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目望去,只见水流已到尽头,汇聚成一个小小水洼,不过寻常妆镜大小。走近看时,只见水色澄明,映着天上一轮将满之月。又等了一阵,不见半点波动,遂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光斑大为惊奇,在那水洼上连连闪跳,道:“就在这里,水里那么大一个机关阵法,里头还有个好丑好丑的小姑娘,你没瞧见么?”
我伸头看了一阵,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小姑娘?”
小光斑着急比划道:“就在下面啊!头上扎着蝴蝶结,脸上还有好多皱纹,眼睛一直这么闭着,不知睡了多久了……”
裴参军显然也未见到它描述的这番景象,皱眉道:“不要故弄玄虚。”
小光斑急得几乎哭出来,连声道:“我没有!明明就在这里嘛!”自己用力看了几下,惊道:“她身边还有两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不知是人是鬼,好吓人啊!”
裴参军脸色一沉,伸手便要拔刀。我忙将小光斑挡在身后,道:“它胆子小,莫把它吓坏了。”听它最后这一句,不由心中一跳,问道:“……烦你替我问一句,她可识得异梦天女么?”
小光斑摇头道:“别白费力气啦!她长得这么凶巴巴的,等她醒了,还不知要发多大的火呢。”话虽如此,仍高声叫道:“劳驾,向您老人家打听一个人,叫作……什么梦天女的?”
只见那水洼忽而颤动了一下,小光斑亦面露讶色,道:“原来你没睡着。那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搭理?”突然骇了一跳,飞快缩到水边,害怕道:“……不理就不理,为什么要骂我啊?……这就奇了,我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又怎么会有姑奶奶?”
我听她这副做派,那是再无怀疑,急切道:“异梦天女,是我。你看得见我么?”见小光斑目视水中,又对我摇了摇头,忙道:“我是……琼华仙君,就是你在不知梦中解开禁制的那个……老头儿。你怎会在幻海机关阵法之中?你身边两个人,可是美梦、噩梦两位神君?他们……还活着么?”
小光斑磕磕巴巴传了这几句话,过了片刻,愁眉苦脸向我道:“道爷,她叫你不要啰啰嗦嗦,她老人家已经行将就木,半截入土,那个……没几天好活了。有什么要紧话,就赶紧放……说了罢。”
我大吃一惊,顿时忘了不能相见,扑在水边叫道:“你怎么了?”
小光斑侧耳倾听,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转述道:“她说:傻子,傻子!他们三个生来就在这阵法中,汲取九天界仙、妖、魔三族真灵之气,幻化为海,反哺天界众生。从前真灵之气俯拾皆是,如今已多年不可得了,连偌大一片海水都干得不剩几滴。海犹如此,那三家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和他们一样,坐着等死罢了!”
我乍闻奇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听柳唱和冯雨师争执,我还道仙魔两族一兴一衰,乃是天道正理。不想事到临头,竟不分强弱胜负,俱要一同灭亡?一时怔怔道:“那……是什么缘故?”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我父王说,历代天帝……不不,历代大能,都竭力向人间编织梦境,以为己用。三百年前,阳燧帝君封印幻海,从此天界人间再无梦魂相通。不知为何她言语之中,对此并未提及?”
小光斑这一次听了良久,才摇头道:“她说,你上当啦!九天界与人间从不相通。若阵法开启,她焉有不知道之理?你父王是个糊涂蛋,你也是个糊涂蛋。那个叫什么阳燧的,更是糊涂蛋中的糊涂蛋,世上绝无仅有的蠢货。千年以来,真灵之气日渐衰竭,海水也干枯了一多半。要不是那老小子多管闲事,三百年前大家就已经死得精光,一个不留,岂不干净!”
我心道:“听她言下之意,阳燧帝君封印幻海,实则是为延缓天界衰亡之势。不,不对!当日幻海之眼在他手中,他为何不许愿海水复生?难道玄女留下的惟一愿望,竟与九天界的存亡……全无干连?”
只听小光斑正色道:“那这真灵之气,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从前处处都有,现在却没了?”
我还不曾开口,闻言不禁起疑,向它端详了一眼。一看之下,却见它在水波中渐渐晕散开来,那一点光斑也亮得刺眼之极。
只听水底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几乎连我也听见了:“我要是知道,早就把两个哥哥救活了,还用得着你来问?”
我见那水面不再颤动,心中一阵怅然,低声道:“……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就走了!”
一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件更可疑之事,将目光缓缓移到那光斑之上,质问道:“天女也在我心梦之中,你见到她时,怎么会不记得?”
