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了,再有两天就十三岁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山宝,我比你大很多,我今年26岁了。”
……
两人正一句句聊着,安圆听到沈行春在前面喊他,“小圆儿,小圆儿……”
安圆冲着声音方向大声应道:“哥哥,我在房子后面呢。”
沈行春跑过来走到他身侧,“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怎么不在里面吃饭?”
“我就是想上个厕所,”安圆说完指了指小屋的窗户,“里面的人是山宝哥哥。”
沈行春顺着安圆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站在窗后的刘山宝,他拉着安圆的手往窗边走了两步,“山宝哥,你在里面,刚刚我来敲门,没看到你。”
离得近了,安圆才看清,刘山宝的确很瘦,皮贴骨的那种瘦,脸颊深深的凹陷着,脸跟雪一样白,比雪还白,是惨白,他的两只眼睛空洞洞的,脖子上的青筋明显。
“我刚刚在睡觉,没听见。”刘山宝说。
沈行春知道这是搪塞的话,他也没多问,跟刘山宝聊了几句,问了问他现在的情况,他们聊的都是很平常的话题。
聊冰冷的天,还有今天的喜宴。
沈行春看出刘山宝是正常的状态,有点不解:“山宝哥现在好好的,你爸妈怎么还把你关在里面。”
窗后的刘山宝一点都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说:“他们是怕我突然犯病,关起来也好,今天是山明的喜事,不能出差错,我在这也挺好的,还清净。”
“山宝哥吃饭了吗?”
“吃了,刚刚我妈给我送来的,”刘山宝视线看向安圆:“你弟弟?”
沈行春“嗯”了一声,“我弟弟。”
“这孩子一点都不怕我。”
安圆接了话:“因为你是哥哥的朋友,哥哥的朋友,不用怕的。”
沈行春笑着揽了揽安圆的肩膀,对刘山宝说:“山宝哥又不是坏人,怕什么。”
刘山宝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突然没了焦距,瞳孔里是一片幽深的黑调,他开始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
“我不是坏人,但我是疯子,其他人都怕我。”
“我知道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正常的,其实我更喜欢的是不清醒的状态,只有不清醒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在这个黑漆漆的小屋里,我知道他一直陪着我……”
“我觉得现在,太清醒了,我不喜欢现在的清醒。”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况且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这很痛苦。”
“我不是变态,也不是疯子……”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
-
-
沈行春带着安圆回去吃饭的时候安圆一直心不在焉的,他一直在想刘山宝。
想着想着有点口渴了,看也没看,拿过自己面前的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等他咽下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喝的是酒,酒精的辛辣从舌尖一直烧到胃里,滚热的酒在胃里翻腾着。
他把水杯放下,才看出那不是他刚刚用过的杯子,是刚刚坐在他身侧的男人的酒杯,但他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水杯就放在安圆手边。
安圆伸出舌头吐了半天的气,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看着他喝了酒,哈哈笑了几声,“大春你快看,你弟弟把酒当水喝了。”
沈行春看着安圆被酒辣得通红的小脸,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快喝点水,小傻子,怎么还喝了酒。”
安圆喝了满满一杯白开水才冲淡了嘴里的酒味,但胃里还是火烧一样。
最后还是醉了,沈行春是背着他回去的。
安圆趴在沈行春的背上,一会儿笑一会闹,傻乐半天,沈行春问他乐啥,他说趴在哥哥背上感觉很舒服。
他乐完之后又哭,哭着说刘山宝,说酒桌上的酒,说刚刚沈行春脚下不稳,两人差点滑倒的不满。
最后安圆不记得是怎么到家的,又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是被一阵带着哭嚎的敲门声惊醒的。
门外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沈叔你快开门,你快去看看我家山宝,山宝上吊了,我家山宝上吊了,沈叔你快去救救他,我今天早上发现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凉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反对了,我家山宝现在死了,沈叔,你快去看看我家山宝啊……”
女人的哭声轻一阵重一阵的飘进屋里。
沈爷爷跟沈奶奶赶紧爬起来穿衣服。
沈奶奶穿衣服的手都是抖的,“老头子外面是山宝妈,她刚刚说了什么?”
