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黄总军的话说:战,不能止战;怕,才能止战!
可是怕的,何止是南楚?大梁皇帝同样时刻担心着这位功高震主的元帅——
一个单靠声名就能威慑敌军的人,在大梁百姓心中,是比皇帝还要可靠的战神。
人皇是不允许自己国土之上有真实的神灵的存在的,尤其南楚安静这么多年,皇帝想要收敛军权,便只好请这位战神下一下神坛。
对皇帝而言,南楚是要打的,军权也是要收的。
对南楚而言,脏水又被泼回了自己身上,这一仗也是避无可避的,但是大梁君臣离心,这一仗未必打不过。
尤其太子延朝堂风光,他带着群臣编篡文选不说,又想着在军功上风光一把。
如今皇帝年迈,若是在此时打了胜仗,太子势必要替他犒劳三军的,若是输了,这笔账也不会记在自己名下,大不了赔些钱财了事,何况还能趁机试一试北梁国力,大楚休养了这么多年的精兵总得拉出来练一练,不管输赢,朝中那些中饱私囊尸位素餐的人总该借着机会清一清不论怎么说,怎么算也不是吃亏的买卖。
南楚太子已经开始为了自己登基后肃清朝纲做准备,大梁皇帝一心御宇天下,两人不谋而合,这仗打得顺其自然,黄潜倒不是看不出这位皇帝的疑心,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是那个靠着军功才能守住声名的黄将军了,这些年皇帝在献州派来的人手不少,做的动作更是不少,于是黄潜不想忍了。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何必防备着人家的疑心委屈自己呢?
他也没想推翻他们穆家,大家划江而治,黄潜还守着他这两川三关就是——黄总军自认良心很够,也没那么大野心——到时候随便拟个国号,好赖给他儿子个太子过过瘾!
于是此次南楚大梁之战,他摆足了不干己事的架势,长林军由新人组建,军饷由户部直送——
南楚认定了北梁君臣不睦,大梁皇帝认定了黄潜居功自傲,倒没觉得他这举动有什么不对。
换句话说,没人觉得长林军可以打赢,一群新兵,加上几个勉强混到副将的油子,送上战场也是炮灰而已,等到长林军一灭,黄潜就不得不亲自上阵,轻敌一过已经坐实,就算赢了之后也是功过相抵
而黄潜呢,只是不想同时得罪南楚和大梁而已,等到他名正言顺的率领一众大军到了阵前,黄袍一披,大梁就不得不忌惮自己会不会和南楚连手,南楚和她是决计打不起来的,但凡动了手,他这“自封为皇”的举措就可算作乍敌,反倒给自己递了后路,日后保不齐打得更加凶狠,权衡利弊,还是叫自己同大梁分割来的保险些。
三方人马打定了主意,可谁也没想到长林军出了个颇有将帅之才的林宿来,少年郎风光意气勃发,一路直破南楚腹地!
削弱不了就制衡,大梁皇帝迅速派人笼络,南楚如何头痛且不论,黄总军披身的黄袍没用上,这时候动手反倒容易惹得三相夹击,加之他对林宿也是颇多欣赏,这自立为王的事倒是暂且耽搁了下来。
自然,这些暗里风浪没人瞧见,献州也是依旧的热闹似锦,百姓们依旧为了地里庄稼操心,商户们依旧惦记着家里独守空房的美娇娘,城外的学堂依旧孤零零的跪着顾南和韩岁欢,不过城里的一处院子倒是多了个“胁迫”而来的苏络。
顾大人由于和陶先生的干系,虽然人在献州,倒是不好和他求情带走这两人,生生让他们跪够了十日才把人带回去。
而苏络被云锦带回来之后,她便再没出现过,只一个叫康照海的人看着自己,他不算太高,身量甚至算得上纤细,腰上挂着把匕首堵在门口,乌沉沉的不说话也不动,要不是他身上有云锦留下来的亲笔书作证据,苏络险些以为自己被人绑架了!只是如今不让出门的架势,和绑架也差不离了。
苏络怕韩岁欢担心,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和人家好说歹说了——哪怕不出去,送封信过去也是好的!
可别说信了,康照海就是彻头彻尾的将苏络当空气,不听不理也不让跑,就是泥人也生了三分火气,苏络愤愤回了房间,她绝食了。
苏络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会用上这么幼稚的法子来脱身,可康照海看的严,想来想去,他是云锦的人,受命看着自己总不能把人看死了,她又不能一头撞死了泄愤,也就只有绝食这么一个依仗了。
果不其然,苏络绝食的第二天,云锦回来了。
云锦脸色很差,似乎这些天都没休息好,眼下一片乌青,苏络醒来的时候,正瞧见她撑着额角坐在一旁的八仙桌旁闭目养神。
苏络困意瞬间醒了,抿抿唇心说好像叫韩岁欢多担心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可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苏络吸了口冷气,这声音极轻,云锦却瞬间睁开了眼,眼中一片红血丝,声音也干哑的厉害。
“醒了?”
