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何等敏锐,自然能觉察出谢洛生的心思,他本不欲插手谢沅生的事,可想起身边人夜里辗转反侧的样子,鬼使神差的,还是走了一趟沪城时报。
钱开志乍听容述登门,愣了下,他和容述不过几面之缘,容述找他作甚?他不敢怠慢容述,当即吩咐人将他请去会客厅。
会客厅内,容述没有坐,他身量修长,着了身深色的旗袍,外头罩着羊毛大衣,耳垂上挂了亮眼的耳坠子,衬得面容艳丽。钱开志看着容述,他们报上刊登过不少容述的新闻,可近距离这样看容述,大抵是对方容色逼人,钱开志心里莫名的升起几分忐忑。
“不知容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钱开志挂着笑,走了过去,“容老板,请。”
容述抬起眼睛,看着钱开志,淡淡道:“钱主编,不必客气了。”
“今日容某来此,只为一件事。”
钱开志怔了怔,道:“容老板请说。”
容述微微一笑:“谢沅生。”
钱开志脸色微变,直勾勾地盯着容述,干笑道:“容老板这话说的,谢沅生早已陪同谢老先生去了港城,此事沪城人尽皆知——”
钱开志没说完,容述就打断了他,道:“钱主编,不必和我兜圈子。”
“谢沅生在哪里?”
钱开志面容沉了沉,道:“这里是沪城,要是容老板觉得谢沅生在沪城,大可将沪城翻个底朝天,把人找出来。”
容述瞧着钱开志,说:“钱主编,我的确能将谢沅生找出来,可你觉得是我找着他快,还是特务处的人找着他快?”
钱开志骤然变了脸色,道:“这话什么意思?”
“托钱主编的福,”容述扯了扯嘴角,道,“谢洛生想必找过你,和你说过有人盯上了谢沅生,偏偏你还刊登了他的文章。”
容述这话说得钱开志哑然,他摘了黑框眼镜,拿帕子擦了擦,半晌,说:“容老板,你找聿明作甚?”
容述道:“救他。”
钱开志望着容述,似乎在斟酌他话里的意思,“容老板认识聿明?”
“不认识,”容述说。
钱开志想起谢洛生,难道是谢洛生请容述帮的忙?沪城时报在沪城创办多年,容述是沪城的风云人物,钱开志对容述有所耳闻,此人一贯我行我素,从来不多管闲事。
钱开志想起那些人,他咬了咬牙,道:“容老板当真能护住聿明?”
容述神色冷淡,“我护不住他,难道钱主编能护得住?”
钱开志不吭声了。
过了许久,他直接大步走向一旁撕了一张纸,又抽出衣袋内的钢笔,刷刷落下一行字。钱开志将那张纸递给容述,道:“容老板,聿明就在这里,我同聿明约定过,敲门声是三短一长便是我,若是旁人,就自后门走。”
“容老板,请您务必救聿明,”钱开志说。
容述看着他眉宇间的郁色,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道:“告辞。”
说罢,直接转身离去。
容述出了沪城时报,上了车,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对秦忠道:“找几个利落的人盯着这里。”
秦忠是容家的司机,办事沉稳,闻言当即道:“是,先生。”
这一日,容述和谢洛生在餐厅吃饭,是二人来过的地方,琵琶女拨弄着琴弦,唱的一出江南小调。
谢洛生显得比以往安静,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饭。
容述往他碗中夹了一筷子,谢洛生抬头冲容述笑了下,有些心不在焉。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拉诸公听,”琵琶女声音婉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谢洛生听着,随口跟着调子哼了几声,对容述说,“小时候家中门前有一大片荷花池,每年盛夏,就有人泛舟湖上去采莲。我和我哥会去凑热闹,就趴在船上,听她们唱这样的小调。”
容述看着谢洛生,道:“想家了?”
谢洛生抿了抿嘴唇,还是嗯了声,坦诚道:“我想我哥。”
容述笑了声,探手过去捏了捏谢洛生的掌心,叹气道:“同我吃着饭,还想着旁人。”
谢洛生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容述说:“吃好了?”
谢洛生挠了挠容述掌心,看着桌上的饭菜,却没有半点胃口,说:“吃好了。”
“再吃几口,”容述说,“吃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洛生疑惑地看着容述,笑道:“容先生要给我惊喜吗?”
