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从前对他情深一往,他若要我张开鼎口,什么心思也不必花,什么手段也不必使,只要冷冷地向我吐出几个字——甚至说都不用说,只要轻轻地扫一眼,别说什么采补,连命我也立刻献给了他。他是我名义上的道侣,若想采我,一万次也采了。他偏偏一无所动,成日与我共处一室,只顾练剑、打坐,如非必要,连话也不和我说。我那日在马车中主动求他,他却碰也不碰我。比起……无所不用其极,甚么阵法失陷、灵宠玫瑰、烟花彩道,诸般心机算计,只为哄我张开腿来,叶疏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不战而胜。我平日惯见他的冷淡,心中还颇有些怨怼。如今想来,正是对我这该死的九天玄阴之体一无所图之故。
想到此处,识海中又是一阵恨意刺痛。我先前受萧越甜言蜜语诱骗,竟而对他生情,还道天下之间,情人都要那般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再看叶疏时,便觉他处处不足。焉知萧越全是为了取我鼎中功力,这才百般温柔殷勤。而今回头一看,叶疏这样生疏冷清,反而是最好不过。可惜我生为炉鼎,那是连娼妓都不如的下贱之身,与他这出身名门的天才修士身份之悬殊,只怕更甚我凡人老丑之时。他还将他母亲的遗物赠我,想他母亲弄梅作画,何等华贵高雅,若她在天有灵,怎会让她儿子与我这种人相思相见?……
一念至此,肠为之断。一阵窝心剧痛之下,意识竟自己苏醒过来。极力睁开眼睛,正与叶疏澄澈的明眸相对。他长长的羽睫微微一动,既不惊讶,也不见欢喜,容色淡淡,一如平时。见我醒来,便在床边坐直,又拿起我的手来,似要检查我体内灵息流动。
我本已想好如何开口,但肌肤与他一触,泪水立刻就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说话也全然没了章法,只是流泪抽噎道:“叶疏,对不起,我……我是……”
“炉鼎”二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时心口都痉挛起来,只哭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这坠子,你拿回去,给……给别人罢!”说着,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死命狠下心来,便去解腕上长相思的绳结。
叶疏按住我的手,语气仍是那般平静:“你是我的道侣。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长相思的绳结,向外突然一拔。
他现在境界我虽不甚知晓,但当日带我凭虚御风,想必已在化神之间。蒋陵光便是化神后期,随手一挥,山木尽摧。我只觉他全身冰雪灵息沛然而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抢那坠子。
却见叶疏一拔之下,长相思纹丝不动,连我的手也分毫未损。他这才将手收回,向我道:“何况它认主。一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我从不知道如此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竟比世间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时感激万状,又羞愧难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不多时,师尊与几名长老、堂主也来探望。见我要起来见礼,忙道不必,又亲自坐在我床边,叹道:“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之事,我都已知晓了。你大师兄……”
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一阵强烈反胃。师尊并未发觉,继道:“……说当日家族阵法动荡,请你前去助阵,却未曾想灵息异变,竟将那魔头引来。萧越身受重伤,已回他兰陵家中休养去了。”说着,屈指捏了个诀,语气甚是沉重:“他这番现身,倏忽来去,竟然无迹可寻。棋盘真人一时无法联络,青城山应长老与我等连夜赶到封印魔种之地,勘探之后,只见此景。”
一阵灵纹波荡,冰室中已浮出一面留影,但见影像中雪峰连绵,分明照见一处破败的道宗大殿,一张沾满血迹的匾额也被人打烂了一多半,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清”字。继而画面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已进入一个玉石洞穴,洞中尽作琉璃光彩,隐约可见一角柔软裙裾。先前在释迦寺封印魔种的那面黑白棋盘斜斜置于空中,仰头望去,却是持在一双玉质纤纤的手中。再仔细一看,只见那棋盘上已多了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其上的“万劫不复”局也已被打得稀烂,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无霜凝目望去,眉心紧蹙,道:“这裂缝……不似人为,却似长尾之属猛力拍击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盘真人算准了魔教众人定会上天入地寻找孟还天,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之镇压在满门罹难的三清观下。谁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还天手中那条蛇杖。那杖头魔蛇在昆仑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觉灵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阵,竟将魔种释出。魔种出世之初,别无选择,只能就近寄生。妖兽之流,灵智有限,属于下下之选。