裴参军听我语气严厉,也沉下面容,持刀立在一旁。只见那小光斑渐渐睁大了眼睛,茫然道:“是啊,我本该记得的。为什么现在全忘了?”
只见它边缘涣散如碎星,照得那水波上灿然生光。一刹那间,我忽如心领神会一般,脱口叫道:“你是……”
光雾飘零之间,小光斑对我拉了拉嘴角,如梦初醒道:“道爷,我好像就是……那个最大的糊涂蛋。”
我见它小小光芒就要消尽,急叫道:“小光斑!……阳燧帝君!……”情急之下,想起从前它最爱光辉灵动之物,忙在身上胡乱掏摸,想找一件物事将它留住。但浑身便只有光秃秃的一件斗篷,哪里掏得出什么来?
只听他断断续续道:“道爷,那个愿望,我许对了,又许错了。”
我颤声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残光之中,只听他叹息道:“那个愿望,要用自己去换。我许愿天界众生都好好的,仙妖魔三族……少些流血争斗,可是……我……想错了……”
忽听一个柔媚含情的声音遥遥道:“谁在那儿?”
只见人影一闪,裴参军已挡在我身前,冷漠道:“是我带人巡视,怎么?”
苏陨星乌褐色的眼瞳从他身上扫过,又越过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格格笑道:“没什么。今夜风清月白,裴仙君在此清凉之地巡视,也是一件快乐事。”懒懒打了个哈欠,向旁边一盏空中飘浮的纱灯道:“丫头,走罢!”
那纱灯中明烛高烧,开口却甚是严厉:“裴少清,你旁边那个是谁?”
苏陨星“嗳哟”一声,如小女孩与人嬉戏一般,从后遮住了她的眼睛:“行了行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了,你回去也莫与你那罗刹夫人提起。今日睁一眼闭一眼,往后若是无处栖身,说不定还能投奔一个绝色美人。”回头向我颇有深意地一瞥,银铃般娇笑声中,已去得远了。
我却不知这老妖怪究竟看出了什么,又何以放我一条生路。一时想到小光斑,不禁又伤心起来:“怪不得梦中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回去,原来他……是把自己化在海里了。唉,他许愿众生喜乐,那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为什么幻海之眼不肯替他实现?”
只听脚步沙沙,裴参军已来到我身边,见我泪眼婆娑,倒耐心等待了一阵,才道:“天快亮了,走罢。”
我默默随他出去,将到门口时,才向他道:“裴仙君,多谢你。我知道你有许多为难之处,孟……他们问起来,只说我胁迫了你就是了。”
裴参军冷冷道:“我自有办法。”说着,从车驾上一跃而下,背对我走出一段,头也不回道:“我说过,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怔望他高瘦的背影,几乎又掉下泪来。车行到混沌天街,只见丽丽在小院门口懒懒梳着一头长发,怪道:“小瘸子这是去了哪儿,又弄了一身眼泪在这里?”上前挽住我的手,邀功道:“好教你知道,你家的小人儿活过来啦!”
我忙抹了一把脸,随她进入里间。只见草木苍翠,风滚草垂下长长的叶子,将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向我送过来。想是怕他着凉,还在他身上郑重地盖了几朵紫色小花,将他整个人都掩得不见了。
我哭笑不得,将那几朵花轻轻拂去,望着那小小的端正的脸,唤道:“阿青!”
那小人儿慢慢睁开眼,与我目光相对,迷茫渐去,换成了我熟知的肃然之气:“江……令君!”
我喜不自禁,伸手要去拥抱他。李杨青给我带出的风息一荡,便在叶子上一连颠簸了好几下,我忙将他接在掌心。李杨青起身理了理头发衣摆,道:“令君,你当日在凌霄殿受苦之时,我便悄悄去求了春殷……萧师兄,让他瞧在往日情分上,放了帝君、夫人。萧师兄倒没为难我,只说:’你以为由得我么?’后来我力竭昏迷,恍惚中竟生出个可笑念头,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待我醒来,仍是你竹枝上成日无所事事的小仙,你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令君。哪知真正做了一场大梦,虽与你结下深情厚谊,但见师父被魔种夺舍,着实心痛万分。不想今日大梦初醒,见你安然无恙,师父亦风采如昔,实在是……比一切美梦都还要好,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了。”说到后来,眼眶也已红了。
他一向老成持重,极少有如此真情流露之时。我听在耳里,鼻酸之余,又觉一阵凄凉,心中只道:“事事都这样好,却只怕逃不过命运。”
李杨青心思最是通透,此时便抬起脸来,一字字道:“令君,眼下情境,我已听说了。我与阿晴一为虹,一为雨,乃是世上最无用之物,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依我看来,能有破解之法自是最好,便是无可逆转的死局,那也不要紧。就算只有一天,也是大家欢欢喜喜一同度过。”
我在无量劫灰中,便曾受他妙法点化。如今再次聆听,竟有当头棒喝之感。出门望去,只见晴光灿烂,赵瑟、岳明柔、虞明姝、曲星一众女仙并头凑在扶桑树下,不时发出笑语。葛尘却摘了一支别别扭扭的黄蔷薇,拿陶师兄做遮挡,偷偷簪在曲星发上。萧楚扬与灵柏对着一卷泛黄地图冥思苦想,师尊捋须在旁指点,棋盘老君却蹲在地下,拿石子歪歪斜斜搭了个小屋子,又向两名坐地闲谈的昆仑甲兵指手画脚,似是在说给徒弟的宝厦缺了个气派屋顶,欲借人家护甲一用。叶白驹身旁多了好几匹个头相近的战马,不时挨肩擦颈,发出几声咴鸣。
我久立凝望,忽然之间,胸口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撞动了一下。那悸动鲜明无比,似近在咫尺,又如在无限遥远之外。
只听江风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阿云,你心口不舒服么?”
