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弘朝棋盘上看了一眼,将那封信折好递回给清茗:“去给我添点茶,再让厨房煮点消暑的甜汤送来。”
清茗领命退了下去,晏弘重新拿起一颗棋子,视线在棋盘上来来回回地扫过,突然道:“明日本王有些事情要出府一趟,你若是嫌自己在府里无趣,是想要出府在城中逛逛还是干脆回栖梧棺直接吩咐清茗给你准备车马就是。”
“嗯?”孟冬正用指尖揉那野兔的肚子,旁人都说这野兔胆子小,但他这只似乎有些例外,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便跟孟冬厮混熟了,整日黏在他身边,时不时地用鼻子蹭着孟冬的手要他陪自己玩,若不是因为晏弘介意与这小东西同榻,孟冬同吃同住的对象说不定还要多上一个。
孟冬下意识地停住了手,抬起头看向晏弘:“王爷明日有事?”
晏弘很快就落了子,随口道:“马上就到父王的忌日了,每年到了这种时候,我就是装装样子也要到军中去一趟,巡巡营,听听无聊的军务,在三军将士面前露个脸,也让那几个老将军稍微安安心。若是旁的地方,我自然带着你同去,但军中毕竟是那几个老将军做主,他们平日里就看不惯我,在这种时候我也不好太过分,万一惹得他们一时不忿撞死在我面前,我将来到了地下没法跟我父王交待。”
晏弘说着,抬起头朝着孟冬笑了笑:“来回有大半日的时间就够了,你尽管在外面玩,等本王回来接你一起回府。”
孟冬弯了唇,轻轻点了点头:“好。”他说完话,顺手拿了一颗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才觉得有些不对,瞪着棋盘看了半天,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晏弘。
晏弘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哦对了,刚忘了说,我又赢了。”
孟冬面上的笑意登时垮了下来,他有些懊恼地将手里的白子丢在棋盘上,抱着野兔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孟冬棋艺不精,就不浪费王爷的时间了。这会外面凉快了会,我带着它去花园里逛逛,顺便看看前几日王爷种下的花。”
孟冬说完话,回头看了一眼欲起身的晏弘:“王爷方才对弈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还是在房内好好休息吧。”说完就抱着野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清茗端着新茶进来差点就与他撞到一起,慌忙退了两步,由着他走过,进到房内还有些茫然,忍不住问道:“孟公子这是怎么了?”
晏弘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朝着孟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连着几日一盘棋都没赢过,所以,恼羞成怒了。”
清茗了然,低头替晏弘斟了茶,随口道:“王爷起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输给孟公子几盘,讨得他开心不说,还勾起了孟公子的棋瘾,怎么这几日就一盘不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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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弘笑了一声,没回答清茗的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缓缓道:“算起来他进到府里已有月余,你觉得与最初的时候相比,他有何变化?”
清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犹豫道:“一个月的时间能有什么变化?若非算起来的话,大概是与我逐渐熟悉了,也没有先前那么多的客套了,看起来自在多了。再……”清茗想起了自己最初对孟冬的印象,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又觉得他完全不是那样的人,但还是没有办法完整的形容这个人,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晏弘的问题,面上难免露出了几分困惑。
晏弘面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将他的困惑收入眼中:“岂止是与你渐渐熟悉了,与本王不更是?他初进府的时候既想讨本王欢欣,却又自带着无法隐藏的客套与疏离,其实那应该是他面对陌生人最本能的态度,虽然他已经伪装的很好,但在本王看来实在是矛盾的很,而现在……”晏弘的手指从茶盖上滑过,不知想起了什么,半天才道,“你没觉得他连笑起来都比先前更加好看了?”
“啊?”清茗到现在其实还是不敢太长时间地注视孟冬的,实在是因为这人的长相太过美艳,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自己当下要做的事情,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人现在的笑与先前比起来有什么区别,反正对他来说,都是不敢看的。
晏弘抬起头露出一个清茗无法理解的笑:“虽然上次本王找清心那个臭道士之后,他并没派上什么用处。但幸好的是,七七四十九天就快过去了,本王竟然还觉得有那么一点期待。”
晏弘的心思孟冬是无法揣测的,他们二人这段时间相处的太过自然与轻松,以至于孟冬都快要忘记自己名义上其实是晏弘的男宠,忘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们二人应该发生些什么。又或者说,他已经对那件事没有那么恐惧与介意。
甚至可以说,在毫无察觉的时候,自己对晏弘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习惯与依赖。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所有的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等他发现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且无法回头。
翌日一早孟冬醒来的时候,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枕头从心底升起了几分失落。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间,光着脚下了床榻,方一拉开房门,清茗就迎了上来:“公子您醒了?”
