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瞧着苏络,她依旧眯眼靠在藤椅里,那笑只浅浅的挂在面皮上。
若是往常,她必然是会扯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来自圆其说,可如今却是连说话的兴头都不高,说她心不在焉也算不上,同来品茶本就是她提的,只是瞧起来有些倦怠,可她们自献州回来也一月有余了,说是旅途劳顿也不当有这么久才是。
也难怪韩岁欢出来玩也不大高兴,她最见不得苏络心有所念却又不肯说的模样,像是和人隔着一层似的——
不是和某个人隔着一层,而是像那水中停舟,无涯无岸、无蓑无叟,就那么定格着要独守到地老天荒似的。
旁人触不及、视不清,由着那碧绿如练的江面翻起一圈圈涟漪,将这孤舟越送越远却无可奈何。
“还说呢!”韩岁欢瞥了苏络一眼,“她前些天给郑俊卿写了封好长的信,琐碎的跟什么似的,吓得人家以为鄞城出了什么事,忙送信来问我。
我哪知道这人发什么疯,如今还不晓得怎么回信呢,今日同她说了,叫她自己去解释,你知道她怎么说?”
韩岁欢清了清嗓子,学了苏络的语调慢慢悠悠的捏着嗓子道,“该知道的,到时自然知道,现在急哄哄的说了多没意思。你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不知是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而后,便只听得见草虫窸窣的动静了。
韩岁欢忍了许久,开口之际却瞧见苏络半歪着头,呼吸绵长,居然睡着了。
又是一阵叹息,韩岁欢看向陆常念,这才意识到方才叹气的是自己,她指了指苏络,而后推着陆常念走到不远处的青石小路上。
康照海奉命护送苏络回鄞城,回到曲阳不到十日,便又被派了过来暗中看护。
据他主子难得的解释是说,南楚贼心未死,西晋虎视眈眈,鄞城不像曲阳守卫森严,又是昔日国都,用来折大梁的面子最好不过。
康照海一介草莽,不懂这些,平日里都是听命办事,只是这理由听起来太像是骂人——
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想得到,出兵声势浩大,不说如何躲过边疆前线大军,就说能躲过,鄞城真的被敌军混入惹起了祸端,可这和一个小姑娘的衣食起居有什么干系?还要事无巨细的报回曲阳
好在康照海话少,并没有询问这掩耳盗铃的解释到底是用来骗谁的,更好在苏络平日里活动更少,吃饭睡觉,看书写字,只偶尔出去和陆家和韩家的两位姑娘喝茶闲叙,一份信也写不了几个字。
很快冬日至,苏大人送来了封信,不出意外的今年又回不来,在信中向老夫人请安,提点了两句苏衍,最后,问苏络要不要去曲阳住些日子。
苏大人逐渐上了年岁,匆匆年华不仅染白了鬓发,更让这个听惯了角鼓钟鸣的人添了几分家人闲坐的期盼。
只是老夫人亦是上了年岁的人,近年身子又不大好,这大年下的,身边不见愈发热闹就罢了,断没有愈发冷清的道理,苏络便回了封信说是上元节过去住几天。
按时间来算,要是今年过了年还没出什么事,那苏家这一劫就算躲过去了,她就去曲阳
苏家热热闹闹开始筹备年货了,这是他们家公子为官的第三年,也是入朝以来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年。
老夫人精神头很好,苏络好歹算是能帮忙管上几家铺子,老夫人得了空,亲自安排采买的单子。
这日苏络并苏衍陪老夫人用过了晚饭,许太医前来号平安脉。
许太医家里的小孙子娶亲,明日便要回家里去,加之临近年关,今日请过脉之后,怎么也得等来年才回来了。
苏府早备好了马车小厮,闲叙几句后,许太医推说回去收拾,兄妹二人送刘太医回去,刘嬷嬷将人送出了鸣安堂。
回来时只老夫人一人半倚着床头,人上了年纪,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听见动静这才醒了,招招手将人叫过来。
“记得将给许太医孙儿的贺礼备出来。”
刘嬷嬷点头应是,“三姑娘一早就备着了,老夫人忘了,半月前就给您看过单子了。”
老夫人神色不明的叹了口气,“人老了,记性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堂中的火盆“嗤嗤”响了两声,刘嬷嬷将被角掖实了,“老夫人这些年最是劳心劳力,许太医说了,教您静心养生,可偏您又不放心!