我茫然摇了摇头,见他肩上落着一片草叶,便伸手替他摘去,怪道:“凤帝大人来便来了,还带了这么贵重的见面礼,实在不敢当。”
江风吟瞪我一眼,道:“我急着见你,不行么?省得一时没看见,又被人拐走了。”
我嗤然道:“我没长脚,不会自己走回来么?你来得正好,我还要问你呢!那天在刑天宫,你是中了什么邪了,竟敢向我母亲动手?”
江风吟摆了摆手,道:“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我岂有对她老人家不敬之理?”又顿了一顿,含糊道:“……说是中了邪,其实也……未尝不可。”
我追问道:“那是怎么?”
江风吟似有些难以启齿,道:“别问了,反正你放心,我已定下一条万无一失的计策,到了孟还天面前,绝不会重蹈覆辙。”突然狠狠向我脸上看来,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反唇相讥道:“什么都怪我,雨晴不认你,难道也要怪我?”
这句话正中江风吟痛处,顿时脸色煞白,颓然坐了下来。我侧目瞧了他几眼,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没事的,哥哥。再认识你一次,她也会很高兴的。”
江风吟与我四目相对,脸上柔情渐溢,握住了我的手。
倏然之间,天音大作。院中人一齐止了动作,只听孟还天邪恶黏腻的声音响彻天地:“……孩子们,到时候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多谢你,江随云
幻海空空,岸边惟余细沙与长风。
我藏身众人之后,隔海望去,见对岸魔息黑沉沉的,孟还天一个血腥丑陋的身子立在最前,阴无极、白空空分列左右。萧越不远不近地侍立在他身后,一袭黑袍,神色冷漠。不知怎地,总觉得他身上有些说不出的异样,眉目也不如从前端正威仪了。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到他从那日之后,与我再无只言片语,一次也没见过。近日商议之时,也只是萧昭、萧楚扬代为出面。一时想:“孟还天从前有控制人心之能,自是不惧身边人反叛于他。这一次大师兄易主犯上,难保他不会突然发难。”想到此处,心中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只听寒胄一动,却是叶疏从兵阵前遥望过来,向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是叫我放心之意,但风雨将至,前路不明,实在难以平静。目光从一众山精草怪中掠过,只见江风吟穿了一身奇丽无比的锦袍,正与身边一株白蔷薇说笑。见我神色凝重,向我抛了个媚眼,又以两指拉住嘴角,做出一个笑模样。
我几乎被他气笑,心道:“我还道他只是不庄重些,怎么不正经至此!”只是这么一来,心上那紧迫之感却又轻了几分。
只见孟还天走上前去,浑身鲜红肉瓣如根根倒立的长须,在风中款款摆动:“今日群贤毕集,实在难得。千年以来,咱们赤焰深渊一众族人,以及大荒之地诸位朋友,被这些神仙老儿呼来喝去,东躲西藏,这窝囊气也受够了。遥想当年三尊四圣初建天界秩序时,你修你的天人合一,我使我的鬼蜮伎俩,大家两不相干,相安无事。可惜后来继任之人贪得无厌,竟想要人人都依循他那套规矩。啧啧,当真是痴心妄想!纵然是人间那些蝼蚁一样的东西,既无头脑,也无气力,皇帝叫他卖命干活,又不许他吃饱肚子,他也要在心中抱怨几句。何况我们……又岂是凡人能比得了的?”
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万物有道。倘若混沌无序才是至理,圣祖又何以开天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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