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脸上一红,斥道:“放屁!本小姐早有姻缘,哪像你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把人家吓坏了!”
说着,便傍到我身边,嬉笑道:“江师兄,你说巧不巧,我正好是你的本家。我也没别的兄弟姊妹,只有一个哥哥,唉,不中用得很,不提也罢!我从小到大最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轻易不说妹妹一句重话。从此以后,我便拿你当哥哥看待,你说好不好呢?”
我一清早便强行多了一个妹妹,又被人团团围住,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本不擅长与人交往,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年轻人性子如此飞扬跳脱,全然应付不来,最后简直是落荒而逃。往后几日,便不敢再去演武场,只在房中打坐吐纳。这日睁开眼来,自觉灵台清旷,若有所成。推门而出时,却见黄昏日暮之下,萧越正负手背身立在院中。
我忙迎上几步,道:“大……师兄找我?”
萧越回过身来,看见我脸上面幕,似有些意外,旋即道:“是。大典在即,司礼院给你做了几件礼装,你试试是否合身。”
我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便欲请他进门。见他并不移步,只得匆匆换了衣服出来,头发却来不及束,怕他久等不耐,忙赶到他面前,问道:“是这样穿么?”
萧越只扫了一眼,便转开目光,提醒道:“左腰下面。”
我垂头一看,果真腰带未系平整,腰下鼓起了一大块。这礼装黑底白色滚边,衣料细腻,极难理平。我盘弄半天,也未打理清楚,反而褶皱越多。
萧越轻叹一声,走了过来,替我将腰带解开,重新系好。腰旁那怎么也不贴服的布料,也在他手下变得柔顺无比。
我讷讷道:“多谢大师兄。”
萧越并不言语,隔了一瞬,忽道:“近日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的?”
我想起谢福元逝世,我又在叶疏面前斩断梅花,处处皆是不顺,不由心中一阵钝痛,片刻才道:“……没有,都是些平常小事。”
萧越抬眼望了望我,松开双手,道:“好了。”
我见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叫道:“大师兄!”
萧越身形一顿,回过头来。我不好意思道:“你的衣服我洗过了,只是尚未来得及熨烫,下次一定还你。”
萧越眼色沉沉,淡漠道:“……你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见他神色冷淡,比当初从槐安国回来之时还疏离几分,心中一阵莫名失落,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第二十二章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隔日司礼院送来改动后的衣物,除腰带更易打理外,却多了一张银黑的纱幕。我房中并无镜子之属,便在水旁照了一照,见脸遮得几乎不见,这才安心了几分。只是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仍是心中惴惴。
大典当日,我一早便向不空山天门殿行去。那天门殿在七峰十六堂中位置最高,宛在云雾之中。沿途竹林修茂,翠影丛丛,将千道石阶掩映得步步清凉。参加大典的弟子在石阶上三五同行,偶有低语之声。
我穿着礼装,行动本就不便。头发由一根缎带束在脑后,十分之不稳当。路程还未过半,缎带已松脱到背,眼看又要掉落至腰。正自烦恼,忽觉脚下一晃,一步几乎踩空。低头看时,却是一处石阶年久失修,已塌裂了。
我蹲下身来,见石阶毁损倒不厉害,只是土方已被蛀空,想是当年修筑时未加白矾之故。我手中一时也无合用之物,便弯腰在树丛中拾了些碎石土块,将就修补一下。
几人经过我身边,见我低头做活,均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便客客气气在我旁边蹲下,自报家门,说是地灵根的一名金丹弟子。听我说地面损坏,便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我在秋收堂背过的土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斗,何曾肖想过道门弟子竟肯耗费珍贵灵力,帮我们做这些下贱活计。一时心中好生感动,向他道了谢,才向他说明如何修整。这位同门瞧来也不像是干过活儿的,术法施展之处,不是连空隙中的泥丝也挖了出来,便是将土块拱起老大一堆。他连连对我道歉,我自然也不能怪责,少不得拉了他的手,向石阶上一一示意。
忽然眼前洒下一片黑影,我抬头看时,却是萧越。
我怕他以为我故意逗留,忙指那石阶道:“大师兄,这个……坏掉了,我让这位……帮忙修一下。”
萧越朝那歪歪扭扭的土方瞥了一眼,黑袖微微一抬,瞬间修补归位,连碎石也铺得齐齐整整。
我早知他灵质浑厚,火术精深,却不想连地系法术也如此得心应手。
萧越似无意扫过我与那名弟子拉着的手,那弟子忙将手放开,讪笑几声,逃一般飞奔而去。
萧越见我傻呆呆站在原地,又低低叹了口气,伸手牵住我的手,带我一起走上去。
我随他拾级而上,只觉他握着我的手温暖有力,心中一阵委屈,许久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了。”
萧越没说话,只兀自往前走去。片刻才轻叹道:“我怎会不理你,说了要待你好的。只是……”
一语未毕,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江师兄——!”