孟还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忆及当日殿中景象,那肉瓣扭曲蠕动,果然与蛇类有几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这才循灵波而来,意图采我鼎气。只忍着恶心回忆片刻,已是浑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据萧真君所言,孟还天入阵之后,遭遇重击,不知往何处洞穴养伤去了。如今苍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准备召唤四境魔修,前往极焰魔窟共举大事。蛇魔虽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躯可怖,却从此成了龙头核心,远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时群魔大举,又不知要如何作恶了。”说着,一贯清矍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苦涩,摇头道:“……孩子们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我见在场人人脸色凝重,心知危机已不可逆,反将我兀自一人的愁绪冲淡了几分。听师尊最后这句话,便如乱世中一力照护家人的慈父对小儿女们的爱怜之语,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萧越被孟还天揭破之前,还妄图挑拨离间,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对旁人暗生疑窦,只当人人和他一样,对我别有所图。其实只要动一动头脑,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门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门,师尊是名满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飞升只在旦夕之间。叶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无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后必定功德圆满,升仙入圣。譬如穷家小子,常为了一块金子争得头破血流。但若一个人早已坐拥金山,又要你这几两添头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泪,颤声叫了句:“师尊……”喉中一阵枯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尊这才向我与叶疏看来,眼中方露出些许喜慰之意,道:“虽前路未明,我两位爱徒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是这一个,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日后成了亲,叫叶疏给你多买些糖吃罢。”说着,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中一阵温暖,泪水如雨而下。怕旁人看见笑话,只赶忙背过身去。
往后几日,果然有多位司管和合、正缘仪礼的管事师叔伯过来,交代我诸般流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细处,如传信香云自何而起、至何而止,宾客如何入座,赞礼如何吟诵云云。我嘴上惫懒回答,应对也无甚精神,虽知件件都怠慢不得,偏偏提不起劲来。别人才一出门,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独自呆呆发怔。见各堂各部送来的大小簿子堆积了半尺之高,只觉心烦意乱。忽听院中又有客来,心中一万个不想起身,却也只得出门迎接。抬目看时,只见来者青袍板正,冠履一丝不乱,却是李杨青。
我忙上前奉茶,又问他棋盘真人之事。李杨青双手端端正正捧了茶盏,尚自未饮,听我问起他师父,便将茶放了下来,规规矩矩道:“已找到了。师父下山追皮影戏班子去了,昨日才有回音。”
我一怔之下,只觉这确是棋盘真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只笑了一下,想到心中之事,便又敛了回去。
李杨青饮罢一盏茶,客客气气地放下茶盏,向我道:“江道友释迦寺前那一剑气势如虹,惜于留影石仅有一方视野,许多精微之处难以参详。此次来是想请江道友当面试演此剑,不知是否方便。”
我此时全无演练剑法的心情,却不好令他失望而归,只得连声应允,将腰间一霎雨解了下来,立在青岩小院之中。试出几剑,皆是拖拖沓沓,疲软无力。在他面前我倒不怕丢人,只收剑道了声:“……抱歉。”
李杨青略作思索,从院角走到我面前,道:“道友当日对阵天魔解体,气势也未逊色半分,今日却十分手软心慈。如将我想象为敌人,想来应有不同。”
我知道他于剑道向来有过人的执着,从他剑名“断水流”便知端的。一时也无他法,将一霎雨对准了他,阖目想象敌人形貌。脑中忽忽而过好几人,都觉不甚仇恨。突然之间,一袭黑锦长袍直直浮现在脑海中。一个喑哑含情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蚂蚁触须在我耳孔中轻轻摇晃:“江郎,你叫一声亲亲好老公,我就让你……”
刹那间,我怒潮大盛,一霎雨上青芒爆长,一剑刺出,宛如夏夜雷霆骤雨,惊透人间好梦。
剑意渐落时,只见院中淅淅沥沥尽是水意,空中仍有雨丝斜斜飘落,只余李杨青脚边一圈白地。
我暴怒之后,心中更空,垂下了剑尖,道了声:“……见笑了。”
李杨青鬓发沾满水珠,布鞋也已濡湿,闻言却只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友剑术精绝,为何面有忧色?”
我颓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给你拿些毛巾来。”
才转身几步,李杨青忽从后道:“江道友,我也有一招剑法,请你品鉴。”
我驻足回头,见他将长剑立起,行了个最标准的起手礼,这才身随影动,一剑逸出。
我头一次见这位青城山大弟子使剑,竟不见如何提步动腕,剑意已迫人眉睫!