老奴说句不体统的话,咱们家人口简单,老爷身居要职,所说不得常年团圆,到底平安,如今衍哥儿差事办的好,官途顺遂,是多少人家眼中的少年英才。
待日后娶了亲,新媳妇入府,这些劳心事自然都是新媳妇管的,就算让三姑娘管上些日子也不碍事,过了年姑娘也十四了,再一年便要及笄,眼看也要嫁人,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老夫人欲言又止,眉间皱纹拧在一起,“若是没那个女人,咱们家自然不差一口饭吃,日后出嫁,送出十里红妆也没什么,她毕竟在我膝下尽孝这么多年,人非草木,只是”她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虽感念她当年护主的情分,可也不知是不是人老眼花,这两年总觉得她心思并非纯善,许是这些年送去的东西将人养刁了也未可知,你说若是我撒手去了,以衍儿对她的情谊,纵出个刁奴谋苏家家产也未可知啊,她又是血脉羁绊,实在难说。”
老夫人扶额,头钝钝的痛,刘嬷嬷自是知晓这其中原委的。
老夫人口中那那个女人,是已故夫人的娘家婢女,叫隽娘的,夫人头胎生产时正逢老妇人进山祈福,骤降大雨,人在庙里回不来,老爷也在任上,夫人九死一生生下苏府嫡子,期间便是隽娘一直陪着,夫人对她可谓是信任至极了。
而后隽娘被许给了人家,四年后夫人又有了身子,一直吐的厉害,便想让隽娘回来伺候,只是那时隽娘也有了身孕,不好动弹,这才作罢。
可后来夫人月份越来越大,整日里神色倦怠不说,夜里也是辗转难眠,最后竟不管不顾的亲自找了过去。
隽娘所嫁不是府中管事,而是相距鄞城甚远的庄户,说是同她从小一出长大的青梅竹马。
说死人坏处实在不大妥当,可夫人那性子,也实在是跳脱的很,尤其娘家落寞之后,心思更是敏感的很,总觉得人人都要害她,老夫人不好同她一个孕妇计较,也只是躲在鸣安堂里避着,可她还是非得看到隽娘才安心,全然不顾当时盗匪横行
刘嬷嬷记得自己再看见隽娘的时候,她趴在夫人尸身前哭的站都站不起来,夫人后背被砍了数刀,向前倒下去时,怀里还抱着个未来得及清洗的孩子。
那孩子到这世上还不到一日,哭声都单薄的让人心疼,死时不巧磕在了地上了一块利石,顿时连那单薄的哭声都没了,刘嬷嬷来晚了一步,只瞧见了哭的死去活来的隽娘和几个侥幸活着的下人。
隽娘哭晕了过去,她男人前两年被锄头锄掉了半只脚,后来渐渐染上了赌,家底儿都让他赔光了,知道她怀孕之后不仅没有收敛,还觉得自己多了个累赘,一夜醉酒,不慎掉入河里淹死了。
隽娘一个人过活,醒了便想着带自己孩子走——
那时她也刚刚生产,孩子留在屋子里,她是要送夫人离开这才出门,不巧又逢这些变故。
再后来她听说那些人是冲着苏家内眷来的,便更是郁愤,次日便带着自家孩子到了苏府,她说高门大户最是遭人惦记,她蒙夫人恩惠,惦记着衍哥儿,生怕他也被人暗中算计,愿意将自己女儿送到苏府,问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没瞧见那日的凶险,却对自己这唯一的嫡亲孙子疼爱的紧,那几日正巧他上吐下泻,像是中了什么邪一样,闻言更是心动,府上不过多张嘴吃饭的事,能让她衍哥儿平平安安长大最好不过,何况又是孩子亲娘自己的主意
自那之后,苏家多了位极得老太太宠爱的三姑娘,衍哥儿也确实没再招过什么暗算。
隽娘将自己女儿送到府上,这情分自然是要偿还的,苏家每年给她不少银子过活,逢年过节更是该送的从没落过,后来苏衍更是将人接到了一处宅子里给她养老。
可正如老夫人说的,升米恩斗米仇,隽娘这两年,确实有些贪心太过了!
