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允支着他起来,熟练地揭开外氅裹住人,氅衣又宽又长,正好能盖到周檀的脚面。
赫连允躬身下去扯平了衣摆,有些想笑出声:“正巧,去锦罗坊一趟?”
“好。”周檀盖着脸的手下来了,他远远看于锦田,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鼓了鼓嘴泄了气,没再说话。
于锦田那一身红早看不出来了,灰头土脸一身泥,他一边甩着衣袖,慢腾腾被搀扶着站起来,没骑驴子,走着往锦罗坊晃过去。
这头不是出来时候走的西城门了,偏东头,离热闹的坊门很近,转过几道弯就是。
这锦罗坊里人果然多,男女老少都要换新衣,夕阳刚投下来一点,灯笼已经点上了,裁云楼的分号这里也有,楼阁修得富丽堂皇,门口列了眼看快有半里地的队伍。
周檀裹着过分宽敞的外氅,还要挑起眉毛怒视于锦田,结果人正蹲在摊子前看别人浇琥珀糖,半点没给周檀眼神。
行装里的衣物丢的丢破的破,眼看人快穷得没衣服换,于锦田还能伤口上撒盐,把尴尬的事态变得更尴尬。
“于先生……”周檀摇头叫他,蹲在那儿的人应声回过头:“吃糖么?”
“吃。”周檀凑过去,膝盖一弯也蹲下来,凝视着琥珀色的糖珠滚来滚去,甜腻的气息还带热气。
他凑了更近,低声问摊贩:“能浇个兔子么?”
——
金明卫制造出来的街头拥堵还没缓解,禁卫营抓鸡撵狗在街上乱成一锅粥,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烟阁上商衍之收起折扇,他一心要看的宝贝人物隐没进了人群,金甲也不太显眼了,这街上,也没什么趣头可言了。
“今日去银姬会的是哪位管事?”他回头问,神情冷淡下来,变脸变得快。
“小姐亲去了。”
“倒是积极。”他散漫地扫了扫街下的涌动人头,没再问话。
商蘅芝一贯有主意,商场上也是个机灵歪才,他没什么好担忧,索性放人出去大干一场。
这楼上纵览半座城,比宫里的红墙只矮上些许,你说它僭越藐视皇权,楼高确实也没怎么超过标准,但要说它循规蹈矩,那实属眼瞎。
他看不见商蘅芝的表情,却能看见正中那配了朱纱车盖的雕车,水雾一样的红,镶了金丝线,上头的刺绣多半是家徽,纹样却不是世人熟知的,远远看过去糊成一团,看不清头尾。
像是个揉造出来的新纹样。
这会儿玉京城中的贵女全出门来了,乘的车各个造价不菲,却都比不过那辆豪气。
商衍之眯了眼,散漫的眼神聚拢了一点,冲身后不作声的管事说道:“盯着点。”
“那是谁家女的车架?”
“女?”商衍之只一笑,拨走桌案上的棋子三两只:“泊州亲王,不骑马倒坐起车了,稀奇。”
是稀奇,管事默默想,这亲王爷几年不进玉京城,蹲在封地放风筝似的放逐自己,来一趟,还要混在脂粉堆中,没人说,谁能不把他当个淑女看待。
这半遮半掩的娇羞作派,八成又有什么坏水正在肚子里酝酿着。
他思绪还没转完,听见商衍之若有所思补充说:“陆家那小公子,只怕也在里面。”
姓陆?管事的耷了耷苦哈哈的眉毛,难怪要盯着了,这爱屋及乌的劲头,还够大的。但他没说话,只是拱手示意:“是。”
下头,纪泊明果然在车里,亲王爷进京没看亲爹,忙不迭先乘车出游了,左右纪青暂时记不起他,宫里最近一团糟心事,燕沉堤上的热闹,他是断断不想错过。
年轻亲王刚过冠礼,束金丝冠,穿翠色的金丝袍,整个人亮得扎眼,纨绔子弟的作风习气打眼一看就能看见,他还嫌不够似的,戴一串红绿璎珞,脖子上快有三斤重量。
他仰着下颌含着酒:“小少爷,我俩这,算不算红男绿女?”
陆程裕一身红,未语先笑:“走马灯才是吧。你脖子上,沉么?”
“沉啊。”纪泊明瞟过来:“给你打的怎么不戴?”
