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琤只是丧气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有点痛恨这个小孩子的身体。
他的脑海模拟了无数次回到那天,可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就是追悔莫及。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再怎么想回到过去也于事无补。
在齐北焉的掩护下,钟琤得以逃脱,他挥了挥手,拽紧身后的背包,里面存放着食物,还有一些他从床头柜里借来的钱。
告别了齐北焉,钟琤从公园出发,一步一步想象着三枝当时在想什么,他会跑到哪里呢?
五月份的天已经有些热的苗头了,钟琤走在橘色的夕阳下,见到一个路人,便要上去问一遍:“一周前,你见到过这么高的一个小男孩吗?他长的很好看,穿着蓝色的裤子白色上衣,应该在哭着找什么人。”
路人们先是想想,随后摇头:“没有。”
钟琤一路走下去,直到天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陌生的地方。
他想,三枝那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找不到哥哥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他会不会哭?会不会引来坏人?
他有点累了,抱着膝盖在石狮子旁,拿出一片面包却不怎么想吃,三枝如果饿了,会有什么吃的呢?
他看见什么,都会想到三枝,一遍一遍,几近自虐地抛开自己的心肺肠子,审视自己的错误。
他背着包,继续朝着不知名的远方行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幸好还有圆月相伴,他看得清路,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可周围那么黑暗,隐隐绰绰的森林,是三枝最害怕的地方。
他告诉钟琤,这里会有怪兽。
想的多了,心疼好像就无所谓了。
周围越来越荒僻,等他发现自己走到一片垃圾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一片树林,这条小路太过隐秘,如果不是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他也不会被引诱着走进来。
可当他看到蹲在一栋小房子门口的小孩时,瞬间相信了命运的指引。
“三枝!”他大声喊道。
小孩机警地抬头,瞬间从地上爬起来,跑向房间里。
只这瞬间,钟琤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他的模样,脸上一道黑一道白的,分明就是三枝!
居然见到他会跑!
钟琤气极,先是跑出去找到一家小商店,花了两毛钱打一通电话,又连忙跑回去郒餛找三枝。
一个老头在门口等着他,“你认识这个孩子?”
钟琤坐在矮小的、摆放满垃圾的屋子里时,才听到一个略有些神奇的冒险故事。
老头是个鳏夫,无儿无女,靠拾荒为生,白天怕人嫌弃,每次都是夜晚出去捡破烂,然后遇到了躲在箱子里的三枝。
他把三枝带了回来,并没有发现三枝有什么智力上的问题,当他问三枝家住哪,认识什么人,三枝只会倔倔地说:“他不要我了。”
老头以为三枝是被人丢下了,可怜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孩子,居然会被抛弃,以为他是生了病,心里同情,就让他住下,还准备攒点钱带他去医院看病。
这些天,他夜里出去拾荒,三枝就跟着一起去,虽然经过无数次电线杆子上的寻人启事,可天黑,老头又不认识字,自然也就不知道三枝家里人在着急寻找。
钟美良他们找来了,车灯把这处破落的垃圾场照的通明。
他们非常感谢老头,说什么都要给他几百块钱作为感谢,老头推让:“早知道他有家里人,我就给你们送回去了,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扔啊。”
可当他们想把三枝带回去时,三枝趴在老头床上,抓紧黑乎乎的床单,宁死不从。
竹大妞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你知道因为你乱跑,让多少人劳心劳力的找你吗?你要是真想留在这里,你就在这里捡破烂吧,刚好我也不用愁你以后靠什么吃饭了!”
三枝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钟美丽轻轻抚摸他后背:“三枝乖,我们回去吧,回去姨给你炖肉吃好不好?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想你了,钟琤哥哥也想你,他每天晚上都在等着你回家,还亲自来找到你了,你真不想和他一起回去吗?”
钟琤站在一旁,察觉到三枝对他深深的排斥,心里受伤,不敢上前。
三枝趴在那里抽泣,小手拽紧了床单:“骗我,他不想要我了。”
“没有…没有不想要你。”钟琤声音干涩,鼻子有点酸,“三枝,对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道歉起了效果,钟美良抱起他的时候,他没有很抗拒。
再三感谢老人家以后,钟美良约定再次上门感谢的时间,这才带着兵荒马乱离开了这里。
一路上,三枝被祝大妞抱在怀里,脊背冷漠地挺直,脸扭到车窗那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他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了,耳根子后面原本冷白的皮肤,也一道道灰色,身上还很臭。
可钟琤却很想亲近他,摸摸他的手,摸他的头发,和他说些掏心窝子的思念的话。
三枝不给他机会,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地从竹大妞身上跳下来,跑上楼。
竹大妞压抑不住周身的怒火,“他真的越来越不听话了!”
