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疏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多谈,目光移到我先前偷偷摸摸藏在身后的喜服上,忽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他这一句忽如其来的夸赞,立刻令我双颊通红,低头讷讷半天,才道:“这件是……你的,还没有做完。到时候……到时候……”
我本想说:“到时候你换上这身衣服,如有甚么地方不合当,我再来改过。”但话一出口,只觉怎么说都令人害臊,也不知世上那许多新嫁娘,是如何克服这道难关。
叶疏颔首道:“原来是我的,无怪腰围大些。本以为你会给我做一条女子衣裙,看来并非如此。”
我吃惊之下,连害羞都忘了,瞠目道:“你怎会……这样想?”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对着我,道:“我看你很喜欢。”
我又被他噎得一怔,才道:“那是当日鬼门千侣大会,你若不假扮女子,便无法顺利蒙混入内。如今你我……合籍大婚,当着几百上千道门同侪的面,自然不能叫你再着裙钗。否则旁人看来,岂不是……你、你嫁给了……”
叶疏低眸看着我,道:“我与你同心结誓,生死与共。无论是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总归是我们在一起,那又有什么分别?”
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将我心中阴霾照得透亮。忆及从前与萧越纠缠时,在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情爱引诱,便是一种毫不避讳的占有欲。他不止是由外至内,更是从上到下地入侵我,从平时一言一语之微,到床上对我种种看似温柔、实则不容反抗的手段,无不致力于使我变成“他的”。他虽对我的情意虽是伪装,手法却大致不错。单就这一种欲念而言,我不但在江风吟身上感受过,甚至在裴参军身上亦曾触及一二。我平生便只这些贫瘠经验,自然也将之参照到叶疏身上。但他本就是世上第一冷清的性子,我要他对我鸳鸯蝴蝶般缱绻情浓,无异缘木求鱼,如何能够称心?想来在他心中,我既非什么低贱的炉鼎、小厮,也非什么高不可攀的仙人,只是恰好能与他日日夜夜行坐在一起,共同修炼,彼此增益的伴侣而已。譬如月光,虽不浓丽,却也尽够我望见前路了。
一念至此,心中又似要涌出泪来,只强自忍着,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忽忽数日又过,我紧赶慢赶,日夜兼工,终于在二月底将两套喜服裁制了出来。虽还有许多针脚稀疏不平之处,领口收束等处也还不能细看,但想距婚典尚有七八日,尚有时日做这些水磨工夫,多少去了一桩心事。此日正是春晴,照得冰室中四面发光。我低头缝合腰带对角的一处尖形,只见晴光游丝之下,绮红流艳,便是天下最红的花朵,也不及这人间极力织造的锦缎鲜妍。一时忍不住,又发起臆想来:“不知那天是什么天气,近日还下不下雪?他若穿起这衣服来,走在白雪世界之中,那可不知是怎样一幅绝色图景了。”
正自出神,忽听外间乒乒乓乓,竟似有人打了起来。我忙放下针线,匆匆出去看时,只见院中新停了十余辆锦车,每辆车上都堆满了金华灿烂之物,珍珠玉石、灵宝法器,无不是我前所未见的奇珍。一名身着云白锦袍的中年男子远远立在车队之后,身后跟着七八名下属、仆役,排场之大,连一般的宗门之主也远远不如。叶白驹却蓬头散发,势若疯虎,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身边一辆车子已然被他一脚踢翻,绫罗翡翠滚了一地。他犹觉不足,又抬起脚来,向那些散开的罗缎上胡乱踩踏不止。
我一时反应不及,忙上前拦住他,道:“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男子这才不紧不慢迈步过来,向我打量一眼,拱手道:“久闻天方君姿容殊绝,仁心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从释迦寺一战后,据说旁人是送了我这么个衔号,但一则无甚名气,二来也不曾出门,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当面提起,不由一阵脸红,忙揖道:“都是道宗同门抬爱,后辈愧不敢当。不知前辈是……?”