沈爷爷是听清了的,“她说山宝上吊了。”
沈奶奶眼前黑了一阵,脚都软了,“我的老天呀,昨天我做饭的时候还跟山宝妈说呢,她说山宝现在发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还说山宝可能是快好了,这怎么就,怎么就……”
沈爷爷穿好衣服,扶着沈奶奶下炕,“咱们快去看看,估计……”
沈爷爷话说了一半,但是沈奶奶已经猜到了,身体都凉了,还怎么救得回来。
刘家刚办完喜事又办了丧事,下了整夜的雪,街上的红色鞭炮碎屑一夜变了白。
沈行春跟安圆也听见了,两人安静了很长时间。
安圆想到昨天那个像根枯树枝一样的刘山宝,又想到了他昨天的话,喉咙里带着连绵的不解跟哀伤,“哥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疯,为什么会死?”
沈行春脑中还是一片空的,他有点后悔,昨天刘山宝说那些话就有些反常,如果他再敏锐一点,提醒他爸妈一句,或许……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或许,他很长时间才开口说话。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会疯,也不会死。”
但这句话好像在眼下没什么说服力。
刘山宝喜欢一个人,最后他疯了,现在他死了。
哀默的雪再大,还是在年三十的早上停了。
安圆醒了之后还没来得及感伤这个对他来说太过动荡的春节,就听到了沈行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心里的那点动荡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压了个平平整整。
沈行春还闭着眼,听到身边翻身的声音,摸黑在安圆的脸上捏了捏,“小圆儿生日快乐,长了一岁,真好。”
“谢谢哥哥,哥哥新年快乐,你也长了一岁,我十三了。”
“我十七。”
“十七真好。”安圆说。
“十三也好,”沈行春说,“小圆儿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
安圆点点头,“有的,有很多,但是我不能太贪心了,三个就可以了。”
“哪三个,跟哥哥说说?”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爸爸能早点回来,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的,爸爸,爷爷,奶奶,还有哥哥,第三个愿望是……”
安圆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没继续往下说。
沈行春问他:“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我说了第三个,你可别笑话我。”
沈行春大概猜得出,第三个愿望是小小的少年,带着少年的小小心事,他认真的说:“不会笑话你的。”
安圆这才开口:“我的第三个愿望是,如果以后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不会让他疯的,我也不会疯。”
第23章 寒冬真的过了
寒冬,在春天的白桦林里,在春哥的肩膀上,彻底落幕。
——安圆日记
奶奶一大早就来敲俩小的屋门,“大春,小圆儿起床了,起来贴年画跟春联,贴完之后吃饺子喽。”
沈行春跟安圆从被窝里爬起来,麻利地穿上了之前买的新衣服,洗漱完之后,沈行春带着安圆,从偏房里找出之前去镇上置办年货的时候买的年画跟春联。
安圆手里拿着卷成卷的年画,两张年画都是他挑的,一个是骑着鲤鱼、穿着肚兜的大胖娃娃,另一张是坐在莲花座上的大胖娃娃。
他选两个大胖娃娃的年画理由很简单,因为胖娃娃的脸比他的圆。
相比之下,他的脸显得秀气了很多。
孩子的可爱之处就在这吧,总是在那些不经意的节点上,显露着他们的单纯的执着。
奶奶已经熬好了一盆浆糊,用来贴春联跟年画用的。
外面太冷,沈行春带着安圆先贴屋里,年画一个屋一张,爷爷奶奶的屋贴一张,他们的屋贴了一张,又在几个门上贴好了“福”字跟“抬头见喜”。
屋里屋外帖完,沈行春在浆糊盆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垫子,才带着安圆出去贴大门的春联。
安圆早就找好了上联跟下联,一手拿着一个,小跑着跟在沈行春身后。
外面的天还不大亮,眼里的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影屹立在青灰色的天幕里。
村子别处几声狗叫,大黄也跟着叫两声,小花一开始还跟在他们脚边,等他们出门时就不跟了,又窝回灶坑旁边打盹儿。
院子里的雪还没清理,积雪没过了安圆的脚面,两人快步跑到大门边,跺了跺脚。
“真冷啊,”沈行春一手端着浆糊盆,另一只手拿着刷子在大门两边快速的刷了几下,冲安圆伸手,“小圆儿给我上联。”
安圆把右手拿的春联递给他,沈行春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贴完了上下联跟横批。
贴完之后沈行春站在安圆身后,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齐齐仰头看着刚贴好的春联。
安圆念了一遍,“多财多福多平安,新春新景新气象,横批是万象更新,哥哥我们贴的很正。”
“是很正。”沈行春说。
一阵风吹过来,安圆鼻子里一阵浸骨的冷气卷进肺里,他吸了一口冷气,回过头窝进沈行春肩膀上,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两只手伸进沈行春的兜里。
等到那阵风吹过,他才转过身指了指大门两边的红灯笼,说:“红灯笼上挂了一层雪,风没吹掉,我想把上面的雪花拍掉。”
他说着,走到大门边,抬着手跳了好几次,但还是够不到下面的灯笼穗儿,灯笼上的积雪还在。
他转身求助沈行春:“哥哥,我够不着,你来弄。”
沈行春放下手里的浆糊盆,搓了搓手,弯腰直接抱着安圆的小腿,把他举了起来,“现在能够到了吗?”
