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问:“什么话?”
毕方道:“他说他一刻也不愿与那些人待在一起,若有万一,还请教主念及旧情,务必派人带他回来。”
温离心神一荡,此时此刻,完完全全相信了霜明雪的心意。一时间如坠梦中,欢喜自不必说,生平头一次生出怯意,竟不敢细想他这么做的理由:“……他当真这么说?”
“绝无虚言。”
温离停了一停,道:“等他们回去便来报我。”他缓缓起身,眼神语气都带着狠意,俨然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无需旁人,本座亲自带他回来。”
秋日多雨,武林盟诸人已在此蹲守多日,岳千山次子岳行洲双目通红,提剑站在槐树下,此时他头顶、身上皆沾满露水,手足冻得冰凉,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前方。
九月山中雾色浓重,他忽然看见有个人提了盏灯笼,自昏昧山道、切切冷风中走下来。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雾色中隐隐现现,望之不真。但身前烛光明亮异常,远远望去,好似星辰引路一般。
岳行洲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人彻底走出雾色,露出本来面目,方才切齿道:“霜明雪!总算把你等来了!”他手中长剑不曾回鞘,步伐一动,便要砍过去。
一个身材挺拔的蓝衣男人从旁边掠过,单手截住他的剑。岳行洲挣脱不得,急道:“哥!你拦我做什么!我要杀了他替爹报仇。”
那男人只道:“还未问清姓名,不得莽撞。”手臂一抵一挥,夺过长剑,将他赶到一旁,复朝眼前人询道:“你就是霜明雪?”
霜明雪将灯笼放到旁边,微一点头:“是我。”
那人手腕一转,提起背在身后的长剑:“那好,拔剑吧。”见霜明雪微微皱眉,似有些不解,道:“我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有失公允,但父仇不可不报,我会让他们退到一旁,只我向你讨教。”
岳行洲气急了眼,不管不顾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公允不公允!真是个榆木脑袋!”只恨被哥哥的人拉着,不能上前捅上一剑。
霜明雪仔细端详片刻,不甚确定道:“阁下是岳其诤?”
上一次灵机大会,岳其诤外出办事未归,此番与他乃是第一次相见,但认真望去,也觉对面这个少年有些面善,不由皱眉:“我们认识?”
霜明雪微微一笑,语气已温和下来:“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听过喻义剑客岳其诤的名号,听闻岳少侠为人刚正,是个世间少有的君子。”
岳行洲闻言又骂:“你这魔头懂什么君子不君子!莫要看我哥哥老实就跟他套近乎!”又冲岳其诤道:“哥,你别同他啰嗦个没完,赶快动手啊!”
岳其诤比了个“请”的手势:“多说无益,拔剑吧。”
霜明雪道:“岳公子误会了,我来见你们,不是为投案,而是想将事情说清楚。”
岳行洲骂骂咧咧:“狡辩!伪君子!鬼话连篇……”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岳其诤抬手点了他的哑穴,望向霜明雪,示意他把话说完。
霜明雪却道:“我会说明白,但不是在这里。”
岳行洲张牙舞爪,踢的满地飞尘四起。岳其诤手指一抬,这一回,彻底点的他动弹不得。
霜明雪道:“二十四年前,混元宫主被人杀害,身上伤口、石壁上剑风,种种证据都指向岳盟主,但他当时下落不明,混元宫便去凌霄门要人。岳盟主的师兄叶流云挡在众人前,混元宫主身负剑伤十一处,叶流云便还了他们十一剑,有人骂他徇私包庇,有负侠名,他全不理会,只是拖着一身伤,一人一剑死守在于山门,直到七日之后岳盟主归来,凌霄散人亲自召开武林大会,才让他自己说个明白。”他顿了顿,望着岳其诤的眼睛:“若岳公子行事当真讲究侠义公允,便替我再开一场英雄大会,等各路豪杰到场,一切自会分明。”
岳行洲疯狂眨眼,示意大哥不要听信,然而漫长的沉默与对望之后,岳其诤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
第12章 筹谋 温离与我,名为师徒,实则,是情人
众人连夜回到灵机山。岳千山灵堂未撤,弟子们见岳其诤擒人归来,个个义愤填膺,扬言要拿霜明雪血祭亡魂。岳其诤为免惹出事端,将人安置在山巅一个荒废了的小木屋中,还点了亲信看守。
他是厚道惯了的,轻易不愿给人难堪,只让霜明雪服下软筋散,并未使用绳索镣铐这些明晃晃的东西。
深夜山巅寒如冬日,四下漆黑,唯有木屋中还明晃晃亮着灯。霜明雪手中捏了一枚白子,正独自对着面前棋局托腮冥思。
静谧之中微风一荡,一个黑影忽的在窗纸上闪过。霜明雪眼眸一动,又飞快垂下去。然而这一抬一落之间,那黑影已杀到跟前,拳风如锤,狠狠朝他脸上砸去。
霜明雪微一躲闪,避开眼睛的位置,然而此人常年习武,这攒足了劲力的一拳,着实厉害非常。霜明雪被他打飞出去,重重撞到一旁的屏风上。一时间疼得头晕目眩,连起身都有些困难。勉强抬手摸了摸,被打中的地方烫如火烧,轻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还不肯罢手,几步上前,提着他衣领把他拽起来:“你这个魔头,拿花言巧语骗我哥哥,爷爷今日叫你知道厉害!”
