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礼在楼梯半道上回头,看到奚野小小一人站在二楼,扶着红木栏杆,漆黑的眸子镇定而安静,嘴唇紧紧抿着,因为匆忙的动作,兜帽从脑袋上滑落,顶灯一圈柔和的白光照在他乱翘的黑发上。
很多年后季言礼回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依稀在奚野的脸上看到成年后Alpha轮廓的影子。
奚野似乎有些失望:“你不信就算了。”
季言礼抬起头,温和地笑:“好啊,你保护我。”
期末考试,奚野有了个微妙的进步,从年级倒数五十进步到了倒数一百,奚辰很高兴,额外给季言礼发了红包,说只要季言礼愿意,就一直想请他做奚野的家教。
寒假1月28日,季以禾生日。
季言礼惦记着她曾经提过一嘴,她们班有个女生过生日的时候是在飞鸟游乐园过的,而季以禾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游乐园,季言礼觉得实在不能委屈了妹妹,咬咬牙预定了票,还邀请奚野跟他们一起玩。
奚野玩手机的手停下了:“游乐园?”
季言礼:“嗯,是答应你的奖励。”
奚野一脸写满了“早知道老子就不学了”的嫌弃:“就这???”
季言礼:“……”
很贵的好嘛小少爷!
一张票一百多还是寒假旺季,里面的矿泉水都卖十块钱一瓶!所有卖小吃的商家都露出看肥肉的同款奸商黑心笑容,特色餐厅又难吃又坑人又贵,还有无数额外付费的游戏项目!
游乐园那天,作为寿星的季以禾兴致恹恹,说是昨晚太激动所以没睡好。
季言礼本来觉得两人同校同年级,或许会比他这个学长兼哥哥和家教更有共同话题,可惜两小朋友根本不来电,话都不愿意说一句,交流都靠季言礼传话,问完左边的要不要烤肠,还要再问右边的要不要。
甚至两人不愿意走一边,非要季言礼站中间。
奚野穿一件黑夹克一条薄裤,背个单肩包,地上的积雪还没化,脚踝竟然还露在外面,毫不怕冷似的。
季言礼看着都打哆嗦,忍了又忍,还是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不由分说给他绕上,奚野一边挣扎一边扒着围巾外沿瞪他:“我又不冷!”
季言礼手背摸了摸他的鼻尖,竟然是滚烫的,有点发红,吐出的热气都在空气中凝结成浓郁的白雾,心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准Alpha体质么,但还是板着脸道:“别取下来,仔细着凉。”
之后季以禾越来越沉默,季言礼想了想,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小姑娘开心起来,又在周边店给她买了氢气球和黑粉色的猫耳朵发箍,奚野满脸挂着你给我买我就当场捏炸给你看,季言礼遂放弃。
之后季言礼又推着妹妹去坐了旋转木马,奚野翻着白眼说太幼稚了不坐,于是季言礼和他站在金色围栏外面,音乐叮叮咚咚,季言礼举着相机,季以禾骑着白马,每转一圈,季言礼都很努力地半蹲着,把相机凑在脸上抓拍她比耶的笑容,红色的氢气球在她手腕上拽得忽高忽低。
路过大摆锤和过山车的时候,高空中传来无数人丧心病狂的尖叫声,听起来像是杀猪的屠宰场,三人同时抬头望去,季言礼指着问季以禾:“你想坐那个吗?”
季以禾犹豫了一下,睫毛垂下来,小声道:“我有点怕。”
奚野瞥了她一眼,听到季言礼问他想不想坐,反问道:“你坐吗?”
季言礼摇头:“我陪她在下面。”
奚野无所谓地迈开步子往前走:“没意思,那我也不想。”
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玩儿的了,三人排队去坐了飞鸟游乐园里最高的摩天轮,排队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变天了,铅灰色的天际卷推着厚重的云层,明明才下午三点,天空蓦地一下跟罩了布似的黑了下来,冰冷的风挟着地面上的垃圾滚动,擦着铁硬的水泥地刺啦作响。
“哥哥,坐完摩天轮就回去吧,有点冷了。”季以禾抬头说,季言礼把她的围巾仔细系紧,想了想又弯腰问:“你玩得开心吗?你想坐摩天轮吗?”