转脸又像是变了个人,周身充满疲惫:“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钟琤失落地上楼,听到竹大妞吼三枝的声音:“不洗澡?不洗澡我就把你丢出去,你乐意和捡破烂的一起过,你就去做他家的孩子吧!长大后也当个捡破烂的没人理的老头!”
三枝抱着沙发腿,被三妞拽着脚踝往浴室里拉,他嚷嚷道:“就当捡破烂的就当捡破烂的!”
他周身充满尖利的刺,像是个小刺猬一样,把所有靠近他的人扎的浑身血窟窿。
竹大妞被气哭了,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用手蒙着眼睛哭泣。
三枝愣了一会,挣脱三妞的束缚,跑到浴室里。
钟琤走进来,和三妞打了声招呼,也进了浴室。
三枝没有洗澡,他背对着门站在那里,门都没关,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琤靠近他,“三枝,我给你洗澡好不好?”
三枝头也没回,一溜烟爬到浴缸里,头埋到膝盖里,一言不发。
钟琤也跟着爬了进去:“三枝,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他和三枝面对面坐着,刚想说点什么,三枝又逃了。还是看都不看他。
钟琤站在浴室里满是失落,三枝是不是永远都不理他了?
可三枝才刚跑出浴室,就被三妞揪住了耳朵,她气极:“人家钟琤整天急着找你,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摆个脸给谁看?家里有谁对不起你吗?”
也不知道是耳朵痛还是心痛,三枝哭着大喊:“是他先不要我的!”
第八十三章 等等我
如果说失去三枝的痛苦是岩浆滴在心上, 那么现在三枝回来了,说的这些话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
钟琤心很疼,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几乎在一瞬间想到, 三枝真的不原谅他的话,他还有一辈子时间陪在他身边。这可比失去三枝好太多了。
可竹大妞却不这样想, 在她看来, 三枝就是不识好歹。
竹三妞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冷笑一声, 嘲讽三枝:“那你就继续发脾气,把所有人都赶跑, 当个没人要的傻子去吧。”
纵然知道她是在激将, 竹四妞还是拉了拉她的衣服:“姐……”
竹三妞却激动了起来:“人家钟琤哪里对不起你?小时候有口奶都要分给你喝,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要分给你, 他还是班里成绩第一的好学生, 却还要照顾你, 和你坐一起, 给你讲一百遍你永远听不懂的作业!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你是个傻子没错,可所有人都很累,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怎么可能永远照顾一个傻子?”
“三枝,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她怒吼的样子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竹三妞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她复读了三年, 每次都败在临门一脚, 最终不得不放弃大学, 开始上班。
也许她是最明白压力的一个人, 不, 或者说,三枝在她们眼中,就是压力。
一个傻子,他的未来会怎么样?每个人都想的特别长远,竹大妞甚至想要把三枝送到特殊学校,让他在成年之前掌握一份技术,这样走向社会也能照顾自己。
她们希望三枝听话,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床上不哭不闹,像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瓷娃娃,纵使那时候他是个傻子,也是个可爱的、不会惹麻烦的傻子。
但现在,三枝会哭,会闹,会吵着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傻子闹起脾气来还无比的倔强,几乎没有照顾过三枝情绪的她们,下意识地就想制止三枝这样癫狂的行为。
拜托了,即使要当傻子,也要当个乖巧听话的傻子吧。
三枝被她吼的,躲到了屋子里。
发泄完情绪的四妞在原地喘着粗气,轻声细语地打破宁静:“他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钟琤明白她们的想法,被这种想法击溃在原地。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呢?三枝不够聪明,他不像伏兔,不像赵禅真,不像苏夷安,虽然钟琤没有怀疑过他和他们是同一个灵魂。
可……差距依然在啊,他不知道该如何和三枝相处,他不知道三枝想要什么,即使教会三枝说话,他也习惯于把话藏在心底。
钟琤不止一次的想,这样就够了,他能够听话就够了。他早晚都能发觉他擅长什么,再慢慢教会他长大,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这样做。
哪怕一道题讲了一百遍,三枝还是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他绝对有这个耐心,只要三枝愿意乖乖听,他就愿意一遍一遍重复。
原来他也希望三枝是个乖巧听话的瓷娃娃啊。
可人总会成长的不是吗?
