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反应,眼前一花,萧越身上突然浮出一面圆圆之物,直落到我眼前。只见白纹粗糙,正是黄粱城他厢房中我曾见过的那面镜子。
那血肉长条之物在我颈上狎昵地缠了几圈,忽然一阵收紧。我窒息之下,不得不抬起头来,与那镜子相对。
只听孟还天道:“此物名叫灵犀镜,从小跟随他萧氏子弟,记录一言一行。你生而为器,什么证道飞仙,那是想也不要想了。反正是白白受人采撷,倒不如早认命的好。你这大师兄心机太重,不是好人。你看过之后,只怕还要感谢我。”说着,魔息一吐,那镜面波纹动处,无数画面一涌而出。只见萧越吊在空中的身影晃颤不已,显然不愿让我看到。但我头颈被缠得死死的,眼珠也直瞪了出来,纵然想要不看,又有什么法子?
但见镜面一荡,萧越正坐在千旗山旧宅堂中,样貌比现在年轻稚嫩些,陈设也并不十分讲究,倒似我最开始入门时所见模样。只见他身着一袭黑曜锦袍,手中静静翻阅一本淡黄色书皮的册子,面上若有不愉之色。一旁侍立一人,却是那问渠楼的师兄张乾。他一改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之态,腰背半躬,低眉顺眼,请示道:“大师兄,这姓江的小子生得面目丑陋,偏偏还不识好歹。师兄随口敷衍一句,他竟拿个棒槌当了针,一天到晚往这儿跑,辱了师兄的尊目。要不要我帮您……教训一下?”
萧越眼皮也未抬一下,似随口道:“你看着办吧。”
张乾一拍胸口,道:“一定办得干净利落,管教他不敢再往千旗山一步。”又低下了头,小心翼翼问道:“那之夏堂甄选的事……?”
萧越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已和殷堂主交代过了,你下月自去报到便是。”目光复回到书册上,道:“小惩大诫,别太过分了。只别让我看到他的脸,也就是了。”
镜面再一荡,已到了一座客栈中,看周围景观,正在槐安国黄粱城之中。但并非我变成青蛙那一座,依稀却似我从不知梦出来时所居。只见萧越正望向镜中,从我的方向看来,便是与我对视。只见他神态恭顺,口中道:“父亲既探得不知梦灵界垮塌,想他出来就在这两日。儿子带人去门口等待,必能一举截获。”
只听萧昭充满威势的声音响起:“……若我所知无误,他如今身上尸茧已除,面貌早已今非昔比。你再要诱他入彀,便是千难万难。”忽而冷笑一声,斥道:“当初要不是你勘不透皮囊妄相,今日又何至于一无可争之力?他心中有了别人,你再取用他时,功力便次之而又次之。我早已对你言明,你却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萧越恭声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据我所知,他虽对叶疏痴心一片,纯属自作多情,不得所爱。儿子对这种人了如指掌,只要略施小计,一定手到擒来。父亲且请息怒,容后观之。”
萧昭漠然一笑,道:“那也是你自己的事。”顿了一顿,忽又道:“那九天玄阴之体,自古以来,都是世上无双的绝色。你到时候见了他,千万记得把持心性,别被他迷得人事不知,徒惹笑谈。”
萧越嘴角轻轻一挑,道:“儿子只将他视作器用,又怎会以待人之心待之?父亲对我未免也太不放心了。……”
镜面波纹又生,这一次却已跳到了一座深黑的马车之中。几名萧家宗老正起身下车,那名唤萧延秀的老妇犹自向人寻问真阳之血,想来正是我们击退苏陨星那一日。萧越送走诸人,回到车中,却立起身来,轻揽袍带,整理了一番仪容。再细看时,却已坐了下来,将腰间那条墨色锦带持在手中,阖目捏诀。
但见灵息动处,那锦带其中一处辉光漫然,竟传出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喘息声:“……叶疏,我好热……你摸摸我……”
——那是我的声音。
我当日为苏陨星撩动欲念,对叶疏投怀送抱,待他以手弄出之后,还趁势向他求欢,只当是世上最私密的情事,此时却一一传入另一人耳中,在小小马车中听来,一字一句清晰之极。
却听锦带中传来叶疏清冷的声音:“今日不宜如此。睡罢。”
我犹记当日我身上疲倦,很快便乖乖在他怀中睡去。却听锦带中传来我一声重重的叹气,其中充满失望之意,竟无半分掩饰。萧越听在耳里,不由发出一声讽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竟比我想的还要容易百倍,叶师弟,我真是感激你。”
只见他轻巧地收起锦带,转向车外,问道:“……张乾怎样了?”
