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谢龄声线平直,毫无波动。
“哎,好吧。”萧峋满脸失落。
他也跨出房门,在廊上看着谢龄转去自己的卧房前。
月光越过屋檐,落在谢龄肩头,盈满他袖间,他一身清晖。萧峋注视谢龄,歪着脑袋倚上墙,故意做出的那些表情收敛,笑着对谢龄道:“师父,我明日早上不练剑了。一年一度南迦宫刷墙的日子到了,雪域各处的人都会过来帮忙,场面很是盛大,我带你去看看。”
谢龄知晓这事。在雪域的这段时日,他并非每日都坐在屋中。他时常用迷仙佩易容,改换装束,走去街头巷尾,走上附近的山峰。
南迦宫是密宗所在,是雪域百姓心中最神圣之处,为南迦宫刷墙,乃是大事中的大事,早些日子他便发现人们背着行囊,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
谢龄喜欢旅游,喜欢看不同的风景,对这件事自然是感兴趣的。
如在镜川时萧峋邀谢龄到小镇上逛庙会相同,谢龄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过这一次,理由更直白。
“我自己也能去。”谢龄道。
“那我陪你去。”萧峋当即改了说辞。
谢龄:“不必。”
“我们去给南迦宫刷墙吧。”萧峋道,“来这里也有些时日,参与参与这里的活动嘛。”
谢龄步入屋室,合拢门扉,不再管萧峋。话本摊在桌上,但被风吹乱了书页,谢龄走过去,翻到先前看的那一页,坐下继续看故事。
时辰不算晚,这故事也不长,谢龄看完才睡。不过虽然打定主意不理会萧峋,但在闭眼之后入眠之前,他还是释放神识,扫了一遍隔壁屋的情形。
雪域在大陆西南,跨越西和南两境。这里日出很晚,通常快到午时,人们才开始一天的营生。但这一日不同,城里早早喧闹起来,人们提着牛奶和蜂蜜,带上水和干粮,一步一步走向南迦宫。
牛奶和蜂蜜是用来刷墙的,将它们和砂糖、红花、树皮一并加入粉刷的白灰中,可以更好地保护南迦宫的墙,使之不受蚊虫侵害,使之冬暖夏凉。
整座城都溢满甜香。
谢龄被吵醒,神情犹带困意,掩面打了个呵欠,才起身下床。他往自己身上丢了道术法以做清洁,把头发梳好,随意挑了件衣裳穿上,打算出门。
他想,依萧峋的懒惰性子,这会儿就算醒了也不会起床,正好把人避开。却是没料到刚走出去,就被萧峋给推回房间。
——萧峋一直蹲守在外,为防止谢龄察觉,还用上了隐匿之术。
“不不不,你不能就这样去。”萧峋把谢龄推回去的同时说道。
谢龄穿的是件烟青色的窄袖衣衫,腰封银黑色,将他腰身收紧,十足打眼。
“有何不可。”谢龄不明白萧峋在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不妥之处。
“你平日里出门都会换成陈河的模样,今日怎么不换了?”萧峋环住谢龄的腰,语气不满,“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惹眼,万一有人生出歹心,要拐你怎么办?”
“……”
谢龄适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匆忙了,忘记易容。他把萧峋从身上撕开,将迷仙佩挂好,换上陈河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衣裳也要换。”萧峋声音低低的,语气不至于凶狠,但听起来凶巴巴。
谢龄仿佛看见了狼崽子想咬人,歪了下头,问:“你怎么不换?”
萧峋:“你换了我就换。”
谢龄才不与他多说,抬腿就走。
萧峋没立马去追,换上另一副装束才去。眼下他的,也是一身烟青色的衣衫,模样顶多算是清秀,脸颊上有道疤,下巴还留了一小撮胡须。
“陈兄。”萧峋在小院外的街上找到谢龄,拖长语调喊道。
他声音也有了变化。
谢龄往前走了两步,犹豫几许,才回头。谢龄将这人上下.一打量,发现他和在东华宴秘境里的不同:这位“张涛”变矮了。谢龄方才的情绪全无,唯独有些想笑,憋了又憋,故意问:“你没有垫鞋垫?”