容述不置可否。
二人走出餐馆时,谢洛生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个琵琶女,他迟疑了片刻,想,今晚回去了,就和容述说谢沅生的事罢。
容述带着谢洛生上了车,披着夜色,还是秦忠开的车,慢慢驶出高楼,进入一片低矮的屋宇间,如褪去了繁华,显露出内里藏着的本质。
谢洛生看着窗外的陌生景致,有些奇怪,道:“容先生,我们这是去哪儿?”
容述道:“你猜猜。”
谢洛生看向容述,二人对望着,他心思转了几圈,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谢洛生睁大眼睛,说:“……容先生,是找到我哥了?”
容述眉梢一挑,轻轻点了个头,“嗯。”
谢洛生愣住了,容述又道,“不过是不是,还得你亲自看了才知道。”
他们正说着,车停了,秦忠道:“先生,前面车开不进去了。”
容述说:“下车吧。”
谢洛生当即跟着容述下了车,眼前是一幢幢房屋,弄堂老旧,车灯亮着,照亮了狭长的巷道。容述牵着谢洛生的手朝里头走去,谢洛生心口莫名悬了起来,不自觉地攥紧容述的手。
可二人还未走近,就听见远处传来打斗声,隐约夹杂着几声枪响,谢洛生脸色都变了,“哥!”
夜风微凉,送来几缕刺鼻的血腥气。谢洛生想也不想,就朝声音处跑了过去,容述也快了几步。
一道人影急步跑着,气喘吁吁的,很是狼狈,谢洛生同那人打了个照面就叫了一声,“哥!”
谢沅生也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几人,眼睛睁大,喊道:“快走!”
他身后紧撵着六七人,看装扮,俱都是特务处的打扮,手里还持着刀,腰间隐约可见正别着枪。
秦忠见状,直接就掏出了枪,冲那几人开了枪。
子弹声尖锐,谢沅生跑到谢洛生面前时,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所幸谢洛生抓住了他。几人都暂且避到了巷口拐角处,秦忠沉声说:“先生,你们先走。”
容述面色未变,他手里也拿着枪,对谢洛生说:“在这待着。”
谢洛生一怔,看着容述,容述却没有看他,熟稔地拉开枪栓,波澜不惊地说:“那几个人不能活。”
秦忠心中了然。
谢洛生还是头一回知道容述会开枪,还是头一次直面血腥的杀人现场,脸色都白了。
容述枪法极好,秦忠也非好相与之辈,待枪声停歇时,巷子里已经横躺了几具尸体。
谢洛生只是看了眼,几乎吐出来。
他虽是医学生,到底不曾亲眼见过这样的场景。谢沅生脸色也发白,他手臂背上都受了伤,脸颊也是青的,夹杂着擦伤,他对容述说:“……谢谢。”
容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谢洛生看向容述,容述神色冷静,心里不知怎的,安定了几分。
容述吩咐秦忠将那些人处理干净,转头对谢洛生道:“我们回去吧。”
谢洛生咽了咽,嗯了一声。
第44章
秦忠留下善后,谢洛生开的车,一行人没有回容公馆,而是去的容述住着的小公寓。
谢洛生拿了医药箱替谢沅生包扎伤口,兄弟二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谢洛生看着他手臂上的伤,一边给他消毒,一边问:“哥,你怎么回沪城了?”
“爸妈知道吗?”
谢沅生说:“我偷跑回来的。”
谢洛生哑然。
谢沅生看着他,笑了笑,说:“让哥好好看看,咱俩都这么多年没见了。”
谢洛生无奈地摇摇头,说:“爸妈要急死了。”
“没事,我一回到沪城就给他们发了电报,”谢沅生说,又笑道,“洛生,你长大了。”
谢洛生咕哝道:“哥,我都二十二了。”
谢沅生凑近了搂了他一下,道:“欢迎回家。”
谢洛生怔了怔,垂下眼睛慢慢笑了起来,伸手回抱了谢沅生一下,道:“哥,爸妈还好吧?”
谢沅生说:“挺好的,他们刚到港城,爸爸跟着别人学港城话,妈妈每天都和那些太太小姐打麻将。”
谢洛生哭笑不得,说:“不是说妈妈病了吗?”
谢沅生笑了,道:“爸爸诓你的,他要不那么说你怎么肯回来?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时局动荡——”他声音低了下去,谢洛生也沉默了,旋即谢沅生却是一笑,道:“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
谢洛生:“嗯。”
突然,谢沅生问他,“洛生,你怎么和容老板在一起?”