门外传来其他弟子的应答声:“张师兄金丹毁损,意识不清,已经快不行了。”
萧越眼中挑起一抹异色,口吻却诚挚惋惜之极:“我与他相识多年,想不到天有不测……到时记得知会我,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诸多画面重叠在一处,有的是短小片段,有的却是一闪而过。我看见他在水边为我升起万千河灯那一夜,背向我一步步迈入朱红宫墙,神色倨傲轻蔑之极,尽是见猎物入笼的绝对掌握之姿;当曲星和江雨晴声声念着“缁衣之宜兮”,我心神大乱,怔怔离去之时,他在门内向我背影势在必得的一瞥;他吩咐嘉禾堂那名当值弟子入内给我拿红色犀烛,他命令瑟瑟有必要时将灵兔、灵獾当着我的面悉数宰杀,他听到我与叶疏取消婚约的那一番对话,立刻着人布下新年烟花大会,急匆匆向青霄门赶回。
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与贝师兄在嘉禾堂中相坐对谈。我对他亲朋友眷一无所知,平日也不见贝师兄与他十分亲近,此时见他神色放松,双眼轻阖,一贯的温和之态也全然不见,面上却有几分倦色。
只见贝师兄手中拈起一枚金碧琉璃色的碎灵石,啧啧道:“难得见你花这么多心思,看来与太子妃情意正浓,真是羡煞旁人啊。”
萧越嗤笑一声,却不答他话语,只道:“你这称谓,也莫到处乱叫了。江雨晴受了血煞,已不堪一用。我父亲最近对我赞誉有加,正准备为我重择一名火灵阳体的女子为妻,以免我境界提升太快,反难以诞下子嗣。”
贝师兄手中一顿,张了张眼皮,似不经意道:“我看太……他近日对你情根深种,远非与叶师弟可比。你到时择妻另娶,教他如何接受?”
萧越长目微暝,将头仰靠在太师椅背上,似极惬意:“只须告诉他,我身在家族之中,有诸多不得已便是了。他心那么软,总是舍不得让我为难的。”
一声碎响,镜面已归于平静。我原本被孟还天勒住脖颈,才勉强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他已收回肉瓣,我身躯仍如僵死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只听孟还天充满诱惑同情的声音直透入我识海来:“看见没有?你大师兄对你,从头到尾,全是虚情假意。你们道宗这群人哪,嘴里说得比谁都好听,行事却肮脏无比,竟连魔修也不如。江随云,左右是做器具,还不如让本尊来好好疼爱你。至少本尊眼中不见色相,不管是无盐嫫母,还是褒姒西施,都无半点分别。绝不会因为你丑,便将你拒之千里……”
他嘴里说话,一条软乎乎的异物便从我两腿之间悄无声息地钻上来,渐渐深入我后穴之中。
只听萧越在空中极力嘶吼一声:“随云,他在诱你入魔!”
我霎然一惊,如从一场梦魇中惊醒。孟还天那东西已强行捣开我穴腔,也不知用了何等术法,竟使那鼎口肉环立刻显象。我只觉一条异怪之物如鳄鱼硬尾般一插而入,瞬间就捅入那块最湿软的底囊,与我灵息相接。就在这一刹那间,我腹中忽然炸开一团爆破般的热意,全身先天之气如千万把刀锋同时向外插去,便与苏陨星当日意图不轨时对他的攻击一模一样,只是威力更强大了无数倍。只听孟还天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那条探入我身体的东西逃命般急缩了回去,全身肉瓣亦争相向那裂缝回缩,那裂缝都被挤得弯曲起来,如同被人踩了一脚的蜈蚣蜷缩成一团。只一眨眼工夫,肉瓣已逃得干干净净,那裂缝也在空中匆匆忙忙弥合起来,殿中只余阵阵残余腥臭。
我死里逃生,虽不知缘由,终于是保全了这一副身躯。但心中竟无半点庆幸之意,只将一对血红的眼睛对准了萧越,竭力想冷笑一声,却连脸上肌肉也止不住地在颤抖:“……他诱我入魔?姓萧的,我看你才是真魔!”
萧越也已从半空中落地,此时也是劫后余生,脸上神气却比被孟还天凌虐时还要慌张畏惧得多。闻言全身一阵摇晃,说话竟是结结巴巴:“不是那样的,江郎,你听我说!……”
我将手重重一挥,嘶声道:“够了!我听你说什么?说你当年是怎么嫌我丑,叫欺负我的人过来打我?说你是怎么算计我从不知梦出来,一步步诱骗我对你生情?说你假作舍不得我,叫人紧赶慢赶地送了这带子过来,结果却拿来偷听我与别人说话!亏我信以为真,还一直开开心心地系在身上,以为你真的对我有几分相思!”