“那会儿不是为了让你瞧不出破绽么。”萧峋说得满不在乎,仿佛当时的他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小心思。
萧峋走上前,同谢龄并肩。这会儿的他,即使不往鞋子里塞鞋垫,也比谢龄高了。
两人步行前往南迦宫。
昭城里和从昭城外面来的人都一心想着为南迦宫刷墙,故而虽都起得早,但店铺依然没开。萧峋早有准备,取出食盒,给谢龄递去一个牦牛肉饼,一杯豆浆。
萧峋自己的早饭也是这个。肉饼外皮酥脆,牛肉馅儿实在,豆浆不算太甜,用以解腻恰到好处。
谢龄没有拒绝,反正这些日子,除了自个儿出门,他的吃食都是萧峋带的。
萧峋脚步越走越慢,带得谢龄也是。此刻的昭城还没大亮,天光蒙蒙的,像笼了一层纱。这里抬眼便能见到雪山,环在昭城四面,白得泛起莹蓝光芒的雪山,在云层下将醒未醒。
“今日的天气真不错,阴天,大家刷墙不会太晒。”萧峋有感说道。
谢龄看城外的雪山,也看城里脚步匆匆的行人,吃完手里的牛肉饼,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颇为疑惑地问萧峋:“按这里的习俗,南迦宫的墙每年都要粉刷一次,密宗就不怕有人混在里面,行不利之事?”
这话说完,他表情微变,摇了摇头,“不对,以密宗那些僧人的能耐,南迦宫并不需要如此频繁刷墙,也并不需要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忙。”
“师父很聪明。”萧峋弯眼一笑。
谢龄默然。那些有修为的密宗高僧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宗教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两人压制了修为——谢龄进昭城之前便这般做了。他的境界在寂灭境,若毫不遮掩进城,早被密宗关注上,甚至“请”过去。
从外表上看,谢龄和萧峋都在清静境,同东华宴秘境里无二。登上的,是南迦宫对面那座山。站在这里,能将百姓们涂刷宫墙的场面一览无余。
南迦宫分为三部分,白宫外的人将牛奶和蜂蜜一桶一桶往墙上泼,黄宫外的墙则用红花刷成,红宫所使用的,则是一种特殊的药草。
谢龄看着他们劳作,感慨道:“这里的人很聪明。”
萧峋盘腿坐在他身侧的一块大石上,笑眼弯弯说道,“有些外面来的人听说墙是用牛奶和蜂蜜刷的,还想着去舔呢。”
这就恶心了,谢龄不禁蹙起眉。
风向发生变化。吹起一片衣角落到萧峋身前,萧峋抬手揪住,扯了扯,对衣角的主人说:“我们也过去吧?”
谢龄瞥了他一眼,眼中带有拒绝之意。
萧峋:“说好了一起去体验刷墙。”
“……谁和你说好。”谢龄回了他一句。
“反正是出来玩的,若是觉得不好玩,就不刷了。”萧峋道,从石头上起身,松开谢龄的衣角、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御风而起,去了对面。
萧峋带谢龄来到白宫,寻了处相较而言人少的地方,拿出数桶牛奶和蜂蜜。他往里头兑刷墙的灰,笑说道:“我觉得师父你对这两种东西更感兴趣。”
谢龄抬眼四顾。
雪域高寒,气候干燥,能在这里活下来的植物和动物不多,人要在这处生存更是不容易。积年累月的日晒和风吹让这些人皮肤粗糙,可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眼睛里亮着光芒,将千里迢迢带来的牛奶蜂蜜泼洒到墙上,守护他们的信仰。
密宗的地位,在雪域当真崇高。璼鬴
萧峋将一桶兑好的牛奶放到谢龄手里,“师父,试试。”
谢龄撩了下眼皮,看向身前的高墙。别的人都是站在墙顶上往下倾倒牛奶蜂蜜,这样省时省力。萧峋倒好,带他来到墙下,显然是要让他从下往上泼。
不过,试试就试试,反正来都来了。谢龄心说着,从萧峋手里接过桶,泼到墙上。
萧峋也拎起一只桶,把桶里的东西泼上墙。
谢龄是随手泼,能泼到何处是何处,随缘。但两道水迹相近,连高度都相同,沿着粗糙的墙面向下流淌。
“师父,不许用灵力,我们比比谁泼得更高。”萧峋看着那两道水痕,若有所思说道。
谢龄对这种比试毫无兴趣:“你多大了?”
萧峋偏头:“师父是觉得比不过我?”
激将法。谢龄不为所动。他已体验过刷墙,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的体验,转身往山下走。萧峋才不放过他,抓住他手臂,将他带到高处。
谢龄视野豁然开阔,山脚的湖泊,湖外的街巷,更远处的雪山都收入眼中。
——他们站在了白宫最高处。
而萧峋将他带来的那些牛奶和蜂蜜一并弄了上来,再屈指一弹,将之倾倒在墙上。
谢龄的目光逐流水声而去,听得萧峋在身旁问:“这里很好是不是?”