出入有十来个下人随侍不说,更是同衍哥儿来往不少,府上那个惯是能惹事生非的乔姨娘,还是她送给衍哥儿的。
刘嬷嬷也叹了口气,又见老太太忽然抓着她的手,“芝溱,你觉不觉得三丫头张开了,她那鼻子愈发和谓丹像,那眉眼也有几分像篱容,会不会,是隽娘撒谎”
“老太太,”刘嬷嬷心里一跳,面色自若道,“咱们当年不是问过了跟着去的下人吗,确实是太太亲自抱着个孩子出来,隽娘出门相送,自己的孩子,太太总不至于弄错。”
老太太喟叹一声,按着额角不说话了。
正是因为夫人当年执意去见隽娘,这才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那些个没护住主子的下人也都火打死、或发卖,夫人原住着的燕荣院后来遭了火,也没留住,只那落雪阁本是太太刚有了身孕时爱赏花,老爷为着夫人省事,这才在隔壁建了起来,原是两层半的小阁楼,后来同着燕荣院一起烧了,再建起来时便只留了一层,名字没变,又在东西各建了两处厢房,将原燕荣院的一束翠竹也圈了进来。
然而夫人死在外面的事算不上体面,府上的人对此忌讳莫深,加之当年跟出去的人都没回得来,夫人娘家又没了人,这件事就更没人敢提。
门外有小丫头送来了今晚的汤药,刘嬷嬷出去接过,一勺一勺的喂着,老夫人吃过了,这才熄了灯躺下。
外头月光正盛,洋洋洒洒落了满院银辉,苏络睡不着,索性同紫苏坐在檐下守着火盆子喝酒,风起的时候,苏络已经是半醉了,紫苏半哄半搀的将人哄去躺着。
月亮凉津津的挂在天边,将这世间照的明晃晃,然而各处心事各处晦涩却又隐在其中无人知晓。
眼看年关将至,大雪压了枯枝藤,红绸飘散在风雪里结了冰,满庭芳换了一身细软绒毛整日挂在屋子里,府上的红梅趁着雪势开了个痛快肆意。
正德二十三年,除夕夜,到底安稳过去了。
第73章 上元夜宴(上)
正月十三,苏络到了曲阳。老父亲尚在宫中同陛下商议上元节一应城防事宜,早早安排了一位老管家候在城门前带路。
老管家姓岳,自从迁都之后就跟着老父亲到了曲阳,苏络穿越过来的时候晚,对这位岳管家也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不过如今一见,倒是和她想象中差不多。
鬓边花白,同苏络差不多高,背依旧挺直着,像个结实的小山。
久别再见故人,岳管家眼中立刻含了泪,远远儿的就要跪下,苏络穿的厚重,和紫苏互相搀扶着快步上前将人搀起来,寒暄过罢这才又上了马车,老管家将原来赶马的小厮赶去了后面装行李的车上,自己接了他的位置一路向着西边去了。
紫苏还是头一遭跟着出门,一路上都在兴奋,岳管家话也多,两个人你问我答好不热切。
外面的干冷北风透过车窗的缝隙溜进来,顺带送进来几分午后斜阳,苏络打着车帘往外瞧着,有些店铺已经在使唤着小厮挂灯笼了,门口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一人手里还举着根冰糖葫芦,一个个脸上冻的通红,瞧人家挂好了便“哗”的一声散进了各处小巷。
紫苏歪过头看了一眼,“姑娘,你也想吃糖葫芦了吗?”