苏络点点头,汲着鞋慢慢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云锦,她只抿了口便放下了,吩咐外面送了些吃食进来。
云锦端着碗稠糯的白粥,献州多甜食,她素来不喜,能吃的也不多,那碗粥更是完任务似的三两口便咽了。
这饭菜也不和苏络胃口,见云锦放下了碗筷,她刚要撂筷子便被云锦轻飘飘看了过来,道,“康照海死板不懂变通,我已经吩咐过了,你要是有事找我,让他传信即可,不必折腾自己。”
苏络握着的筷子又捏紧了些。
她本来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关在这里憋屈的很,憋屈了几天又变成了恼火,可一对上云锦,她心里便只剩了愧疚和无措——她似乎总是在给她找麻烦。
云锦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便接着道,“陶先生的事你放心,不会再有人陷害他了。”
指使芳杏的人算是黄潜的人,叫薛信,无官无职,在献州有个才名,不过家境落魄,想顶着他的名头贪银子罢了,事后被云锦发现,见她不依不饶,京城那边又颇是器重,这才想着诬陷给旁人。
其实不论是赈灾银还是军饷,从上面过一层就要扒一层的,这些年大家都心里有数,只要别太过分也没人会去查。
薛信无官无职,能拿到的钱也不过是从同他交好的官员那里蹭来的,九牛一毛而已。
然而云锦真的要查的时候,唯一被推出去也只有他,他没办法,只好找一个他得罪得起的人来栽赃,
只是他没想到,云锦不仅查他,连带着献州动了手脚的官员一个也没放过,也好在这是户部直发的军饷,中间过的手少,否则,只怕是整个献州都要让她闹翻!
云锦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日审完芳杏后做的梦,总要做些旁的事来分心,苏络先前跪在学堂,闹大了之后又被关在这小小院子,混不知外面早已经闹翻了天。
黄总军府上这几天忙的很,一半是来求情的,一半是来劝他对林宿动手的。
这个年轻人太狂妄,竟然借着民愤对这些人下狠手,逼黄总军不得不弃车保帅,全然是不管不顾、玉石俱焚的架势!
留这样的人在,他们那些私隐迟早要被暴露阳光之下受众人摈弃。
黄潜嫌他们烦,索性一个也不见,都推给陈豪珞解决,陈豪珞是出了名的泥菩萨,倒不是说他面软心善,而是极善和稀泥,可这些人一蜂窝凑上来,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走的,这件事他们说的义愤填膺,好像林宿不除,他们黄总军就要被逼退位了似的。
然而就算是弃车保帅,起码官声是保住了,官声这东西,繁花似锦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要紧,可若真要做些什么,民心总还是要的。
他们这些知晓黄潜目的人反倒是不急,真正急得,一半是军中将领,看不过林宿年少成名、颇受器重的,一半是借此来向黄总军表忠心的,至于真正为了私藏军饷的大人们操心的人,早一并被请进了府衙大牢,没工夫来这边求情。
陈豪珞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空暇之余也不得不感叹林宿这人,倒真是半点不拖泥带水的利落!
刚撂下这杯茶,陈豪珞松了口气,看着天边将落的红日眯了眯眼,又听下人来报,郭焕之回来了。
苏络塞了半碗粥和两个虾饺,云锦看她实在吃不下了,才叫康照海将这些撤走。
苏络犹豫道,“既然陶先生没事了,我也该回鄞城了。”
云锦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她闭着眼,苏络知道她没睡着,可过了半晌,云锦才开口,她似乎斟酌良久,说的话一字一句带着慎重,苏络不由得坐直了,云锦道“我之前,原本怀疑的一直是怜香,后来才知,原来怜香一直是障眼法,她只是怕人查到芳杏而已。”
她声音晦涩,仿佛这话很是难以启齿似的,苏络以为她是查案时不顺,默了默道,“有心人有心为之,也是在所难免。”
云锦睫毛颤了颤,轻出口气望着头顶房梁出神,“明知有人在查,旁人避之不及,居然有人上赶着替人顶罪。”
苏络喟叹一声,“父母之爱子,兄弟之友恭,夫妻之情爱,情至深处,可为其亡身。
都说青楼女子薄情,他们两个这般,也算是情谊深厚,可怜可叹了。”
云锦极慢的坐起了身,视线不放过苏络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道“情谊?被翻红浪的情谊吗?”