我驻足回身,只见那红衣少女满脸惊喜之色,两手提着长裙,正从阶梯下快步向我奔来。
到了我面前,才气喘吁吁道:“我特意向白长老求了一张请柬,便是为了见你一面。听说你是道尊择定的徒弟,曲星她们还哭了一场,说本来就与你天差地远,从此愈发配不上了……”
她诉说半天,才发现萧越在旁,顿时大有忸怩之色,搓着衣袍带子,含羞道:“……好久不见。”
萧越对她却和对旁人并无二致,彬彬有礼道:“江大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好么?”
那红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说要请你品茶小聚,不知……你何时有空闲。”说得自己害臊起来,回身跺足叫道:“哥,你自己来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斑斑竹影之中,一个淡金色身影远远立在阶下。百年不见,仍是那般桀骜飞扬的神气,连腰间悬挂的两柄软剑,也似要夺鞘飞出。
萧越温文道:“近日尽顾着领这位随云师弟入门,怠慢了与二位之约,还望原宥。”
江风吟目光牢牢嵌在我脸上,许久才开口:“大师兄事务繁忙,是我们请得唐突了。舍妹雨晴不太懂事,还请见谅。”
江雨晴嘟嘴道:“我怎么不懂事了?”便向江风吟挤了挤眼睛,示意我道:“哥,说了是个大美人,我可没骗你罢?”
江风吟紧紧盯着我,声音竟有一丝沙哑:“……你是江随云?”
我不愿与他对视,移开目光,道:“是。”
江风吟抢上一步,似要将我抓住,又强自压下:“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江雨晴愠道:“哥,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又来拉我的手,好声道:“江师兄,我哥哥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我先前不知她身份,如今再也不能视作平常,便向旁露骨地一避,让她的手捕了个空。
江雨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委屈地叫道:“我哥哥得罪你,你生我的气干什么呀?”
我不发一语,转身向山顶走去。只听江雨晴在后带着哭腔叫了好几声“江师兄”,最终都消弭在山道尽头。
大典其余并无可说。青霄真人尚未出关,只分了一缕神念至此。礼乐鸣定,只听他唤我名字,我便立起身来,垂头向他走去。
一阵清凉山风吹来,将我面幕与礼装一同拂动。场中人人屏息,目视道尊亲手为我束冠。
赤日清风中,我只觉他手掌轻轻抚摸我发顶,似饱含慈爱。我一生从未有过父亲,直到此时方有了些为人之子的滋味,心中感悌,向他深深叩拜下去。
其余道门也多有来观礼的师长,大多是神念分身,此时便纷纷向道尊庆贺。独有一人哈哈大笑,却在我肩上虚拍了几下:“青霄老儿,我瞧你这个徒弟长得如花似玉,很是不赖!正好我的大徒儿李杨青尚未婚配,他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也不算辱没了你的爱徒。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青霄真人收了法诀,向我淡然道:“他惯会胡言乱语,你一句也莫听。”
神念传音诸多限制,只他身后离得近的萧越、叶疏几人听见。我早见识过这位青城山前辈的风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垂首答应。再问我赠剑之事时,我便将那柄“一霎雨”捧出,又说我剑术低微,悟性不佳,只随芝兰台教习长老修行便好,不敢再惊动他人云云。
青霄真人似并不意外,颔首允了,忽又皱了皱眉,笑道:“听说你这竹剑正是李杨青所赠,若教那老儿知道,又该得意了。”挥了挥手,命司仪宣唱礼毕。
散场之际,山中却下了一场大雨。一众弟子各出机杼,或以风火之力荡开雨水,或遁地而去,或运转水灵息湃开周身湿气,也有随各峰长老踏剑而下的。
我灵台气象已十分稳固,却不知归属何系,更不知如何使用。大雨浇来,并无一物可以抵挡。刚下了几步石阶,礼装已经湿透,沉沉坠在身上。
我隔着冰冷大雨望去,见也有灵力不足的弟子冒雨奔跑,却也有同伴在侧,几人共一件外衣,顶在头上,嬉笑不已。
我心中惘然,怔怔立在阶上,任雨水在脚边扑起阵阵白雾。
忽然之间,头顶的雨声似乎被甚么隔开了,我脸上的雨水也不再汩汩流下。
我回过身来,见萧越沉默地站在我身边,手中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正遮在我头上。
我一时竟有些鼻酸,瓮瓮地叫了声:“大师兄。”
萧越将伞倾过来,肩与我相挨,低声道:“走罢。”
我二人共一把伞,从瀑布般流水的石阶上走下去。翠影摇曳中,似有一抹明亮之色隐藏竹林之后,只是雨横风狂,很快便瞧不见了。
雨越来越大,毫无停歇之意。我与萧越行至半山,便在道旁一座凉亭中暂避。
我身上礼装已湿得贴在身上,头发也一股一股不断往下淌水。萧越领我坐在亭中,并不看我,只道:“衣服给我。”
我不解其意,从身上脱下外衣,捧在手上。萧越随手捏诀,平地便燃起一团小小火焰来。他抖开我的衣袍,向火烘烤。
我打了个寒颤,不由向他身旁靠去。萧越瞥了我一眼,问道:“怕么?”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只觉那热力几乎袭在我面庞上,忍不住向后躲了一躲,这才颤声道:“有一点。”