“不了……”陆程裕赶忙摇手:“赶明儿还得进宫去打个卯,脖子断了不值当。这位……”
他指指窗外一道人影:“我同你讲过。”
纪泊明朗声笑,转过头看窗外:“商家主,久仰大名。”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各位哈哈哈。
明天晚上得去天桥打个卯,头脑发热买了票又想去看舞剧,回来估计有些晚,更新时间会拖后一点,请大家不要等待——
感谢大家陪伴,这两天手感不太好,在努力调试了。
第29章 、闻锦罗
“于锦田毁我清白。”周檀侧过脸去,一脸委屈。心里清不清白暂且不说,衣服烂得一言难尽,给别人看了八成又是谣言乱飞。
糖浆慢慢地流下来,肥嘟嘟的兔子先有了短短的胖身子,慢慢地,竹签挑起来,圆润的脑袋也快成型了。
两个人并排蹲着,两颗脑袋扎着看,被热气熏得眼尾烧红,一个两个都是快泛泪的小模样。
糖汁是金棕色的,和那流动的金子一般亮,有扎两只圆髻的孩童蹬蹬蹬跑过来,新奇地喊叫道:“兔子!好胖的兔子!”
但胖兔子转瞬就没了脑袋,它在周檀手里没坚持上几秒钟,完好的身子就没了头颅,周檀咬着硬糖,嘎吱嘎吱,弯下腰一脸认真道:“现在不胖了。”
男孩歪头看他,震惊半晌,过会儿,他晃着两坨头发说话,语气很不屑,视线从上到下:“多大个人了。”
于锦田大笑出声,手里也捏一杆糖,附和说:“多大个人了。”
周檀哽了一会,理直气壮地拿门牙咬,问话还都是债主的势头:“于先生,这衣服,怎么说?”
白袍烂得快没下身了,全靠外氅,能遮住膝盖下面的部分,鞋沿也不高,包到脚踝就罢休了,露着两节藕段似的肉。
走起步子风刮得哗哗,周檀左脚踩右脚,还得靠着人遮挡,勉强才能看起来衣冠齐整一点。
于锦田眉毛耷拉着,委屈一指:“这队忒长了。”
但欠人的债还是得还,他不情不愿站进去,被姑娘们窃窃私语着打量了,挣扎回头说:“您两位逛去吧,待会叫号了我就在这喊一声。”
裁云楼讲究,在哪里都一样规矩多,打牌的饮茶的坐了一屋子。
上去一问,量体裁衣的号排到了下半个月,拿成衣的队伍也长得拐了几个弯。
过节买新衣,人之常情。
周檀刚刚伸出手,想要开口露富:“中州商会的,我可以——”
“去去去,上街去。”于锦田推搡一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撒泼打滚一句没听:“正排着队呢,你赶紧上街吃去。”
锦罗坊有一条贯通南北的主街,街上的店面,七八成都是裁衣铺子,大的小的连在一起,逢年过节热闹得很。
两条斜街插过去,路面窄一些,店铺少一些,应该是行脚客商的集散地,新奇玩意琳琅满目。
幽州城不像凉州,凉州是人尽皆知的背靠矿山吃矿山,幽州的生计埋在地下不为人知,这里在大众的印象里不产铁也不产金,流动市集却够多,连玉京城中都不见得能撞上这么些新物件。
“往年海州没什么产出的时候,会来这里挑挑拣拣。”赫连允指了转角牌匾都快掉的铺子,一个废弃的生铁轮毂被扔在门口,两只铁狮子头对头卧着,眼珠居然还是活落的,风一吹过来,骨碌碌就转起来了。
跟一对活狮子似的。
“这是,谁家的铁匠铺?”周檀问他。
“这几州的铁匠铺已经不怎么打铁了,多半都是做傀儡的。”
“有意思。”
两个人并排走,肩膀摩擦在一起,周檀背上托一只存在感太强的鹰纹刺绣,金线描摹出的两翅从他的肩膀一路下落到后腰,肩膀略微窄,于是没法平整地支起两只翅膀,他走起来,两只鹰翅膀就都扇起来风,呼之欲出似的飞了。
别人家不是不能用这样的纹饰,北地没什么避讳主君还有主君家儿子孙子的死规矩,但也没人造这么大的手笔,不要钱似的把金丝线大面积铺到背上。
周檀拖着步子走,左顾右盼衔着糖水,一街的吃食乱花迷人眼,一个个摊主还极力揽着客,手帕挥得殷勤,快让人迷惑这该是青楼歌舞坊,不是正经的锦罗小吃一条街。
“郎君吃什么?”热切的声音看见他的背,忙不迭就追着响起来了,还很会挑重点:“不要钱呢。”
“你,认得我?”周檀惊奇,抓了抓摊子上的糕酥,触之即化的软糯:“这么大方?”
“谁没听过周郎君?前几天州府上拨了一笔大钱,前头那个不要钱的粥铺才又支起来了,里面都说啊,钱是北上的那位公子给的。这才是大手笔!”
“原先还对不上号,看见这衣服,还能不认得?”
