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十黑从昨天就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啥也不说,买家的身份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场抓到的其他人,只负责摘器官和运送,其余一概不知。”
“录口供这事交给我,你先回去,看这情况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把李遇打发走了之后,喻时进入病房,坐在床边,外头仍旧下着绵绵细雨,天气很冷,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算保暖的毛衣,外套染了血,回去还得看看能不能洗干净。
李遇来的时候带来了水果,她刚好有点饿,又怕去吃饭的时候人醒过来,便挑了一颗苹果,用纸巾擦了擦就开始啃苹果。
刚啃没几口,嘴里的大块苹果还没嚼碎,她刚好和另一个人四目相对,然后在对方逐渐变得惊恐的表情中,不自觉地就将即将发出的尖叫扼杀在对方口腔里,向零见对方捂住自己的嘴,更为恐慌了,张嘴就咬,差点就换喻时尖叫出声。
她扔下手里的苹果,嘴里的苹果也不管嚼没嚼碎,先吞下去还差点把自己噎死了。
慌乱中她坐到床上去,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把人抱着,忍着被咬的疼痛和挣扎,低声安抚道:“不要怕,你很安全……”
巡房的护士在门口看见,正打算进来帮忙,被喻时制止了,她一直重复着安慰的话,直到向零粗重的呼吸声逐渐平复下来,最终松开了口,然后把脸抵在她的肩头上咬牙抽泣,喻时持续抚拍着向零的背部。
连哭都要忍着,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喻时这样想着,却没有松开她。
哭了很久,喻时因为保持同样的姿势太久没动,四肢都麻了,向零这才安静下来,而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整理好自己以后,才拍她手臂示意可以松开了。
喻时仍旧很谨慎,动作不敢过大怕又惊动向零的哪根神经,在确认对方真的平静下来之后,才完全离开病床,坐回椅子上。
向零一只手掩着脸,喻时看得出来对方因为刚刚的行为感到羞耻和愧疚,这才假装不在意地问:“要吃苹果吗?”
向零沉默着,然后抬起了头,又恢复了喻时以往看见的那副表情,冷淡而疏离,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片刻她才回答:“不用。”
“那我先吃,你别介意。”说完喻时把氧化了一些的苹果放进嘴里继续啃。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仅剩下突兀的啃苹果的声音,气氛要说有多尴尬就多尴尬,喻时虽然在吃苹果,但是眼神还是尽可能地去注意向零,见向零一直僵硬着身子,她扔了果核就去帮对方调整床的高度,让向零可以靠着。
“医生说你肋骨骨裂,动作最好不要过大,不然那能疼死你。”
出乎意料地,向零冷淡地说了一句:“反正习惯了。”
是习惯了疼痛,还是习惯了骨裂,不管是哪一种,喻时都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习惯比较好。
“向远至还有那些人,已经被抓了。”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喻时边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等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她并不强迫对方录这份口供,毕竟这等同于把受害者伤口再撕开一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替另一个人去承担那份痛苦,如果向零没有办法的话,她会当作受害者无法录取口供的状态去处理这宗案子。
没有强迫,没有催促,喻时就这样安静地陪着向零,看着窗外风云变化,绵绵细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他家暴的行为是从我高二的时候开始的。”向零的过往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
她小时候家境不错,父亲向远至自己开了一家公司,生意也很好,夫妻恩爱女儿孝顺成绩也好,一家三口摆出去就是模范家庭的标杆。
但是向零其实也会厌倦生活,成绩发下来,她没有一点期待,老师的赞美也把她的努力当做理所当然,属于“正常发挥”,她自己也是如此,生活没有惊喜,千遍一律的生活仿佛过的并不是自己的人生,仿佛有个游戏玩家把完全通关的存档再重新玩过一遍而已,而她就是那个被操纵的游戏角色。
某一天,她放学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踏入了一间便利店,她在零食架上找着喜欢的巧克力时,瞧见有个男的在角落的面包架上拿了两个面包,一个藏进了外套,男人拿着另一个去结了帐然后离开,便利店里只有她看见了整个过程。
她走到面包架上去看了一眼价格,男人拿去结账的面包比外套里藏着的面包便宜了不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是不是也藏了店内其他的东西。
她转头去看天花板,店内安装了两台监控,其中一台并没有红点,她拿了巧克力之后,便去柜台旁边的冰柜里选取饮料,利用这个角度她瞟了一眼柜台边的电脑,只见电脑荧幕上原本该有两格的监控现在只有其中一台开着,另一台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开,收银员在忙着给顾客结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她脑袋一热,就模仿着偷窃男的行为,从监控照不到的零食架子上偷偷摸摸捡了几根巧克力棒,塞进预先开好缝隙的包里,然后拿着一瓶饮料和一袋巧克力去结账,一直到安全走出便利店,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不缺钱,也不缺用钱就能买到的巧克力,她缺的可能是目前生活中找不到的感觉。
刺激!