萧越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只是不断摇头,重复道:“不是的,不是的。”听到最后,已经慌不择路,急忙将自己腰上那锦带解了下来,往地下狠狠一掷,连声道:“你看,我扔掉了,扔掉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对他恨意已达巅峰,他这般做作,只令我忍不住齿冷。当下冷笑两声,摇头道:“萧越,你的谎话,我听够了,不要再说了。你早就知道我是炉鼎,却从来不告诉我,任我百般出丑,把自己当了个活生生的人!你要采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搞这些花言巧语,曲里拐弯,有什么意思?以你的修为,强奸我又有何难,为什么要……”
一语至此,忽然灵光乍现,恍然大悟之下,更觉心冷如死:“……是了,是了。你那无所不能的爹,比苏陨星、孟还天懂得多,知道不能强奸我,是不是?你要骗我鼎口打开,与我谈些虚情,弄些假爱,也就罢了。你一心坏我和叶疏的婚约,原来是因为我成亲之后,束手束脚,不便你哄我张开双腿。你自己早已选好了妻子,却叫我这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嫁给你。可怜我水性杨花,心志不坚,竟被你这种人哄得团团转。我从前只道叶疏待我不及你,现在瞧来,你竟不及他待我之万一!……”
萧越原本已将面如死灰,听到最后一句,眼角肌肉突突跳起,咬牙切齿道:“哼,叶疏,你以为他……”
但我一个字也不愿听他说了。
我直直瞪视着他英俊扭曲的脸,将右手高高对准了他,上下嘴唇微一颤动,从喉咙深处发出撕裂般的一句咒诀:
“——咫尺天涯。”
第七十五章 我配不上你
我不记得如何从地下大殿中跌跌撞撞走出,只听身旁不断传来器物翻倒之声,引得好几只草丛中自在嬉戏的灵兔立起了耳朵,红红的眼珠好奇地望向我,又看向我身旁虚无之处。我一瘸一拐走到朱红的庄门前,只将门缝推开一线,立刻就被人关紧了。我再竭力一推,门却只微微一晃,犹如被什么下死力气按住了,不让我出去。一来一去,那灵犀镜突然从空气中滚落下来,直掉到我脚边。
我从血红的眼中冷冷看了一眼那镜子,俯身捡了起来,双手抓住那犀角粗糙的边缘,没头没脑地向门缝中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只听一声裂响,白纹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不知何时,门上的阻力消失了。我虎口震得满是鲜血,将那镜子往地上一扔,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远远听见广叔急喊“少主”,又仓促叫人立刻去影宫向家主报信,我都已半点不关心了。我在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到最后难以为继时,甚至忘了有没有拨动腕上坠子,只张口哑声叫道:“叶疏,救我。”脑中一阵浓腥的眩晕袭来,双膝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渐渐复苏,识海却好似蛰伏沉睡了一般。只要意识开始向外探触,浑身便如挨了打的狗一般抖索起来,一颗心更是深浸在汪洋痛苦之中,连随波逐流都觉辛苦。浑浑噩噩中,只闻见一阵极淡的梅花香气。耳听一阵急躁的拧水之声,一个半湿不干之物丢在了我脸上,接着一阵粗砺的疼痛传来,似是有人正在粗暴地给我擦脸。虽然神识未开,也知此人伺候我不情不愿之极。我对这位白驹兄一向敬而远之,此时见他待我如故,竟觉一阵莫大的感激。昏昏荡荡之间,只觉叶白驹的动作远去,叶疏的气息迫近,微温的手握住了我手腕,缓缓送入一段冰雪灵息。我身体其实并无多大损耗,纵有些皮肉伤,也不十分疼痛。但大悲大怒之下,心神几近枯竭,体内元婴也如胎儿般蜷缩起来,不愿见人,更羞于与他相见。察觉他灵息探入,只在意识深处背过身去,不做理会。
叶疏收回灵息,手仍在我腕上握了一会儿,才向叶白驹道:“师尊说,他心神受孟还天魔息重创,退行蜷睡不醒。如有他平日喜爱之物,可以其为引,诱他醒来。你可记得,他平日喜爱何物?”
如在从前,他这句话传入耳来,我只怕又要暗自神伤。但今日听来,竟觉无比安心,连原本沉湎自我之中的婴灵,小小的手也忍不住抓握了几下。
叶白驹正是无甚好气,将毛巾往盆中一扔,水溅得地上的冰嗞嗞直冒冷气:“我看他什么也不喜爱,就只喜爱主人你。从前顶着一张丑脸时,就总是色迷迷地望着你,连哈喇子流出来都不知道。后来……变成这模样了,对着你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呆相。一双眼睛更是粘在你身上,你练剑的时候也看,打坐的时候也看,看一阵,傻笑一阵,那一脸痴态,多少层面纱也挡不住!”
我听了他这几句贬语,识海忽而一阵动荡,似乎想起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这件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偏偏意识白茫茫一片,如雾里看花般看不分明。
叶疏听了,竟若有所思,在床边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将我抱住了。
我在这张冷冰冰的玉床上已躺了许久,身体都已失去知觉。叶疏体温向来不高,此时与我相贴,仍然带来了一阵浅淡的暖意。我只觉他动作十分规整,正与前两次我请求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换成横向,想必颇为古怪。他身材原比我高些,从前这般拥抱时,下巴只靠在我头发旁边。此刻依偎在我胸口,头便自然而然靠在了我肩上。黑丝缎一样的头发也倾撒在我身上,连沙沙摩擦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万劫城地下阴湿发霉的灰河地狱中,他扮成柔软鲜艳的女子,在我丑陋破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那红裙黑发的倩影,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海底后,在我心间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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