她没瞧见那些孩子,只看见了街头插了一草棍的糖葫芦,衬着店铺前的红灯笼、路边堆着的白雪、枯枝上绑着的各色带子,更显得年下气氛愈发可爱红火。
岳管家耳朵好得很,闻言便不声不响的招手将人叫了来,马车在闹市行驶的并不快,苏络只瞧见那扛着草垛子的婆婆朝这边走来,而后便从外面递进来两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紫苏伶俐的接了过来,“多谢岳伯!”
岳管家付了钱,那老婆婆退了两步让开路,马车又慢慢的走起来,没一会儿拐了个弯儿,向着一条巷子里驶去了,此处僻静许多,车子也慢慢快了起来。
苏络拿着糖葫芦嚼了两颗,她没什么胃口,山楂酸甜,可还是不如一碗温热白粥来的暖胃,倒是紫苏一气儿吃了一半,眉梢都吊着干干净净的欢喜。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永宁街十里巷停下,老父亲至晚方归。
今年陛下依旧要在哆格塔上同万民共赏烟花,而后在宫中设宴与南楚使者、西晋皇子共度佳节,加之半年前南楚派来和亲的使团方至,宫中贵妃便传出喜讯,身怀龙嗣三月有余,皇帝大喜,那可不正是南楚大败的时候!
这孩子尚未出世便搏尽了天子荣宠,如今贵妃临产在即,上元节华宴亦是极尽隆重,陛下恩旨,凡是四品以上官及官眷皆可入宫赴宴。
老父亲官职正二品,苏络是能去的,只是她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本来是准备在家中等着宴席散了,同老父亲出去逛逛,也就够了。
只是老父亲回府途中遇见了太子和瑞王,瑞王提了一嘴,苏络便没躲过去,只好收拾打扮一番后,坐着马车到了正阳门前。
席间都是生面孔,苏络老老实实守着那案凉透了的珍馐,她身边的是邢部尚书家的小孙女王絮,小姑娘十来岁岁的年纪,生的精致可爱,又受她爹的委托,尽职尽责的“照顾”苏络这个头次入宫的人。
“坐在陛下左右的就是如今正得隆恩的容贵妃和皇后娘娘,底下的分别是瑞王殿下和太子殿下,两位虽然是堂兄弟,可瑞王年长,去年的时候陛下封瑞王为太子傅,负责教导太子一应事宜。”
“这场舞罢便该各国呈上贺礼了,喏。”小姑娘努努嘴,“对面那个宝蓝缎子的就是南楚的南安王,他身边的那位就是楚国公主了,南楚的和亲使团到大梁已经有半年了,想来是要等着公主出嫁才会走。”
“那边留着一水儿的络腮胡的就是西晋人。”
歌舞暂停,南楚的贺礼送上来,小姑娘很是得意的眯着眼看向她,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苏络凑近了哄她玩,“王姑娘知之甚多呢!”
王絮“哼”了一声,“那当然,我们京畿之地的公子小姐自然是看惯了这些大场面的,那些旁人眼见不得的热闹在我们而言不过寻常,你在曲阳住过便知道了。”
苏络只笑了笑没说话,小姑娘到了兴头,轮着介绍那些献礼的皇子公主、官员大吏,偶尔还点评两句某位大人献的太湖石难得,那位大人的东珠品色不佳,亦或是芙蓉种的耳盖壶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玲珑
直到有一人匆匆自殿外赶来,苏络唇边的笑意忽的僵住了,小姑娘立马发觉了她的异样,瞧了眼来人很是老成的拉着长音笑道,“哦,林将军啊!”
57/83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