那天晚上,她把偷来的巧克力棒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把东西偷了过来又扔掉,她就只是不想留着而已,也不想吃掉。
接下来的日子,她偶尔也会偷窃,挑不一样的地点,偷不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偷来的东西全都扔掉,没人发现,也从没被抓到过。
渐渐地,偷这些小小的东西变得轻而易举,只要做好观察,看准时机,她绝不会被发现,学校里她依旧是正常发挥的资优生,放学后她是手法熟练的盗贼,这种别人都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让她心里永远留存着一种孤傲的热情。
在高一学年结束后,高二开学以前,向零在一间书店里徘徊,她已经观察这间店好几天了,监控的范围大致上也能划出来,什么位置和什么角度是监控死角,她都一清二楚,这几天从书店里陆陆续续买了不少书,是时候偷一本了。
向零在挑了几本高二需要的课外书后,又随手挑了一本小说,放进包里,然后大大方方拿着课外书去结账。
拎着袋子走出书店,她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走离了书店几步之后,被一声呼叫打断:“向零!”
她顿住脚步,体内的血液仿佛在顷刻间凝结了,转过身子去看,一个熟悉的人影就站在书店的入口处,手里拎的是和她一样的袋子。
那一瞬间,她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害怕,她从呼唤她名字的人眼中看出来了,自己的一举一动在经过一年后终于被人看见了,当下她什么也没想,拔腿就跑,向零的母亲一看女儿跑了,想当然的就追上去,她想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理由才会在书店里偷窃。
向零跑了很远,直到没人追了便停了下来,她从包里扒出那本偷来的小说,顺手就扔进了身边的杂物堆,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妈妈到底看没看见她偷了东西,还是只是单纯地偶遇而已,想到此处她也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现在要想弥补也很可疑,回家后到底要如何解释才能蒙混过去,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懊恼得抓了一下头发,也不知道该不该接,最终她任由手机去响,直到自动切断。
她背靠在墙边,觉得还是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于是便把刚买来的课外书一并丢了,然后又去服装店买了些衣服把这一身换掉,她决定要假装自己从没去过书店,妈妈看见的那个人穿着和自己不一样,只要能装,她能装到让对方怀疑人生。
重新整理好自己,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家,可稀奇的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扇被她关上的家门却再没人打开过,她虽然也很忐忑父母回来,但是现在更疑惑的是,手机没收到任何来电,家里也没人回来。
像是抓准了时机一样,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她吓了一大跳,看见来电显示,并不是想象中的人,于是接了电话,等对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她当场就腿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似乎还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空白思考,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但是心跳很快,快得她有些心悸,喘不过气,也有些晕眩……
过了良久,她指间掐得死紧的手机被她摔了出去,撞在墙角边上弹射出无数碎片,等她冷静过后,这才匆匆把手机捡起,手机已经坏了,荧幕全都碎了。
在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之后,她带着恐慌的心情去了医院,面对她的是盖着白布的妈妈,还有蹲在墙角痛哭流涕的爸爸,最后是由警察大叔对她说明的情况,她妈妈在过马路时被一辆行驶中的货车撞倒,货车没有违反交通规则,也没有超速,是她妈妈在绿灯闪烁即将转红时还过马路,车祸地点是她几个小时前逃跑的路线,换言之就是她妈妈在追她的时候被车撞死了。
事情搞到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在说出真相后换来了向远至的一顿耳光,直接打到她趴在地上起不来,嘴角渗血,要不是警察制止她觉得自己很可能当场死亡。
后来她和向远至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交流也是没有必要就不说话,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向远至在工作上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最终导致公司倒闭,也开始酗酒,酗酒后常常又打又骂,骂出口的话往往都是“你害死你妈”,向零每次一听这句话就不反抗了,就任由向远至去打,甚至觉得打死就好了。
他们搬了家,向零在学校虽然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着,但是因为学习成绩日趋下降,背后同学们的闲言闲语她也没少听见,在死命把成绩往上拉之后,她顺利完成了高中三年的学业,考了大学,也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
但是因为长期家暴导致她精神方面出现问题,也是她自己去找的医生,向远至再没管过她,他们成为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再后来向远至的赌瘾越来越大,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都在赌桌上输得一干二净,向零原本一天打一份工再没办法维持这个家的生计,于是只好中途休学,醒着的时间都用来打工。
再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向远至也许是真的厌倦了,也许是因为看见向零就无法忘记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便去打听了黑市里器官买卖的价格,在联络上包十黑之后就把人卖了,用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换来了在赌桌上继续欢乐的筹码。
“我记得你上次问我,为什么周佳倩母女会因为周成信的死感到伤心。”
“我绝不会为他感到伤心,不管他未来怎么样,我都只会厌恶他。”
向零第一次在谈话中正视了喻时,眼神依旧是冷漠得毫无感情。
喻时尽量不表明任何情绪,她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因为他每次打我的时候,都会骂我害死了我妈。”
在对方冷漠的语气中,喻时哑口无言,她一时之间找不到要怎么将话题接下去,向零兀自开口:“而我确实害死了我妈。”
这一句话更让喻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哑着嗓子问:“你做了什么?”