那中年男子神色中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倨傲,面上却是山水不露,只道:“敝姓叶,此来是为贺我贤侄叶疏新婚大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不弃。”
我这才狠狠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知叶疏出门未返,也不由得往身后望了一眼,才结巴道:“叶、叶前辈,您……您好。那个……叶疏今天不在,或请……劳动尊驾,改日再来。”又向那十余车满满当当之物慌乱地摇了摇手,道:“这些……太贵重了,叶疏必定不肯收的,还是请您……姑且……”
我从前做凡人时,也见过许多口角冤仇,也不知做了多少回和事老,被人嘲过多少次烂好人。但闹到一方结婚之时送礼上门,另一方却坚决拒之门外的,那是从来未有之事。乡下人家将儿女嫁娶之事瞧得最重,纵有深仇大怨,别人巴巴地来登门示好,多少还是要给些坐席的情面,绝不至于当场撵人出去。虽知眼前这人十分可恨,这一句狠话竟也说不出口来。
叶霜河似早有预料般笑了一声,正色道:“我不是来找叶疏的,是来找你的。”向旁略一示意,道:“这些东西,也是给你的。”
我见他手下已准备将东西往云何洞天搬去,吓得说话愈发不利索了起来,连连道:“不不不,我不能收,我……”忽见一人脚下一绊,一只金丝精美的箱子摔在地下,一副莹洁如玉的象牙牌立刻撒了出来,牌面上皆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我骇了一跳,后半句便接不上了。
叶白驹早已在旁跳脚半天,见状更是暴怒无比,两眼如要喷出火来,一手指着叶霜河,说话也尖得变了形状:“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畜生!你叫主人跟你回去,主人不肯,你就扯他的头发,还把我们院子里的树全砍了!我过去咬你的腿,你一脚把我踹回画上,还叫人赶紧把我烧了。我恨不得活活剥了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如今你又死皮赖脸地来讨好,不要脸的杂种,该死的老畜生,凭你也配进我主人的门!”
叶霜河涵养极佳,听他污言秽语,丝毫不见愠色,倒向我客客气气一笑,道:“天方君,不知可否进去详谈?”
叶白驹一听他向我说话,更是如吃了火药一般,掉转怒火,直向我喷吐而来:“江随云,你这天生的贱种,也不知我主人看中了你哪一点,我瞧你一无是处,连狗屎也不如!一见别人送的破烂东西,就浑身没了骨头,满脸堆笑,就差跪下来叫爹了!你人虽然变了模样,可是你的心啊,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丑八怪,没有半点变化。依我看哪,你根本就不该活过来。你这么想跟这老杂种一个鼻孔出气,倒不如不要嫁我主人,转头嫁了他,一起当一对儿癞蛤蟆!”
他最后一句叫出,全身皆是熊熊燃烧的恶毒之意,忽然脸色一阵煞白,竟然就此昏厥。
我忙过去将他扶起,正不知所措,只听叶霜河在旁指点道:“画灵无魄,将他放入画卷,温养几日即可。”
我忆及他从前确有入画之时,遂取了案上那卷轴来,将他轻轻裹住。果见纸上白光一闪,叶白驹已回到画上,蜷睡不醒。我松松地将之卷起,入内向叶霜河奉了茶,这才问道:“不知叶前辈找我何事?”
叶霜河闲闲端了茶盏,向室内顾盼一番,才悠然道:“一别多年,当日小小孩童也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大典之后,天方君是长居于此,还是跟叶疏一起,回叶家居住?”
我从未听说过叶疏提过此事,不由一阵诧异,重复道:“回……叶家?”