“南边……”一个大娘扬起声音说:“南边怎么说来着,对了,龙袍啊!那可不是谁都能穿的。”
“郎君里面的衣服在,怎么破了呢?”包子铺的小娘子挽起袖子一脸天真。
“快闭嘴。”大娘一把拍上这细胳臂:“小姑娘家问什么问。”
“于锦田毁我清白。”周檀侧过脸去,一脸委屈。心里清不清白暂且不说,这衣服烂得一言难尽,给别人看了八成又是谣言乱飞。
于先生别的做不好,在引导舆论乱飞上面,真是独领风骚。
周檀愤愤然想,接着居然有点离奇的委屈,这点诡异的委屈还慢慢涨起来了,人人在心里猜着笑,结果自己还是个可怜的「清白」人士,摸都没摸到过。
“回去扣他伙食。”赫连允安抚说,全没管于先生正艰难困苦混在密不透风的香风中,生无可恋排着队列等。
——
一阵好等,天算是黑了,燕沉河上先走了上百的河灯,吹拉弹唱的班子抱着家伙去台子后面候场,戴银面具的银姬们,乘着小车也入场了。
香罗小车一串串,裙裾纷飞,蝴蝶一样扑棱棱全飞出来,忙着赶赴这入秋来的,一场大宴。
银姬会一年一次,选中的花魁姑娘会被称为「海银莲」,海银莲是玉京传言中的海上妖姬,月出时浮出水面,露出她颠倒众生的艳丽容颜,为她偶尔择中的意中人唱一支莲花小曲儿,听到歌声的人,则会收到一枝含苞待放的银莲花,莲花不败,梦里常见。
当然,如果周檀听了,会一笑置之。这跟赫连允讲给他的晚间故事几乎一样,只是美艳女子会从洞窟上像一张皮一样剥落下来,拿给心上人的,则是一坨金子。燕山口下传言说,金生金、利滚利,转年就能买新房。
北地人,总是这么有朴实无华有创意。
转头,宋定笳见上了纪泊明。牵线搭桥的商蘅芝坐在水边踩水,拿一只万花云母镜子,照自己糊了妆的脸,她扮丑有心得,却总愿意看美人,自家的是看不了了,便随手抄起一只琉璃片打出来的千里望,远远去看台子上曼妙的女子身躯。
琉璃片贵,千里望更贵,有价无市,「富贵」两个大字直接顶在头上了。
“这算不算,乱臣贼子一锅端?”宋定笳叠了两只打磨过的琉璃片,姑且也能看见一丁点。
“有意思。”纪泊明看她:“我啊,不像将军,可没这心思。”
这话说了估计没人信,天家里头你咬我我杀你,求的多半是这权位,纪泊明长一双几乎算轻浮的斜飞眼,放在民间也能被挂个「不安于室」的标签,实在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劲头。想装小白花,他那锋芒毕露的脸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了。
宋定笳显然也这么想,接过小贩递来的银莲枝,露水滴到手指尖,她皱了眉:“王爷在这儿客套什么,想要不如直说。”
“给你指条明路,宋将军,白眼狼得从小喂,才能多少喂熟一点,找个年纪小的,好拿捏。至于我,看看热闹罢了。”
“只看热闹,你不会赴这个约。”
“谁让我,先许了人呢?出力不是不能出,但这位子,真没心思。谁爱坐,坐到死都行。”
他背对着人,两袖一甩,风灌进来呼啦啦响:“嫌它硌得慌。”
焰火亮了,踩高履的小娘拿捏着步子转出帘子,燕沉河上波光粼粼。
斟月楼的舞榭歌台,被完完整整地拆下来,在水面上重新搭建起来,四角垂纱幔,纱幔有刺绣,美人如花,那叫一个隔云端。
舞开场,各展所长,骡子马都出来溜了,照往年的架势看,这银姬会赏容貌已经是次要的了,玉京城里一年大事不过如此,春上元宵都未必有这么热闹,皇帝的手伸不到,禁军来了也只能挤在外围走个过场。
年年吟诗作赋的娘子有,舞刀弄剑的娘子也有,跳舞奏乐太常见,全看今年观众的心思怎么飘。
观众无情的很,你根本不知道今年,他们是想看撒水袖霓裳曲,还是想看胸口碎大石。
露不露脸,也次要,毕竟这水中楼台一搭,一群人都挤在岸上,目力再好也只能看个轮廓,鼻子眼分不清楚,目力不好,那是真瞎了。
陆小少爷这会估计是瞎了个透彻了,夜盲的两只眼算是只能看见幽幽的灯火了。
乱臣贼子们都站在僻静的水草边,丰茂的水草像是天然一道帘子,别人过不来,还能在侧角一窥全貌,台子上唱什么,能看个七八成。
“坐……”纪泊明掏出个马扎指给陆程裕:“宋将军,纪泊旌,大好的旌旗,用上吧。”
“纪泊旌?云州郡王?”
“云州?估摸是吧。就那个,宋贵妃的独生子。”纪泊明漫不经心道:“兄弟姐妹多的很,记也记不清,他娘,也好歹是个贵妃,比我,强势不少。”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感谢各位。
今天的胯骨轴依然很疼,突然好想吃花生酥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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