他这一开口,便把他的身份暴露了——不是别人,正是被点了穴道,一路躺回来的岳二公子岳行洲。
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跟岳其诤做了保证,换得他解开穴道。然而毕竟心头怒火难消,半夜里趁人不备,又偷偷溜了过来。
守卫听见动静,立时冲了进来,一见是这个小魔王,那还有什么说的,按照岳大公子的吩咐,一根绳子将人捆住,按在房中等待发落。
岳其诤赶来时,岳行洲还在大骂不止,几个守卫均面带愁苦,与他最亲近的那个指了指哑穴的位置,含蓄道:“点了吧,房顶都快被他吼翻了。”
岳其诤朝旁边看了一眼,霜明雪半边脸肿得吓人,嘴角、前襟都沾了不少血,微微皱眉,道:“拿冰块来。”
岳行洲正要说话,他已转过来,语气是少有的严厉:“你答应过我不再生事,我才为你解穴,男人大丈夫当一言九鼎,你却出尔反尔,使的还是这种偷袭手段,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他向来宽厚,就是在岳行洲不小心烧了他的藏剑阁时,也不曾听他指责过一言半语,闻言愣了愣,眼睛里浮出一点水光:“他杀了爹!我找他报仇有什么错!”
岳其诤摇摇头:“是非曲直,明日自有公断,你若执意纠缠,便去寒泉洞思过,我身为你兄长,没能教导好你,也当受罚,此事一了,我与你同去!”
岳行洲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哪里还敢多言,恨恨看了霜明雪一眼,不情不愿道:“等就等!我哥哥傻,天下人可不傻,不容你欺瞒!”挣了挣绳索:“放开,我要回去!”
岳其诤叫了两个人押他回房,此时冰块也已送来,他拿帕子包了,送到霜明雪面前:“我二弟性格莽撞,刚才的事,多有得罪了。”
霜明雪以冰敷脸,淡淡道:“一拳而已,将心比心,若有人害死我的至亲,我也是一定要报仇的。”
他二人一路并未说上几句话,此时夜深人静,倒是难得的交心之时。
岳其诤看着霜明雪,沉声道:“话既说到这份上,恕我问上一句,我父亲,是你杀的么?”
霜明雪转头看他,目光交错过后,他轻声道:“英雄大会就在明日,岳少侠不必心急。不过,在下也有一问,江湖上横死的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冤死的,一种该死的,依岳少侠看,岳盟主是哪一种?”
这话说的极为不敬,饶是岳其诤,也不自觉握紧拳头。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再开口时,仍是先前那般:“两年前,魔教教主温离以和书相胁,向武林盟讨要你,是我父亲做主,将你送给了他。此事他对得起天下人,却对你不住,若你因此向他复仇,我无话可说,只是为人子女,不能忘记养育恩情,明日我会给你一场公平对决,你若胜我,便由我做主,放你离开,各路英雄为证,此事就此两清。”
霜明雪眼中惊讶一晃而过:“岳少侠见过我的剑法?”
岳其诤摇头:“听过,我父亲说你剑法当世少有,乃是这一代年轻侠客中的翘楚者。”
“你有信心赢我?”
“没有。”
霜明雪又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不懂他一般:“既然没有,又为何要一次次与我对决?”
岳其诤道:“亡父有过在先,我不能失公允在后,胜败由天,唯死战尔。”
霜明雪沉默片刻,叹息道:“岳少侠孝义两全,令人敬佩,不过这场对决,恕我不能答应。”他转身走到桌边,将掉落一地的棋子捡起,摆回先前的局面:“此番来见你们,是我自己的意思,温离本来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的。”
岳其诤听他提起温离时,无半分敬意,想到这两年听到的一些传闻,心中越发滋味难言:“你同温离……”
霜明雪并不接话,摩挲着白子,似在苦思。岳其诤于对弈之道略晓一二,自开局伊始,白子便是处处失先,勉强对弈至此,也无甚翻转机会。
却听霜明雪道:“温离向来自负,事事都要掌控在手中,一点不顺他的意,他便要发疯,我不告而别,他纵然嘴上不提,心里必是十分在意,倘若我死在你剑下,只怕他不等找到饮魄剑,便会杀上凌霄门。”
岳其诤心中暗道,我与他实力悬殊,纵然拼死相博,也未必能挣出一分胜算,又何谈将他斩于剑下?不过比起这个,方才他话里提到的另一物什,更令他在意。
“我父亲去世后藏剑地图不翼而飞,是否与阁下有关?”