我心性远不及他,第一反应便是向旁避开。只见剑影凌空之处,漫天丝雨已被悉数劈成两半。连我留下的郁郁之意,竟也被一扫而空。
李杨青收剑而立,问道:“道友以为如何?”
我从来便不善于夸赞旁人剑法,一时只讷讷道:“自然是……极佳的。”
李杨青道了声:“多谢。”还剑入鞘,又在剑柄上爱惜地擦了擦,这才抬目道:“我师父从前不务正业,曾自毁一段修为,测算出我是个月盈之体。”
我一惊抬头,与他当年在千竹湖旁殊无二致的清亮目光相对。只听李杨青板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顾名思义,这月盈之体,一开始取月华之练,清光渐满,无论是修习功法,还是悟道破境,比别人都快得多。直到未来某一点时,任你如何取法,一切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我生平从未听说过如此奇异的体质,乍听只觉残酷,细想来,却又觉难以断定。
李杨青道:“我最初听说此事,正是历尽万难,终于得以入门拜师之时。当时年少心高,又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是难以接受。我师父却道,莫说最后还有些好处,便是一无所得,又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要死,难道就不吃饭、不穿衣、不拉屎了么?”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眼前浮现棋盘真人白须高翘、活泼泼的模样,不由一笑。
李杨青道:“江道友,人生千百年,犹如流水滔滔,亦有尽时。你经行河岸之时,掬一捧水月在手,便不负此时、此地、此刻因缘。”
我元魂剧烈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嘶声道:“……李道友,谢谢你。”
李杨青亦微微一笑,向我工整守礼地一鞠,道:“江道友,告辞。”
第七十六章 又有何难?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我心中愁绪虽未尽散,但千般琐事迎头而来,竟无暇再自怜自伤,每日只是没头苍蝇般团团乱转。最后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将一应婚典事务悉数交由正缘科决议,自己只紧着刀尺剪裁,专心赶制我与叶疏二人的喜服。天机阁的匠人心思缜密,不但边裾、袖边、领口等最费工夫之处皆有成品,附上的裳服形制图更是极为详尽。我起初屏息凝神,处处小心,生怕剪坏了一点料子,针尾在手里握得发烫,也不敢从缎面上穿进去。后来做得久了,也多少有了些手性,不再诚惶诚恐,奉若神明,反倒得心应手了许多,那红缎在手中从容旋转,衣裳轮廓也渐渐出来了。虽还潦草无比,却也隐约可见成衣形状。我从前做惯了粗衣布裤,此时习惯成自然,双手拿起衣肩,用力抖搂了两下。只觉那衣料如一匹柔软的流水般,在我指间丝丝荡动。一时心中惊叹不已,偷偷摸摸提了那半成品的红衣,对着一块冰在身上比了半天。这一件是给叶疏缝制的,比我身躯要宽阔些。我望着冰上模糊红影,一时竟有些茫然出神。
忽然眼前影像一阵变幻,原本粗砂难辨的冰面已变得光可鉴人,将我木木呆呆的模样与身后刚进门的叶疏映照在一起。只见他收了法诀,玉步轻移,镜中高挑的身影不断向我走近。我只觉一阵手足无措,忙将衣服收回臂上,垂头道:“我、我看看大小……合不合适,绝不是……有别的想头。”愈说愈乱,转眼望见石案上放着一封宾客名单,忙过去一把抄起,向他道:“这是陶师兄今天送过来的,我也不认得别的什么人,你……你看一下。”
叶疏应了一声,就着我的手看了起来。我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一页页点认婚礼来宾,遇到全然眼生的名字,他还低头向我介绍几句,说是何门何宗何人,擅长何等功法云云。我听他声音不住撩过耳边,其实并无其他举止,却令我比从前与他相处时还要不好意思。正有些坐立难安,忽见眼前一页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姓氏。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这个……叶霜河,是哪个宗门的前辈?”
叶疏随我手指方向看去,平静道:“江南叶家。”
我眼睛倏然一下睁圆了,忍不住向他脸上望去,又狠狠咽了口唾沫,才颤声道:“我……先前听师尊说过,你小时候……在院子里……”
叶疏淡淡道:“嗯。就是他。”
我虽知他们世家大族,少不得有些大局考量。师尊虽对他们厌恶之极,却也不得不与之周旋。但忆及此人对幼年失亲的叶疏何等恶毒无情,不由气往上冲,骂道:“好厚的脸皮!他怎么好意思来?”
叶疏道:“是我请他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来,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时竟有些不敢再问,嘴巴张了好几下,才试探道:“你与他们……和解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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