三枝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钟琤慢慢朝房间里走去,把门关上,阻断外面探究且愤怒的视线。
他轻声叫:“三枝。”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他把灯打开,三枝并不在床上。
他很耐心地,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床底下,桌子底下,最后只剩下衣柜。
他慢慢拉开衣柜门,“三枝,我可以进来吗?”
三枝果然藏在衣服后面,等他拉开柜门,看见他又把自己往衣服后面藏了藏。
钟琤脱了鞋,也坐进衣橱,关上柜门。
这是三枝的衣柜,很狭窄,即使藏的是两个孩子,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肢体接触。
三枝一个劲地往后躲,却退无可退。
钟琤声音委屈,“三枝,你永远也不想理我了,对吗?”
他揉了揉眼睛,有一些湿润,“我心里好难受,三枝。”
三枝一声不吭,听到他说到难受,才回了一句:“你是先不要我的。”
他固执地把这句话说了无数次,一开始饱含愤怒,到现在被家里人骂了,声音里也只剩下无奈,好像不知道当时说这句话时,在坚持什么。
三枝下巴枕着膝盖,淡淡地说:“你不要我了,你跑的好快,我追不上你。我是个傻子,追不上你。”
钟琤见他态度软和了一点,努力拨开衣服,朝他那边凑过去:“是我不好,我下次再也不跑这么快了。你不是傻子。”
三枝沉默,“我是傻子。”
他说这句话时,不仅不像个傻子,还像个看破红尘的老人,似乎是他深思熟虑很久才得出的结论。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三枝惆怅无声地叹口气,不愿意回答。他抠着衣橱内壁的木屑,回答这些问题已经耗光了他的脑容量。
他脑子里装的最多的是钟琤,除此之外就是他听过最多的那些话。
他笨拙地给自己穿衣服,一开始总是扣错,妈妈会说他,真是个傻子。他不会老师讲的那些东西,竹三妞辅导他写作业,总是暴躁而焦虑,让他害怕。她声音尖利地问他:“连这么简单的题你都不会,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就连四妞,也会好奇地逗他,“以后钟琤上初中,你要怎么办?”
他说他也上初中,四妞说他是傻子,考不进初中,考上了人家也不要他,没有学校会收傻子上学。
三枝还在努力消化这件事,四妞又问他,“钟琤这么聪明,长的也好看,长大后肯定很有本事,你到时候做他的小跟班怎么样?”
三枝想,这个好,和钟琤在一起,他不就是小跟班吗?他认真点头,郑重回答好。
可四妞又笑了:“人家聪明人做的事情都要聪明的跟班才能做的好,你是个傻子,去添乱还差不多。”
三枝抿着嘴不愿意搭理她了,他想说自己不是傻子,可她们总有很多方法来测验他,非要他认清他是个笨蛋的事实。
好吧,他学会了观察别人的反应。他千辛万苦地搞懂了乘除法,老师夸他努力,转眼就劝告其他同学:“三枝努力都能做出来,你们难道还不如他吗?”
班里同学说“这道题这么简单,傻子都能做出来。”
钟琤不可能永远捂住他的耳朵,在他听到那种话以后,及时地告诉他他不是个傻子,他是三枝。
他不止是三枝,还是傻子。
所有人都在成长,老师却劝竹大妞,让他留级。
他拿学校里另外一个不够聪明的孩子举例子:“如果觉得孩子在家没人照顾的话,学校是不会拒绝收这类孩子的。毕竟他们很乖巧听话,没有危险,所以他们是没有升学必要的。”
三枝见过那个在学校里流着鼻涕含着手指四处的大孩子,他和他一样,都是别人口中的傻子。他已经很高了,钟琤说他有十三岁,在一年级读了六年,他们还在一年级的时候,这人就在一年级了。
他们升到三年级的时候,这人还在一年级。
时间在他身上好像没有流逝,三枝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可周围孩子成长的太快了,一下子就把那个大傻子抛在后面。
他是小傻子,早晚有一天也会像大傻子一样,跟不上他们成长的速度,被丢在一年级,和钟琤隔了两层楼的距离。
很烦。
心里像是突然出现一座小火山,它看上去脾气很好,可三枝能够感受到里面蕴含的热度。
三妞教他做题时说他是傻子,三枝第一次反驳:“我不是傻子,我是三枝。”
62/83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