安圆举起手,这次他很轻松的就扯住了灯笼穗儿,他用力晃动了几下手腕,灯笼顶上面的雪花扑簌簌的往下落。
安圆没来得及闭眼,雪沫洒了他满脸。
沈行春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跟脖子上灌了一层雪,凉得他一直“嘶”着冷气,忙抱着安圆往后退了几步,“你晃也不提前跟我说一下,我好抱着你跑。”
安圆低头,用手擦了擦沈行春脸上的雪沫,咯咯笑了几声,“还有一个呢,下一个我提前跟你说。”
“我能够着,你下来,我来吧。”沈行春说。
安圆扭动了几下腰,不满地道:“我不下来,我来弄,哥哥你抱着我去那边。”
沈行春抱着他又走到另一个红灯笼下,这回安圆晃前提前开始数数,“哥哥我数三个数,数到一,你就跑。”
沈行春点点头,催促道:“快快快,冻死了。”
“三,二,一,”安圆数到一,用力一晃,“哥哥快跑。”
沈行春抱着安圆,被他尖叫的那声“快跑”吓得跑出去老远,好像他们不是在晃灯笼上的雪,倒像是点一颗炸.弹一样。
他把安圆放在地上,这回两人躲过了往下落的雪,安圆摸着自己脖子,看着在风里飘动的红灯笼默声笑着,“过年了。”
沈行春拿起地上的浆糊盆,拉住安圆的手转身,“过年了,走吧,回去吃饺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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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后三月,安圆开始上学,虽然村里也有一所小学,但是沈爷爷跟沈奶奶还是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学校。
安圆的新学校跟沈行春的高中离得很近,走路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自沈行春上高中之后,沈奶奶就在他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农忙前后她都会去镇上陪读,安圆也不用多做安排,除了办好转学手续,跟在村里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他还是跟沈行春一起。
安国庆的案子在四月初下了判决,跟预料中的差不多,六年八个月。
安圆算了算时间,那年他十九岁,应该在上大一。
可以探视的第一时间,安圆跟着沈行春一起去了监狱。
安国庆瘦了很多,穿着蓝色的监狱服坐在里面,没刮的胡子让他看起来老了很多,耳边长了几根明显的白发。
安圆握着电话筒,心疼的边哭边叫爸爸,“爸爸,你怎么这么瘦了,爸爸,小圆儿好想你啊。”
虽然安圆已经知道了判决,可还是无力地问着:“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圆儿好想你,小圆儿做梦都想你。”
安国庆听着儿子的哭声,一低头,狠狠擦了两下眼睛,他强忍住眼泪,抬头之后冲着安圆勉强扯出几个笑容,小声哄着他。
“小圆儿不哭,爸爸挺好的,现在已经适应了,你要听话,乖乖的知道吗?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脸都花了。”
安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沈行春在一旁拿出纸巾给他擦了擦脸。
“爸爸,小圆儿不哭了,你不用担心我,爷爷奶奶,还有哥哥,对我都特别好,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小圆儿等着你呢。”
“乖,小圆儿最棒了,你也不用担心爸爸。”
……
安国庆眼眶红得很深,喉咙里哽着千斤石一样,他这么久一直担心小圆儿,现在看到他很好,才稍微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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