谢洛生愣了愣,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想起他同容述的事,耳朵微红,含糊道:“爸让我住在容公馆暂住,就认识了。”
谢沅生了然,他父亲是想让容述庇护谢洛生,毕竟在这龙蛇混杂的沪城,危险重重。谢沅生突然想起今夜的事,道:“今晚那些人都是特务处的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容老板帮了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谢洛生一顿,利落地帮他将伤口都处理好了,道:“没事的,哥,你今晚也受惊了,先好好休息。”
谢沅生应了声,又道:“帮哥好好谢谢容老板。”
谢洛生说:“晓得的。”
浴室里水汽弥漫,还透着沐浴过后余热,容述站在盥洗池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哗啦啦淌水的水龙头,缓缓将手探入了水流中。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尖锐的枪响,子弹洞穿血肉,隔得远,仿佛都能看见鲜血溅在地上,喷洒而出的黏腻感,又脏又恶心。
容述不喜欢杀人。
可他第一次拿枪杀人却是很早的时候,那时他母亲刚刚去世,容家人心不稳,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容家,盯着他这个学戏的少东家。
容述隐约还记得他就是在那时杀的人,在容公馆,他母亲灵前。枪声一响,偌大容公馆刹那间鸦雀无声,对方倒在他脚边,嫣红的鲜血自头颅漫了出来,浸透了他的鞋子。
容述居高临下,漠然地俯视着那张死去的面孔,当他抬眼时,所有人都惊恐地退了一步。
他想着并不愉快的往事,从容述坐稳容家家主的位置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杀过人了。
容述的两只手已经打湿了,都是雪白的泡沫,交错着,洗得仔细。容述一双手生得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玉也似的,水汩汩流出将泡沫冲刷得干净,沾着水珠,在灯下很是惹眼。
谢洛生进来时,容述脸上没什么表情,头也没抬。
谢洛生站在门边看着容述慢慢地洗手,他洗得慢,仿佛已经洗了很久了。恍惚间,想起他杀人时的果断,心都颤了颤,有些畏惧,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沉迷。谢洛生看了片刻,抬腿走了过去,他伸手抱住容述,低声叫了句,“容先生。”
容述眉宇平静,拿了块干毛巾擦干自己的手,“嗯?”
谢洛生道:“谢谢容先生。”
他想,容述救谢沅生是因为他。
谢洛生心里涌上蜜,忍不住凑过去吻容述的嘴唇,容述却捏着他的下巴,谢洛生一愣,看向容述。容述摩挲着他的下颌,道:“你哥怎么样?”
谢洛生说:“都是一些皮肉伤,已经睡下了。”
二人出了浴室,一挨着床,谢洛生就被容述拉到腿上坐着了。他有点儿难为情,也不习惯,可容述在谢洛生耳边说,让他抱会儿,登时挣扎的力道就卸了,分开腿坐在容述腿上。容述摸着他的腰,问道:“今晚吓着了?”
谢洛生摇了摇头,迟疑须臾,道:“有一点。”
“还有一点意外,”谢洛生很坦诚。容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鼻尖,道,“别怕。”
“那些是特务处的人,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不杀了他们我们会很麻烦。”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洛生心头一紧,小声说:“对不起。”
容述笑了,道:“宝贝儿,你是想向我道歉还是道谢?”
谢洛生轻声说:“容先生是为我才沾的这麻烦。”
容述很喜欢他的聪慧坦诚,道:“见了你哥,高兴吗?”
谢洛生眨了眨眼睛,说:“高兴。”
容述逗小孩儿似的挠他的下巴,说:“那就算不得什么。”
谢洛生忍不住抿着嘴笑,却有些担心:“那些人会不会找过来?”
容述道:“秦忠做事利落,不用担心。”
谢洛生看着他,想起什么,道:“容先生枪法很好。”
容述不置可否,手已经滑入青年衣服里,贴着温热的皮肉抚摸,说:“想学么?”
谢洛生被他摸得有些痒,含糊道:“学——”一顿,说,“容先生想教我开枪?”
容述道:“嗯,学着吧,世道太乱,学了说不定用得上。”
谢洛生察觉他的手又去揉他的胸膛,想起他哥还在隔壁,臊得不行,慌忙捉住容述的手,说:“容先生,我哥在隔壁呢。”
容述哼笑一声,咬着他的耳朵说:“宝贝儿小声点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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