“还不错。”他回答道。
“我很喜欢这里。”萧峋神情认真。但这话音刚落,他蹿到谢龄身旁,用手碰了下谢龄的脸。
这个举动不带有任何绮色,萧峋只是想把沾在手上的混着白灰的牛奶抹到谢龄脸上。他做完这事便往后退。
谢龄脸颊和鼻尖沾上了白色,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萧峋见他扭头过来,伸手摊开笑道道:“这是最后一点牛奶了。”
谢龄扯唇冷笑,紧盯着萧峋,萧峋后退一步,他往前一步。待到这人退无可退,就要摔下房顶,他弹指一点,将刚才萧峋倒出去的牛奶给引回来,拍上这人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刷墙这个参考的布宫,资料来自导游介绍,有不对的地方肯是我记性不好
第113章
谢龄这一击, 是啪的一下将混了牛奶的白灰砸落在萧峋额头。这泥水混合物溅开,更是不客气地将萧峋涂成个花脸。
萧峋比谢龄狼狈许多,他也能想见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做出一副沉痛模样说道:“陈兄,你怎么这般狠!”
谢龄:“活该。”
谢龄转身就走。萧峋表情变了,露出笑容,手指往白宫墙上轻轻一勾,道:“那我也不客气了。”
咻——
一滴牛奶向谢龄飞去,落处是谢龄没有遮掩的后颈。谢龄头也不回,同样指尖一点,让这滴奶原路返回。
萧峋轻巧避开,故技重施, 又从墙上弄了一滴牛奶上来,去“攻击”谢龄。
他还喊:“躲可以, 但不可以用灵力!”
这家伙就是想玩。
那就陪他玩玩。
谢龄先是侧身然后回身,避过那滴水,轻飘飘一甩衣袖,弄了可以用“一股”形容的牛奶蜂蜜白灰混合物上来,啪嗒一下打在萧峋脑袋上, 将人浇成落汤鸡。
萧峋一愣, 愣完叉腰抬头, 不满说道:“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他嘴上这般说着, 脚步不停,顷刻靠近谢龄,叉腰的手抓住谢龄肩膀, 脑袋往谢龄身上一靠, 把东西都蹭去谢龄脸颊、脖颈。
这一举动当真出乎谢龄意料, 谁能想到玩这个游戏的人会把自己当作“武器”?也不顾萧峋头上多脏了,啪的一声拍过去,把这颗脑袋给推开。
“两位,在别人的屋顶上玩闹,似乎不合适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难辨来处,又似乎四方皆是来处,话语并无谴责之意,倒是让人觉得平和宁静。
萧峋神情立时变得严肃,给自己和谢龄施了洁净术,带谢龄离开屋顶、来到宫外步道,合掌一礼:“抱歉,是我们失礼。”
“人间道的萧峋?”那个声音问道。
“正是在下。”萧峋道。
这之后,那个声音不再说话。山间风转急,夹杂的却是正在劳作的人们的笑声。
谢龄看定萧峋,用目光询问他是否知晓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
萧峋冲他笑了笑。
便是知晓的意思了。谢龄心中波澜又生:萧峋对雪域和雪域密宗的了解,当真甚深。
一位僧人走向谢龄和萧峋,穿着深红的僧衣,踩一双草编的鞋,年纪不大,皮肤黝黑,眼神里藏着两人的好奇。
年轻僧人朝谢龄和萧峋一礼:“两位施主,门措上师有请。”
“劳请小师父带路。”萧峋笑道。
年轻僧人带两人步入白宫。
殿穹很高,大抵是寻常屋室的两倍之多;四面都点着红烛,但殿上算不得明亮,因为没有窗户,透不进天光。
这里供着许多佛像,有持叉怒目,有正襟危坐,法相各不相同。大殿正中的那一座起码三丈高,金身银座、点缀玉石玛瑙,无论雕刻还是彩绘都绝伦精妙。
行走在一尊又一尊佛像前的除了密宗的僧人,还有前来朝拜的信徒。他们低诵着经文,朝那些佛虔诚叩拜。
谢龄又一次感受到,密宗和别的修行宗派比起来,更偏向于宗教。
年轻僧人带领他们走上二层,这里的阶梯急陡峭,若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须得紧紧抓住扶手才能上去。
再过一条长廊,年轻僧人止步,对谢龄和萧峋道:“上师就在前面,两位请自行前往。”
萧峋笑笑:“多谢小师父。”
这里露天,抬眼便可看见建在不远处的黄宫,再一转身,又见位于更高处的红墙。
萧峋对谢龄低低道了声“走吧”,沿着路向前走。行过转角,见得一位盘膝坐定的老僧,也是身着深红僧衣,手里握有一串念珠,珠子光泽水亮。
他的境界在游天下上境。周身气息甚是平和。
“想必您就是门措上师。”萧峋双掌合十,向他执了一礼。谢龄在他身后,点头致意。
老僧抬起眼眸,先打量萧峋,再看了圈谢龄,目光回到萧峋身上,笑了一笑:“我们的僧人,在辩经会上都辩不过你。”
萧峋在那达寺辩经时没有隐瞒过姓名和身份。
萧峋也笑,满是谦虚:“侥幸。”
老僧拨动手中的念珠,摇摇头:“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让密宗知道你、认识你,想来是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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