叶霜河了然一笑,好整以暇地烫了烫茶水:“是了,天方君不会还不知道吧?叶疏上次在叶家藏书阁索要先天九炁心法残卷时,便与我立下契约,将他父亲带走的《横波》之卷交还,并在大婚之后,每年回家一次,将《横波》经义进行详解。他幼时对我甚是抵触,不想长大之后竟肯放下姿态,主动求和。如此,一家人冰释前嫌,亲密无间,岂不是好?”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先天九炁心法补残之卷,竟是叶疏付出如斯代价,才得以到手的。想他交给我时,便只一句:“给你当聘礼。”我当时只道他吃了许多白眼苦头,尚自十分心疼。如今瞧来,他为我这门心法,从此被叶家的缰绳牢牢系住,再也挣脱不去了。而这牵绳之人,却正是从前欺凌过他的罪魁。前因后果一贯通,我胸口顿时一阵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叶霜河仿佛就等这一刻一般,长长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身边:“其实你二人在青霄门合籍成亲,将这云何洞天打点得样样妥帖,到时移居别所,未必十分习惯。我当日亲见四哥……也就是他父亲为那穆家女子与家中决裂,确是分崩离析,难以弥合。叶家距此千里之遥,你们若是想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但若并不十分乐意……我也乐得成人之美,落个一别两安。”
他抬起一双与叶疏瞳色甚是类似的眼珠来,眼角的细纹微不可见地眯了眯:“叶寒天生前悬赏天下,寻访一位能解《横波》之人。只因那九苗古语失传已久,无人解得。我先前以为是我这侄儿天纵奇才,竟在不知梦中得获天机,这才心悦诚服,低头向他求教。但最近无意中得知,当日不知梦中,与他在一起的, 正是天方君你。而你在此之前,曾花了几十年工夫,破解九苗古语。叶疏向来冷漠绝情,连别人多看他一眼,都嫌挡了他求仙证道之路。但你从不知梦出来之后,他竟一反常态,主动追求你,如今更是昭告天下,要与你合籍大婚。天方君,我据此斗胆猜测,破解《横波》的不是叶疏,而是你吧?”
我与他对视,只觉身上一阵森寒,吞了口口水,问道:“……前辈想说什么?”
叶霜河忽而一笑,迫人的威压散去,重又变成那位名门大族长袖善舞的掌事者了:“也没什么,这不是紧赶着来拜访了么?天方君若肯透露一二,我叶家上下当真感激不尽。叶家虽无号令群雄之能,却也有些独到的本领。叶疏身上有些秘辛,说得的、说不得的,我都可告诉你。我四哥当年殒身云南,到底是何端倪,叶家多年孜孜不倦,打听到了不少消息,也可一一告诉你。对了,我听说那位小朋友……”
他向画卷一示意,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挑:“……对你万分排斥,还曾对你有过许多无礼之举。穆家画灵无人滋养,心智永不长大,偏偏叶疏因他母亲之故,绝不会扔下他。这邪门小派的物事,原本就不该存在世上。只要天方君愿意,叫他从此长睡不醒,再不能打扰你的安宁,又有何难?”
第七十七章 我等不到明天了
我默默良久,才试着将他言下之意重复了一遍:“前辈是说,叶疏之所以与我成亲,全是为了我解出那《横波》之故。如今《横波》归还叶家藏书阁,前辈对九苗古语无从着手,想请我去解。任我有什么心愿,前辈手段通天,一定能为我达成。”
叶霜河无声一笑,道:“好孩子!看你模样柔柔怯怯的,想不到说话这等爽快。不知在你心中,可有什么难平之事?听说你在江家原是旁支杂系,我与江家主母薛夫人素有交情,前日她家少爷前往灵素谷,还是我派船过的澜沧江。过几天替你做个见证,让她将你正式纳入族谱如何?从此名正言顺,也算是两姓联姻的一段佳话。”
我见他口吻极其自然,似乎刚说出口的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一时气火直冲顶门,也不顾礼数不礼数,直接将他手中茶盏夺了下来,起身道:“叶前辈,请回吧。”
叶霜河看了一眼空空的右手,似也有些意外,问道:“怎么?”