季以禾愣了一下,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抓着他的手:“开心呀,就是想坐摩天轮。”
季言礼拉着两人坐进一个包厢,依然是他坐中间,两人默契地坐他一左一右,季以禾坐得近,奚野坐得跟他离了一人的距离,小臂搭着窗沿,面无表情地往下看。
云层灰黑色的投影逐渐覆盖了地面,原本排成长龙的队伍逐渐瓦解成零碎的小黑点,不停有人举着被反折的伞,裹着羽绒服大叫着狂奔到室内。
奚野淡淡道:“起风了。”
摩天轮的包厢发出诡异的嘎吱声,而后以顶部横杆为轴,前后不停摇晃起来,季言礼勉强给季以禾拍了几张照片,又暗又模糊,季以禾笑得有些勉强。
季言礼放下相机,一抬头发现周围竟然如黑夜,窗外被泼了墨汁一样黑,他手掌贴着冰冷的玻璃往外看,已经升到了看不见底下景物的高空,只能看见前后的包厢里游客张皇失措地打电话。
“哦豁,摩天轮给我们坐成大风车了……”季言礼还在开玩笑,安抚两个小朋友,“不过问题不大,游乐园老总肯定比我们更着急,而且飞鸟游乐园才建了不久,哪能出什么……”
他话没说完,拔地而起的飓风猛地夹着尖叫声从后往前扑来,整个包厢不受控制地往上一翻,几乎向上窜了九十度,然后猛地往回荡起来,三人立刻面朝下悬空起来!
季以禾尖叫了一声,脚拼命踩着地板依然直挺挺掉了下去,她身边没有抓握的东西,身不由已扑了出去,季言礼东西一丢立刻一把把她拽着拉到身边,慌乱中背包和相机全甩在了地上,相机沉重地摔在对面的观景玻璃上,铛铛几声碎了镜头。
剧烈地眩晕感猛地袭来,前后的包厢全都在剧烈摇摆,他们的包厢还在令人牙酸的逐步上升到最高点。
季言礼把季以禾整个抱起来包在怀里,不停安抚道:“没事没事没事……就当是大摆锤了,一分票钱两个项目……”
但他嗓子哑了,声音颤抖,冷汗刷得淌了一身。
钢铁相互撞击的巨响和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此起彼伏,前后包厢的尖叫微弱地刺穿风声传来,玻璃在狂风中剧烈震动,咔嚓一声,一扇接着一扇,蛛网般的裂纹从四角的钉子处逐渐蔓延开。
“是我要玩摩天轮,”季以禾紧紧抓着季言礼的衣服,低声重复,“是我要玩的,都是我……”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百米高空,尖利的薄雪从包厢门底的缝隙中钻入。
摇晃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铁皮罐里的三个人身不由己地冲撞,像是易拉罐里的硬币,季言礼单手吊着顶上唯一凸起的横杆充当抓手,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妹妹,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无数个念头翻飞,又好像什么都想不到。
奚野一手扶着中央的小桌,一手拉着椅背,身子像一张弯曲的弓死死抵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黑色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和他怀里的季以禾。
“没关系,不要怕,很快我们就下去了……”季言礼努力对他笑。
摩天轮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地“吱——”声,然后猛地停下!
他们停在了最高处。
包厢里唯一一个坚持闪烁的彩色射灯啪的一声跳灭。
季言礼脸色煞白。
汹涌澎湃的飓风史无前例地将整个包厢掀起,像狂怒的海啸卷起单薄的船只,前后包厢的尖叫声刺耳地清晰可闻,季言礼抓着的扶手越拉越轻越来越轻,包厢在无可比拟的强风作用下360度旋转起来!
……真是大摆锤了,怎么这么乌鸦嘴呢,季言礼最后心想。
他松开抓着扶手的那只手,在奚野震惊的注视中,伸手一把将他死死搂到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当了肉垫,而后迎来一波天翻地覆的滚动和撞击。
第22章
狂风来得快去得快,摩天轮停转二十分钟后,大风渐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开始缓缓飘雪,工作人员冲进岗位手动重启过速跳闸的摩天轮,一个个包厢的游客面如土色地被工作人员搀扶下来,园内救护车鸣笛直冲到摩天轮底下救人。
起大风时贴近地面的包厢只是摇晃,越往高处,摇晃越剧烈,轻者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下来就开始抱着柱子狂吐不止,重者直接断胳膊断腿。
季言礼是被抬下来的,其实他自认为伤得不重,就是玻璃划破了脑袋,一头都是血,看起来格外瘆人,像是被开了瓢的西瓜,他的腿也没断,只是膝盖小腿后颈脖子都被包厢内的各种凸起撞了个遍,浑身上下没块好地。
季以禾和奚野都搀着他往外走,季言礼一脚迈出去,因为浑身上下都疼,也分不清是哪里疼,迈出去的是崴了的脚,直接往地上一扑,季以禾吓得大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凄厉,所有的医护人员跟饿虎扑食一样把他抢救到了担架上,抬着就走。
奚野抓着担架杆一路追着跑,雪落在他的头上,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言礼,嘴唇颤动,喊了声:“学长……”
季言礼颤巍巍地歪头看向两人:“你们摔着了没?”