萧越五指一握,将火苗压小了些,眼望那红白光焰,开口道:“我小时候家中管教严格,一言一行皆有专人看管,便是多抱怨了一声,也立刻有人禀报内院。我从懂事开始,便轻易不敢将心事吐露人知。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有什么忧愁烦闷,只敢对着鱼池里的锦鲤说。鱼儿虽不会开口慰藉,但只要说出来,心里终究是好过些。”
他侧身看着我,眼色十分温柔:“我看你比我更甚,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连谁也不告诉。江师弟,师尊已正式将你收入门下,从此我们便该是世上最亲密之人。你不必与从前一般,事事都自己肩负,也多依赖我这个师兄一些吧。”
我不想他竟对我作出这般剖心之谈,心中如被火灼烫一般,只是怔望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小时候……跟鱼儿说话,你那时……一定也很孤独寂寞。”
萧越眼底忽然一颤,转瞬才恢复如初,眉眼一弯,笑道:“你也知道孤独寂寞,却不来与我说。”
我心中原本就不堪重荷,受他轻声细语的一鼓舞,几乎便要溃堤而出。当下强自屏住气,指着那檐柱下几道白痕,道:“这亭子是当年谢管事带我们几个一同修建的。那时他孙儿不过五六岁,顽皮大胆得紧,谁也管不住。他趁我上去架顶,拿着我的瓦刀乱斫……”
说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萧越伸过手来,替我拭泪。我平生苦厄,自己咬咬牙也是过了,如何受得住他这样细心呵护,一时简直不能自已,扑在他肩上,呕心挖肺般恸哭起来。
萧越起先只是客气地环住我,举止有度,纯然是一位君子。后来见我实在哭得全身发抖,支撑不住,才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不断抚摸我头发。
第二十三章 我这一生,全是缺憾
自此萧越便对我多加眷顾,事事照拂。连我房中的一应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来。我托人转谢时,只说是自己多了无处摆用的。我当年与江风吟同住,也见过他家中送来屏风、字画、太师椅诸般物事,将小小一间屋塞得无处落脚,惹得他大发雷霆的。当下不疑有他,只当替他保管暂存。偶尔也有书册卷帙送到,多是诗歌曲赋,我只当是他敦促我勤读,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之时,日头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铁皮烫脚,那暑气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铰了一条铁笼头,将那倒塌的梅树重又扶在桩上,仍造出本来模样,聊做景观之用。听堂中弟子纳凉闲谈,说是西河一带连年战乱,今年年景又不好,许多外头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账,早早地便来央告结钱了。我听在耳里,想起那几位过世的老兄弟家中均无积蓄,平日也只是勉强过活,如今只怕更为艰难。又思及我娘在淮扬的墓不知如何了,欠叶疏的那件衣服也无钱归还,坐吃山空,实在不是道理。遂弃了手中事务,去与张管事搭上话头,委婉表示我需银钱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计。
恰好萧越差人给我送冰镇莲子汤来,却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听见我二人对谈,忽插口道:“我看师兄他们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画咒、驱邪镇魔的法事,收入颇为可观。这位师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出庙会要扮何祖仙姑,师兄一上场便似了个十足十,连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虽与我们同在十六堂中,却个个趾高气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机密无比。我当了这么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给他们采买过一些黄纸红绸、活鸡活狗,再无交集。听见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动。第二天去问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丰足,却并非随意可领,而是一早分门别类,配给了门中弟子;对执行者的体质修为、资历经验,亦有严苛要求。我一来灵质未明,手无缚鸡之力;二来从未遇敌,只怕连邪魔到了面前也不晓得。眼望那一张张黄卷在厅中浮转,只得吞了口馋涎,悻悻离去。
19/105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