霜明雪一点头:“是我拿走的。”
这个可能本就在他们设想中,只是苦无证据,才步步紧逼,试探魔教的底线,毕竟以温离的性子,若有饮魄剑在手,只怕早就与武林盟撕破脸了。因他们迟迟没有动作,才存了一丝侥幸,此刻听到霜明雪直承其事,岳其诤大为惊讶,抬手间,连桌上水杯都碰倒了:“饮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若是落到魔教手中,势必会生灵涂炭,你……把地图给温离了?”
霜明雪替他扶起杯子,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若不为给他,我又何必千辛万苦来取图。”
岳其诤脸色铁青,想起他先前那句“还未找到饮魄剑”,起身便要朝外走。霜明雪在他身后道:“是要去召集各路英雄,先发制人,杀上魔教么?”他捏起一枚棋子,气定神闲落下:“两年前老教主阵前暴亡,本是剿灭魔教最好的时机,只消人人拼死,便可让这群魔头彻底消失,但如今魔教仍存于世间,岳少侠可知是什么原因?”
岳其诤停下步伐,但仍不发一语。
霜明雪声音发冷:“是因为他们有私心,铲除魔教固然很好,可比那更重要的,是留下性命享受这之后的名利风光,没有人愿意让别人踩着他们享受快活日子,魔教却是不然,他们心知若不尽力,必是灭顶之灾。两年前岳盟主尚且不能让他们拼死一搏,如今魔教势力已恢复近从前,又有和书维系,岳少侠不过是代盟主,又能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打破眼下的太平,跑去送死?”
岳其诤沉默半响,缓缓道:“若无人敢往,吾自当为天下先。”
霜明雪轻敲棋子的手一顿,轻飘飘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
岳其诤猛然转身,见霜明雪以手托腮,正专注地看向面前棋局,几缕乌发飘飘然垂下,整个人沉静如画一般,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句能搅动天地的话是他说的。
岳其诤不太确信道:“怎么帮?”
霜明雪又落下一子:“岳少侠这么问?是信我了?”
“不错。”岳其诤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声之快,令他心中微有惊讶,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收回一说。岳其诤做到他对面,又一次道:“我信。”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可惜,你肯信我,我却不敢信你,在紧要当口,只要信错一次,便能叫人万劫不复。”
岳其诤隐约感觉他话中暗藏隐射,但不知为何,不想去追问,只道:“那要如何你才肯说?”
霜明雪一指他面前的杯子:“我在这里下了毒,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受制我手,你喝下之后,每两月会发作一次,若无解药,生不如死。”
岳其诤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丝毫犹豫,抬手饮下,又将杯底亮给他看:“阁下请看。”
霜明雪起身对他拜了拜。岳其诤连忙去扶他:“你这是何意?”
霜明雪道:“家父教导,若遇君子,不可失礼。”他对岳其诤笑了笑:“岳少侠,我信你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意外有些亲切之感,岳其诤沉默片刻,道:“烦请赐教。”
霜明雪面前那盘棋局已近尾声,白子腹背受敌,已无生路。
他看了一眼,不无可惜地将棋子放下来,娓娓道:“魔教如今势比当年,江湖武林又无人是温离的对手,各地分舵高手皆已回教,若不能让他们自乱,武林盟绝无胜算。”
岳其诤眉头紧锁:“我们安插在魔教的人倒是提过那里的情形,温离独大,几位长老护法虽偶有不忿,但大事上从无违佞之举,在下愚钝,实在想不到让他们内斗的法子。”
霜明雪道:“这便是我要将藏剑地图给温离的原因。”他深深吸了口气,似在强压心中厌憎:“人人都说,饮魄剑是不世初的神兵,是问鼎天下的宝物,只有我知道沾了那个东西会有什么后果,温离本就是个疯子,那我便让他再疯一些,等他疯得威信尽失,众叛亲离之时,便是一举剿灭魔教的时机。”
岳其诤倒抽一口冷气:“你……此话当真?有几分把握?”
霜明雪道:“明日若是温离敢离众而来,我便有三四分,否则……”他摇摇头,捏着手中棋子,欲落又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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