季言礼又举手,像个课堂上要发言的学生:“能不能把我放下来,我真挺好。”
真挺好的季言礼被抓走缝了十三针,头胳膊腿都缠上了绷带,看起来活像个木乃伊。
病床前奚野和季以禾一人一个凳子坐着,不说话不吭气,季言礼躺着看得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哑巴,哭笑不得:“干嘛呀干嘛呀,我缝个针跟我死了似的,真不疼,你们不吃晚饭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奚野,要不你下楼跟以禾一起随便买点什么?”
他们去了很久,久到季言礼以为两人丢了,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差点就要拎着吊水瓶金鸡独立跳出去看个究竟,好在两人好端端回来了,就是嗓子都有点哑,知道是去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吵架去了。
“你们吃什么了?”季言礼关切道。
季以禾:“麻辣烫。”
奚野:“炒饭。”
两人冷冷对视了一眼。
季以禾:“炒饭。”
奚野:“麻辣烫。”
季言礼感到一种微妙的气氛,圆场道:“哦哦哦一起吃了是吧?”
季以禾:“是。”
奚野:“不是。”
他两异口不同声,顿了顿。
季以禾叹了口气:“一起吃的。”
奚野百不耐烦:“各吃各的。”
季言礼看出两人有点不对付,也不忍心拆穿他们毫无默契的谎言:“……哎,都行都行……饱了就行……谢谢谢谢还给我带饺子了,你们太贴心了,还是我最喜欢的芹菜馅儿,我隔着袋儿都闻见了。”
季以禾在拆塑料筷子,突然说:“哥哥,是我挑的味道。”
“好……”季言礼想夸她。
奚野掀开打包盒,冷不丁打断:“是我说要买饺子。”
“诶,更好……”季言礼弱弱道。
飞鸟游乐园不仅三人的游乐园门票免了,医疗费付了,还给受伤的季言礼赔了两千块钱,送了两张年卡,季言礼表示很满意,血赚不亏,甚至想从床上爬起来给个五星好评。
他卧床休息期间,奚野的寒假家教补课自然就暂停了。
奚辰担心奚野的学业,生怕就此跌回年级倒数五十的深渊,委婉地表示:“要不再请个临时家教?”
奚野本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听到这句话脚步停了,回头说了近一周跟奚辰唯一的一句话:
“我不需要第二个家教。”
那个周末是个难得的晴天,任景秋发微信来约他小区打球。他们住的是个不算多高端的小别墅群,主要是离学校近,小区内自带各种免费的体育设施,有专人维护。
积雪被专人铲到了篮球场边缘,灰蒙蒙地堆积成小山,冰冷的针叶树透过暗绿色的铁丝网伸进枝丫,篮球拍在铁硬的地上有股金属音,发出单调的“砰砰”声,在场地中铮铮回响。
两人身子都冷,一边交替投篮一边热身。
奚野穿了件黑色长袖,任景秋把半长不短的金发在头顶扎了个乱蓬蓬的小辫儿,一边运球,一边问:“学长好点儿没?我听说他去游乐园玩出事儿了,我要去看他来着,他叫我别去。”
“不知道。”
“害,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我肯定第一时间扑上去给他挡着啊,毕竟我都分化成A了,”三个月前才分化的任景秋骄傲得闪闪发光,“可惜上周末我哥带我去爬雪山了,学长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让他问你来着。”
奚野拍球的手停了,篮球挺硬地在地上沉闷一响,跳到了他手里,奚野抬头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你让他问我的?”
“对啊,”任景秋扬手一个投篮,一个漂亮的空心球,他小跑着上前捡球,“我本来都怕他失望,因为我以为你肯定不去的,诶飞鸟游乐园,咱两不是有一年办了钻石卡都玩吐了么。”
“谁跟你咱两。”奚野淡淡道,三步上前一个扣篮。
他个子很矮,但是弹跳力惊人,下蹲起跳的时候会让人有种错觉,好像那一瞬间重力短暂地失去了作用。
“漂亮!”任景秋不计前嫌,丢了球给他鼓掌,掌声清脆。
奚野和篮球一起重重下坠,面无表情地运球跑了一圈。
任景秋继续唠叨:“然后学长还给我发了奖状,居然是手写的,你不知道学长的字多漂亮,跟打印机似……”
“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哦对,你也知道,”任景秋毫不在意,“他给我发了个横江一中初一最有潜力奖!他是不是看到了我身上无穷的可能!当代华罗庚!他还说他非常希望我能考个年级第一给他高兴一下,哎我说我哪能行啊,您还不如指望奚爷一鸣惊人,我说得对吧?”
奚野站定不动了,只看着任景秋眉飞色舞,篮球空落落地在他指尖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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