩头那只手像被无从抗拒的力量猛地扯下、花钱再次一翻,“天下太平”朝上,轻飘飘如同被人托着,稳稳当当落在了白相珑的手背上。
花钱落下,两人身后密林中平地卷起一阵阴风!阴风吹得叶冠狂舞,本在枝头休憩的野鸟受惊飞起,树下凝聚着团团黑气,在树干间翻涌搅动。白相珑将那花钱再次抛出,这次花钱没有直直飞上半空,而是立着落在了他手背上、即刻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滚去——
空气中突然多出一股咸苦氤氲水汽。那苦涩往张宗终喉咙里涌,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又在下一刻松开,淡淡苦涩顺着咽喉往下涌,他蓦地眼眶一酸,指尖压着的玉瑗停下抖动倏地开始自转。白相珑身侧的空中伸出数双惨白手臂、张开僵硬的五指一齐向他身上卡去!随着那些手臂破空而出、张宗终颈根也无端一紧,气管被牢牢卡住,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个“退”字。无数双惨白手臂卡上白相珑衣角,白相珑出了口气,忽然吹出尖锐口哨,手臂齐刷刷一缩,花钱立在他小臂上倏地一定,手臂与卡着张宗终气管那无形之力同时一松!手臂残影还未消散,花钱顺着白相珑的手臂朝上滚动,张宗终将指下玉瑗推到掌根,虚空中他身后蓦地响起叮叮当当铁锁拖动碰撞之声!锁链碰撞中夹杂着些许木棍触地闷响,白相珑那双镶嵌着绿色玻璃的眼睛总算是眨了一下,轻声道:“阴差吗,倒是挺给你面子的。”
话音刚落,两人四周破空而出数声威武庄重的呵气声,那声音振聋发聩,却仿佛只存在于脑海中、并没有被耳朵听到、接收,而是直接震荡在五脏六腑间!白相珑手臂上竖立着的花钱一斜,他看也不看,口哨声一紧变了调,霎时黑气涌出树林团团绕向两人,呵气声中横空而出令耳膜刺痛的尖叫嘶吼,不知是否因为那些狂躁尖声太过锐利,在一瞬间几乎压过呵气、令其音色消失不见!唯有白相珑的口哨声突兀地夹杂在其间,引导着狂躁的尖叫撕破夜空。他的那枚绿色义眼在黑夜中异常幽亮,张宗终耳膜刺痛异常、口中那股咸苦味转为另一种腥甜,玉瑗压得掌根发白,手臂肌肉中的震与麻隐隐再显,他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呵出一口气,眼前先是一花,紧跟着、视线无比清晰,平地又起大风,即刻卷散浓重黑气!
刹那间,本已式微的呵气声突然化作狂呵,震动着斥散那些狂躁尖叫!白相珑脸色一变,像是被震开般身子往后一仰,他脚下踉跄,张宗终突然飞身上前,侧身错开射程、劈手去夺——
预料中的枪声并没有响起,两人身后凌空而出一声脆瓷迸裂!
“老白——”
第250章 碎瓷
那枪劈手夺过,张宗终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然而枪声仍未炸响。空弹夹——也不算太意外,他抄起枪托朝着已站稳的白相珑脑袋上砸,口中大喊道:“佟漱别过来!”
两人之间涌出一股卷着落叶的旋风、登时弹开!一时狂风黑气席卷、枪托并没有砸上、两人踉跄退开几步,到处是怒喝与尖声、碎瓷脆响噼里啪啦不断。
佟漱一路从谢家大院狂奔至谢家祖坟,老远便看见静照崖尽头仿佛隐隐裹着一层黑气,各种似人非人的怪音源源不断传来。张宗终的车仍然停在椅子坟前,佟漱扑到副驾驶室打开手套箱,他记得张宗终进去谢家门前特意把枪收了起来。此时箱内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佟漱咬牙,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他脑子里比手套箱还空,什么都顾不上了,随便什么都好,他只想到张宗终身边去——
他的脚迈出去,脖子上的那根黑绳像是突然被手指从后面勾住,结结实实地卡了一下喉咙。佟漱差点原地摔倒,他咳嗽两声,余光瞥见自己四周好似立着无数人影、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所有淡色的影子只是平静地围在车身边,如同在等着他下定决心,做出决定。于是,佟漱蓦地怔在了原地,他的脑海中瞬间涌出了许许多多张宗终说过的话,但一句都抓不住。他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下系在脖子上取不下来的黑绳,碰着柔软的黑绳、就好像碰着张宗终的指尖。
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不必抓住,在此刻他天生就会。佟漱的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毫不犹豫地过去打开了后备箱。后备箱中满满当当放着各种瓷瓶陶罐,新的旧的牌位,佟漱甚至看见了那个吓到过自己的大阿福。装着常县鬼仙的陶罐明明早已裂出层层叠叠的缝隙、大阿福业已褪色,此刻它们在夜色中却像是崭新的。佟漱的手触碰到瓶瓶罐罐,他摸到的好似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一具具冰冷却柔软的躯壳,他随手拎起一个瓷瓶,把它托出来用力摔在地上,伴随着脆裂声,瓶中卷起一阵旋风倏地朝着静照崖尽头狂袭而去!