孟冬点了点头,朝四周张望了一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王爷出门了?”
“天不亮就走了。”清茗递了水给孟冬漱口,“王爷走之前吩咐了给您准备车马,随便您去逛。”
孟冬应了一声,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神色已经正常的多:“那就劳烦待会送我回趟栖梧馆,我有些事要办。”
晏弘早就吩咐过的事情,清茗自然不会质疑:“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公子梳洗之后就可以用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悄悄地打量着孟冬的侧脸,心中忍不住怀疑自家王爷昨日的话是不是有些问题,这孟公子初到的时候,面上整日挂着笑,尽管你无从去辨别那笑意是不是发自内心。但今日他们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他都不见这孟公子脸上有一点的笑意,看起来反而更冷漠了几分。
清茗思索了一会,回忆了一下以前晏弘在府里二人相处的片段,突然福至心灵,自家王爷的意思是不是这孟公子只有当着他的面才会笑的那么好看?
清茗的心思孟冬无处察觉,也并不想察觉,他简单地用过早膳之后,就出了王府门直奔栖梧馆,当然这一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出去的,他怀里还抱着那只黏人的野兔。
栖梧馆的一切与往日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到处是欢声笑语,笙歌鼎沸,宾客往来,热闹非凡。这是孟冬曾经最熟悉的地方,是他过去的十余年的时间里最惯常的生活。然而这一次,他怀中抱着那只乖顺的野兔,面无表情地从其中走过,第一次从心底升起了几分厌恶。
但他总能把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一路带着笑意从馆中穿过,给许多熟人热络地打招呼,一直走到了那个小楼都没有人察觉他心间有怎样的波澜。
到小楼前孟冬照例停住了脚步,他微微垂下眼,看向怀里的野兔。那兔子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王府,突然又被带到陌生的环境难免会觉得害怕,将自己整个缩在孟冬怀里,两只前爪扒着他的手臂,两只耳朵束起,十分警惕地朝着四周张望。
它这副样子惹得孟冬露出一点笑,他用指尖点了点它的耳朵,轻声道:“这栖梧馆里人来人往,所以我不只能把你带在身边,省的一个不注意你就被谁抓去下酒了。所以你只能陪我一起进去了,不过事先要说好,那里面黑的很,你若是害怕就乖乖躲在我怀里。”他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没关系的,有我在。”
这里的一切与往日比起来依旧毫无变化,也并不会因为提前知晓孟冬今日会回来就有什么欢迎之举。孟冬一路上了楼,在那纱帐前顿住脚步,倾身施礼:“娘亲。”
“嗯,”低哑的声音,“你要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十多年前的事,倒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只要结果是好的,这其中费多少的功夫也并不可惜,只不是娘亲教给我的吗?”孟冬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东西,对方温热的身体让这阴冷的阁楼突然就多了几分温度,孟冬面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纱帐内有细微的动静,稍倾,面覆薄纱的侍女款款而出,将一封密封严实的信交给孟冬。孟冬将那信拿在手里轻轻摸了摸,感受到里面的厚度,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的调查确实是费了不少的功夫,拿回来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将那密信收好,站起身朝着纱帐点了点头:“既然东西拿到了,儿子就不打扰您了。”
纱帐内静默了一会,才缓缓道:“你不在这儿看看?若是查到的东西不如你的意,也好能将人叫来你亲自处理。”
孟冬翘起一面唇,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这里面的东西娘亲肯定先看过,既然您能交给我,就说明这里面的东西是没有问题的。我说过,我十分相信娘亲。”
“既然你要的东西查到了,你也该抓紧行动切勿再耽搁,你可别忘了你费尽心思进到那王府去可不是为了陪着那个废物王爷游山玩水游玩享乐的。”那声音颇有几分严厉,“还是说王府的锦衣玉食让你迷了眼,忘了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怀里的野兔因为这突然的训斥而吓了一跳,整个头都埋进了孟冬怀里,露在外面的耳朵还在止不住的颤动。孟冬缓缓抬起头,目光盯着那纱帐:“不愧是娘亲,哪怕我进到王府,也能将我的行踪牢牢掌握。”他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把玩自己的手指,“只是我要提醒您,这江陵城毕竟是南郡王的地盘,就算他再废物,江陵城外那数万大军可不是废物,您手下的那些人行动最好悠着一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省的暴露行踪连累了我。”
他将自己的指节捏出一声脆响,在这沉寂的阁楼之中格外的明显:“至于我该做什么,您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忘的,您不用每次见面都要提醒我。”
说完,他安抚地摸了摸方才受到惊吓的野兔,转过身就要向外走,还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那个声音继续道:“你怀里是什么东西?”