苏络瞳孔微微缩张,显然也没料到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毕竟怜香她只是耳闻,芳杏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
云锦却忽然转移了话题,“这次在献州见你,倒是没听你再叫我大姐姐。”
她语气里似乎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凄凉,可细听又好像有些叫苏络听不懂的希冀,苏络没反应过来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只好道,“毕竟你现在是林将军,不好叫人听见。”
云锦追问,“现在没外人,也没听你叫。”
苏络不知道她怎么对个称呼这么执着,然而这三个字多年未经唇齿,竟也有些生疏的难以启齿了,她只好低着头道,“你现在是镇北王家的郡主了。”
苏络惊讶于这句话当着云锦的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竟然是这样滞涩的心酸,更惊讶于心脏处的酸楚这样清晰明了,脑子却搞不清楚它到底在心酸什么。
她听见云锦有些急躁的扣着桌案,眼眶一酸忽的抬手遮着脸打了个哈欠。
云锦语气有些急切,“你不把我当你姐姐?”
苏络还没开口,她便又问,“那若是换做我受人蒙蔽,你会怎么做?”
苏络觉得这话问的没什么意思,要是云锦都被蒙在鼓里,自己当然是跟她一起蒙在鼓里,她还能怎么做。
“一起为非作歹嘛?”
这话不小心说出了口,连云锦都愣了愣,深吸口气才压住了嘴角的弧度。
“你别给我胡闹!”
苏络莫名懂了云锦想说什么,点点头应承,“我不胡闹。”她顿了顿,“你要做的,我都会帮你,我可以算你的从犯,但是我不想一个人顶罪。”
云锦神色微动,“杀人放火也行吗?”
苏络毫不避讳,“你会让我帮你杀人放火吗?”
两人相视无言,云锦忽的低头笑了,“你这是把我当好人了?”
“芳杏栽赃陷害,可在怜香眼里,她也不过是在偿还恩情。”苏络道,“这世界上的事看不透的太多了,既然什么都信不过,那就只能信问心无愧了。”
“你把你自己比怜香?”云锦向前探了探道,“她们两个,可不是简单的姐妹情深。”
苏络已经从方才的惊讶中缓过了神,此刻略垂着眉眼,“身陷青楼本已是艰难,却在此处遇见了真心之人,福祸相依,她们也是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这应该是大刀之前最后的糖了
第71章 心事落定
这日忽的下起了雨,匆匆一场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哗啦啦解了片刻暮夏的酷暑。
然而午时太阳一立,白亮亮的日头照着染了墨绿的雨滴从树叶上滴落到屋檐,“叮咚”一声落在屋外的水坑。
康照海踩着半靴子的泥泞进来,低声在云锦耳边说了两句,便恭身退下了。
苏络心想着自己也该走了,可瞧着云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了回去,她斟酌片刻,“又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了吗?”
云锦长吁了口气,道,“说是南楚虽败,却只同意赔钱了事,不肯割让城池。”
苏络一脸诧异,“战败国还有讨价还价的吗?”
“南楚多富商,梁楚晋商贸往来频繁,若是不管不顾,保不齐楚人绝地反击,叫西晋捡了漏子,也就是这个顾虑,不论梁楚还是梁晋,再怎么打也会给彼此留一丝退路。
况且西晋还有西戎牵制,南疆却被楚国压的死死的,皇帝也就是想借着割让城池做威胁多要些钱罢了,真要与南楚重新划水而治,边疆无地利不说,黄总军也就真成了他心腹大患,再难除去了。”
有一说一,苏络没听太明白,只听懂了南楚不会割城,最多赔钱。
云锦话头一转,“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只是可怜沙场上白骨如山无去处,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别人权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成败死活,不过在那些人一念之间。
“还有,”云锦接着道,“薛信等人被判了秋后问斩,夷三族,芳杏于昨日在狱中自尽了。”
“那怜香”
“玉楼春查封,怜香虽然替芳杏遮掩,可她罪不至死,原本关上些日子就放出来了,可她买通狱卒有意逃跑,便被抓回来施了墨刑。
她那张脸毁了,人便有些疯癫,后来自己拿着碎瓷片想要割掉那印记,差点没了命。玉楼春不肯收留她,有人瞧见她往北边去了。”
苏络心口一窒,这才明白她神色间的难以言喻是从何而来。
从古至今,从未有谁单凭着“情深义重”四个字便能所向披靡的,更多的,是情深缘浅,是有缘无分,是造化弄人。
苏络压下心头滞涩,勉强笑道,“活着的人总要比死了的人承担更多,她要是真的疯了、不记得了,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相忘于江湖,总比自己守着一方枯槁自黯自伤的强。”
云锦直直的望进她的眸子里,“你觉得相濡以沫,行不通的吗?”她怕苏络听不懂似的,解释道,“我入军还有一则,是为着他们开始给我张罗婚事,我嫌烦这才跑了出来,不过后来瞧上了个喜欢的,也是艰难,若换做是你,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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