佟漱两眼发直,一刻不停地把后备箱里能摔能砸的东西全掷在地上,车后满地都是碎瓷陶片,牌位断开整整齐齐,没有木刺。他的耳朵里传来形形色色的声音,但一个也听不真切,只是手抖愈发厉害。
只剩下最后装着常县鬼仙的陶罐了,佟漱刚够出来,耳膜突然一鼓,身旁炸开震耳欲聋的吼声呵声,他不知为何鼻子一酸,想也不想抄起陶罐就往静照崖的尽头跑去——
一切的一切在眼中无比清晰,静照崖上高挂圆月,黑气像是要冲破天际遮掩月光,然后怒呵震碎黑气,银白的月光笔直如剑坠于崖壁,佟漱看见张宗终劈手夺枪,意料之中的巨响并没有接上,两人被一团凭空而起的旋风弹开。他看见张宗终脱手而出的玉瑗、碧绿的颜色,比白相珑的玻璃眼珠要绿得干净纯粹。白相珑手臂上立着枚花钱,那花钱随着两人扭身的动作也被凌空抛起,花钱开始打旋,玉瑗上像是亮起一道红光!
佟漱不假思索,大呵道:“白相珑——”
与此同时,他上衣的口袋内烫得像是装了烙铁,佟漱无暇顾及,视线中陡然现出数不尽的手与五官,有哭有笑有怒有悲,白相珑踉跄着倒退,佟漱听见了冤魂凶鬼的嘶喊怒吼,无穷无尽的声音自心底而发,逼得佟漱也想大喊,他的视线集中到了也没站稳的张宗终身上:
退!退!退!
远处视线中的花钱与玉瑗恰好落地,玉瑗上红光亮到刺眼,埋入稀稀拉拉的草丛即刻消失不见。张宗终扬手直接扔了手枪,白相珑退到悬崖尽头堪堪站稳同时摸出枚短香柱一吹,香柱无火自燃、浓白烟雾打旋却向地下倒流。那香不过手指长短,散出的香味异常刺鼻,佟漱距两人尚有数十米也感觉脸上好似被糊了层东西,眨眼便头脑昏昏沉沉。张宗终离白相珑更近,反应奇快地倒退半步、也扬手散出一把香粉。当即香粉也不落地,而是勾勒出了他身旁围着的数个狰狞伸手的人形!“人”张牙舞爪、争相去卡他脖子捂他口鼻,他错身闪开,袖口滑出枚刀刃半弧形的细长锈刀。此时那锈刀上的锈红鲜艳如血迹,张宗终反手一转,钝刃瞬间切开浑身挂着香粉的“人”、锈渍直接亮出微弱红光。
数十米外,佟漱脸上像被盖了枕头似的闷,他眼前一模糊,反而模糊出了满眼的人影。整个静照崖的尽头到处都是鬼魂,死状凄惨的或浮在半空向崖壁尽头扑去、不知到底是要扑向谁。更多鬼魂围聚在周遭,明明只有五官的轮廓,佟漱却能感觉到他们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战局。他更加上不来气,口袋里也不知为何烫得似要灼掉衣服,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双白手从自己脑袋两侧伸出,一把从他脸上扯下了只青紫色的手!青紫大手一被扯下,佟漱当即呼吸通畅,他狂喘了几口气,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看帮助自己的白手,却突然感到那手从两侧牢牢按住了他的头,逼得他眼睛仍看向张宗终和白相珑,动弹不得。
白相珑颔首再吹那香柱,这次香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燃烧,香头冒出的却不是红色火点、而是黑紫的!那浓白香烟更盛,他周遭的鬼魂捂脸狂叫,张宗终抬手再挥锈刀,他动、叮叮当当铁锁碰撞声跟随而上,跟着两人身侧真的凌空绷直而出隐约铁锁形状,直接穿透了狂叫哀嚎的鬼魂!白相珑似乎也隐约看见了那些在两人身旁织成密网的锁链,他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躲闪过,此刻脚下终于动了动,侧身避开绷直刺向他的锁链。