“嗯?”孟冬将那兔子拎起来朝着那纱帐展示了一下,“您不是知道吗,那日我陪南郡王出城游山玩水,哄得他开心,送了这小东西给我。所以娘亲您看,我该做什么,不仅没有忘,还做的很好,那南郡王现在可是十分的喜欢我。现在我要的只是这只兔子,将来想要别的什么东西,也未尝不可。说起来,这么多年我们苦心布置,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什么效果,早知道我这张脸这么管用,就应该早点试试才是。”
孟冬将兔子抱回怀里,留下一声极近嘲讽的冷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仿佛梦魇一样的地方。
外面天气还不错,孟冬抱着兔子转到了荷花池边,将它放下由着它自己去探索,自己在池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满池的荷花上。他进到王府已有一段时日,因为这处荷花池平日里没有旁人过来,他不在馆中也没有人来打理,离开前盛放的荷花已经开始逐渐的凋谢,映出几分颓唐之势。
他不喜欢这里,却只能呆在这里。毕竟天大地大,他能够掌控的也只有这一方天地,只有这里他才不用担心会被人打扰,更不用装模作样地隐藏自己,时时刻刻地担心暴露。
他伸出手将离自己最近的那朵衰落的荷花掰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顺势又摘了一片荷叶下来,拿在手里把玩。
那野兔在陌生的环境胆子小的很,只在孟冬附近转了转,就又回到了他身边,此刻见到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立刻凑了过去。孟冬见它的样子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故意拿那荷叶逗弄它,凑近它鼻尖,在它要咬到的时候又突然拿开,来来回回不亦乐乎。
就这么玩了一会,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无趣,将那荷叶扔给兔子,由它自己去玩。整个人仰面躺下,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愣了回神,终于伸手从怀里将那封厚厚的密信拿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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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孟冬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里, 他无忧无虑地跑闹玩乐,当然偶尔的时候, 也要不情不愿地坐在书案前,听一位面目模糊的先生讲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于是慢慢地他学会了读书写字, 也学会了下棋作画。虽然偶有烦忧,但他总还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后来的某个夜里,他在睡梦中被浓烟呛醒,发现自己深陷于火海之中,外面是一片喧嚣, 人们在四处奔走,逃命的,救火的,却仿佛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他想要逃,却根本找不到出路,只能藏在书案下, 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再后来,一只有些粗糙的大手将他从藏身的书案下拖了出来,他跟着那只手的主人从火海中逃出生天。
那一夜火光冲天, 将他过往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废墟, 只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最后看一眼这里吧,想想你本来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日你要重新回到这里,把那个人欠你的全都拿回来。”
孟冬想要开口叫那个声音停下,想要告诉她尽管付出了无数的代价但是自己就快要做到了,但不管他如何的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而那个嘶哑的声音在重复了无数次之后,也渐渐的消失。
“孟冬,孟冬,”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孟冬茫然四顾,眼前是漆黑的一片,他想要去找那声音的主人,但却被困在原地一般,不能移动,也不能开口,只能听着那声音渐远,看着那人从自己眼前慢慢走远。
天大地大,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冬,醒醒,”晏弘伸手将那个一看见他就试图跑远的小东西捉了回来,回过头发现孟冬还在睡梦之中,他双眼紧闭,面色看起来颇为痛苦,好像正在经历什么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情,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下一刻就仿佛会滚出泪来,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晏弘看着他的睡颜,轻轻地摇了摇头,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顺手将在地上的睡了不知多久的人捞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把那个在自己掌心拼命挣扎的小东西塞到他怀里,才用闲下来这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孟冬的脸,动作十分温柔,说出口的话却迥然相反:“若是耽误了本王回府吃晚膳,只能把你丢进荷花池里清醒一下了。”
睡梦之中的孟冬终于有了反应,他本能地抓住了那只并不安分的手,就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地握紧。晏弘被他在睡梦之中还能有如此大的力气所惊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孟冬,醒来啦,我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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