我从不曾对长辈如此无礼,只垂头低声道:“晚辈天生愚昧,也无什么高贵出身,只是从小受亡母教导,深知不可贪恋身外之物,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拿别人做交易。要打探甚么消息,我们凭自己便足够。戕害他父母的异兽,我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外面那几辆车子,请前辈一并带回去罢。”
叶霜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天方君,你可想清楚了。你与叶疏身份悬殊,旁人当着你不好指摘,背后却不知说得如何不堪。如今我既愿助你一臂之力,从此青云直上,跻身名门,你又何必推拒?那画灵本就是世上最低贱之物,却对你口出妄语。日后年年月月,你都要受他侮辱,不死不休。你再会装聋作哑,难道心中真的就无半点怨怼?”
他这张嘴实在也厉害之极,若在平时,我只怕已经被他带了进去。但萧越伤我之痛犹在昨日,听他这般循循善诱,只觉身上发毛,极为不适。开口虽还有些拘谨,却已多了几分强硬之意:“……我本就是卑贱之躯,那有什么说不得的?他虽只是个画灵,却也是穆夫人亲手编织,留给爱子的宝物。前辈当年在他家威风八面之时,他身边也只有这低贱之物伴随。你说他口出妄语,难道是他的过错?倘若穆夫人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我看他一样守礼知节,绝不亚于前辈这样的高贵上流之人!”
叶霜河听我语带嘲讽,再怎么不动声色,眼角也不由跳了两下,长身而起,哼笑道:“听说你对叶疏痴心一片,如此甘当小丑,任人取乐,无非是为了讨他欢心。可惜你虽识得九苗古语,却不明白那《横波》中记载的究竟是何法门,这才不知死活,一头撞向南墙。旁人守株待兔,你却误落情网,哼!可悲可笑之极。”
我更懒得听他这些挑唆之语,只觉他面目可憎,不愿他在我和叶疏的住处多待一刻,只道:“我对所载功法自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横波》出自君家元祖婆婆之手,乃是一门抑情的术法。想来婆婆她老人家,正是一个多情之人。若是天生无情,却也不必再抑了!”向门口露骨地做个请的手势,老大不客气请他出去了。
叶霜河此番前来试探,虽未动刀动枪,但也足令人身心俱疲。当日叶疏回来时,只与他简略提了一句,探知叶白驹在画中安睡无恙,其余也不再多言。再翻看宾客名单时,一见那个名字,顿如吃了苍蝇般恶心。一时只想:“叶疏以《横波》换取先天九炁心法,那是替我欠的人情,与他并不相干。往后叶家若有危难之处,我再豁出性命,竭力报还就是了。”心中打定主意,从熨斗中捡出一块木炭来,将叶霜河三字一笔划去了。
此时已是三月之初,正缘科开出的清单如雪片一般飞向各堂,都是婚礼上花费布置之物。我原想孟还天魔种已寄生出世,魔教中人亦在寻觅其踪迹,搅得到处乌烟瘴气,如今中原四海,皆有些不太平。大战当前,婚礼实不该操办太过。但小小地提议了几次,均无收效。合卺结誓之礼均在四象殿中举行,我初四尚在埋头大改喜服后腰不对整处,初五一早勉强赶了去,却听他们商议已毕,说是要备一匹长长的金色织锦,自不空山正殿大堂一路往下,直铺到云何洞天门口。我骇了一跳,连连摇手,直说不应如此铺张。我生平最会可惜东西,连线头碎布也不肯轻易丢弃。叫我将人家一匹好端端的料子放在脚下踩踏,却又如何能够?他们却只叫我放宽心,说这织锦是一位最财大气粗的少爷派人送来的,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铺陈开来,让我这一路嫁得风风光光。又说我若嫌贵不舍得用时,他立刻叫人一把火烧了,一寸灰也不给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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