以佟漱对术法有限的了解,他根本看不出张宗终和白相珑此时究竟谁占上风,心便一悬再悬,他好像张嘴就会把心给呕出来,佟漱毫无所觉那双卡着自己脑袋的手隐隐发力,食指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的机会来了,”蓦地,他听到了说话声,是谁在冲他开口,好像连鬼魂们都没有听到。这声音笑嘻嘻的、有些压抑着。“说出来。”
锈刀刃上红光闪烁,挥出时破开的风隐显刀刃形状、割开缚困于人间的冤魂,铁锁响动如催促般开始有个节奏。张宗终背对着佟漱,墨黑的长发微微扬起,佟漱记得——
他记得他们一直以来做过的一切。佟漱顺着那个同他对话的声音,脱口而出道:
“戊申——”
前两字的声音在闹哄哄狂叫、锁链中横出无比清晰,后六字却连他自己也没听清。破空一声尖利大笑,白相珑脸色一变,他脚跟距离崖壁尽头不过几步,那大笑如引魂之铃,他立刻迈步要上前,同一时刻,他身前忽然伸出一双无比清晰的手!红袖长甲、那手立着朝他狠狠一推,下一刻引魂铃似的大笑引出无穷无尽怒吼嘶嚎、无数双手挤到那手旁边,无穷无尽的冤魂推着抓着、白相珑的身体轻得仿佛那枚花钱、眨眼被推出崖壁尽头——
耳畔是呼呼风声,风声中尖叫刺耳,那尖叫像是兴奋不已、得逞了的狂喜、发泄,无数双手拽着白相珑的身躯,势要将他直接拖入阴曹地府。尖叫还未落下,崖底传来可怖的重物坠地之声。
佟漱瞪大眼睛呆立在原地,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当他感觉到有个黑影朝自己扑过来时,草地深处再次一闪而过红光,然后寂灭。佟漱甚至眨不了眼睛,张大嘴喘着气,张宗终往死里使劲儿抱了他一下,马不停蹄拉着佟漱往悬崖尽头跑去。两人一起探身往浅滩上看,距离很高,月光还是如实照亮崖底。
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糊在乱石上。
黑气彻底散去,乱石旁的溪流也卷着一个又一个水涡,旋了几秒钟便被忽然一阵清风抚平——抚去——
佟漱精神恍惚,当即坐在了地上。他呆了须臾,捂着脸发泄似的叫了两嗓子。他一喊,张宗终腾地也俯身下来,只是抱住他胡乱道:“好了,好了好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佟漱一动不动,原本他只是手在颤抖,现在整个身子都瑟瑟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身体明明前所未有的轻松,心却好似被掏空了,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困惑。再后来张宗终把自己抱了起来,佟漱的手摸着他的脖子,摸到他的颈筋突突直跳,两人紧抿着嘴谁也没说话。
张宗终把佟漱塞进副驾驶室,睁大眼睛发动车子,两人谁也没发现车后备箱门根本没关。
眼前,波光粼粼的水池中倒影着谢家门口两盏白灯笼,耳畔是家中女眷凄惨而卖力的哭灵声。佟漱的大脑好似没法正常地接收外界,他摸索着去抓张宗终的手,张宗终的手指反握住他,两人穿过大门往里走。红白灯火闪闪烁烁,晃得眼睛疼。佟漱隐约看到了谢家老爷子那口巨大的棺材,还有披麻戴孝的人们灰白的身影。
他倏地站定,握紧张宗终的手,声音微不可闻,“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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