“那天放学后,我去便利店偷了东西,我妈看见了,追着我跑,被大货车撞了。”
向零说这句话的时候,十指纠缠在一起,她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件事。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责,那就把自责放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去承受,一直到死,就像这一次,我也会把没及时接到电话而来不及救你的自责放在心里,放一辈子。”顿了顿,喻时继续说道:“但没有人可以把责任安到你身上,也没有人能把对别人的伤害冠以任何看起来堂皇冠冕的理由,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恶意逆来顺受,那只会无限助长他人的恶意,加害者不会因为受害者的忍受而感到愧疚,他们只会产生一种自己所实施的错误行为实际上是正确的错觉。”
向零听完,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她微微侧过身子,喻时看不见对方的眼睛是否张着,她直觉话题到此结束了,于是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
后来向零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经医生诊断可以出院后,喻时和李遇把人送回了家,家里事先简单的打扫过了,被两人弄坏的门锁也装上了新的,原本喻时要把人带回自己的家照顾直至伤口完全愈合,向零拒绝了,坚持要回这栋旧公寓。
接着因为案情严重,在进入提控流程后,排期上庭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更快,而且现场设为非公开审讯,除了相关人士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允许听审,也是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媒体所知道的都是警方透露的公开消息。
最后一次判决向零没去,在罪犯一致认罪且证据充足的情况下,她没有出席的必要,她也不想知道结果,向远至是生是死,再与她无关,原本以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但实际上并没有。
包十黑在认罪供词中表示,器官没有买家,这是一项疑点,没有买家的话,为什么急着摘取器官?
器官可不像其他东西,离了人体生命就开始倒数,时间越长,品质越低,所以一般上买卖器官都是在确认买家之后才会实施摘取,这也是为什么向零没有被绑了之后就马上被切开,因为买家卖家需要再三确认器官的品质以及交易细节,双方都需要安排至少一个医疗团队,从摘取到放入另一个人的体内,过程是越快越好。
虽然喻时强烈要求要再详细调查一下买家的线索,但是上层下了命令要尽速结案,免得多生事端,而且媒体大众的舆论对警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最后案子在喻时对着高队骂了几句脏话后悄然落幕。
喻时把向零摔坏的手机拿去修好了,里头也存好了自己的号码,让向零有事情就找她,自己也会三不五时地过来看看,虽然每次向零都没什么表情的开门让她进去,两个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只有喻时会尬聊,向零负责回应,而且有多简短就多简短,她们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就只有医院那一次了。
周末下午两点,两人都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频道从打开时就一直是世界动物频道,两人都没有主动去更换频道,而且各自心里将原因归咎为找不到遥控器。
电视里正在播着猎豹猎杀羚羊的过程,喻时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尴尬?”问完还有点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们之间已经够尴尬了,问完之后空气感觉都凝结了。
向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感觉会更加尴尬,说“没有”又觉得自欺欺人。
喻时再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卖房念书。”向零看着电视里猎豹追杀猎物的画面,双方跑得不相上下,最后是猎豹追上了羚羊,咬住了猎物的喉咙。
5/105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