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会逃跑,更有可能咬人。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袁越尽可能多的做出正确应对,找出线索尽快破掉案子。”
“老天保佑不了我们,自己才能。”
“恐怕自己也不能。”纪询哂笑,“快回宁市吧,抓紧时间。我们的一分一秒,也是嫌犯的一分一秒。”
*
芦苇丛外,密密麻麻的车辆,密密麻麻的人。
这块冷寂了22年的地方,忽然之间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于是一下子成了旅游景区,警察来,记者来,县城里的居民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县警察拉了警戒线,又留人在警戒线后镇着,以防有些胆子过大的,偷偷穿行警戒线,再拍个现场照片。
至于最紧要的案发现场,人数反而没有外头那么多,只有两个,一个是袁越,一个是宁市支队新来的女法医,她叫胡芫。
空气里流窜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地上的灰尘厚道鞋子踩上去能踩出鞋印来,然而除此以外,一切都很完好,足以再次分析。
袁越蹲在痕迹固定线前。
这是汤志学当年倒下时候的模样,头颅朝上,面孔朝下,一手举起在脸侧,一手垂落在腰际。
“根据对死者已白骨化的尸体的再次鉴定,死者致命伤在脑后,顶骨后侧有凹陷性粉碎性骨折,硬脑膜外露,系凶手用锐器反复锤击导致。除此处外,死者背部发现轻微压痕,凶手行凶时曾按压死者背部。”
胡芫结合过去的尸检报告与自己的检查和现场情况,娓娓说来:
“现场并无挣扎痕迹,可以判断死者在第一击后已然丧失抵抗能力,但凶手依然凶狠地按住死者的背脊,进行连续的,反复的敲击。对于这一现场情况,袁队有什么想法吗?”
“……这不太像一场抢劫杀人案。”袁越若有所思,“像是一起杀人抢劫案。”
抢劫杀人,抢劫为先。
杀人抢劫,杀人为先。
从现场情况看,凶手下手过于果断,过于狠辣,值得思量。
他继续观察着,突然在桌脚附近看见痕迹固定线旁一块圆形溅射血液残留。它夹在附近一些抛甩状血迹之中,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
他招呼胡芫:“你来看看,这像是凶器上的血掉落地面留下的痕迹吗?”
胡芫只看一眼,便肯定道:“是。血液自一米处滴落,符合凶手站立时高度。他当时应该是站在桌子边上,这滴血旁边还有一点类似擦痕的转移状痕迹,凶器很可能在此处滑落,并掉到桌子下面过。”
袁越走到胡芫指的位置,慢慢蹲下,做出一个伸手够锤子的动作。
他微抬起头,在触及那个22年没有挪动过的桌子的边角前顿住,短促有力的发出指示:“检查这个桌角,看看是否有生物物证残留。”
*
等纪询和霍染因再度驱车回到宁市,天色开始黯淡。
太阳将落,月亮刚升,天色混沌不明,但灯光次第亮起,天还没彻底黑下,城市已经灯火通明。
他们夹在在下班的车流中,回到警局。
刚进警局,就听见一道尖利的女音在走廊内回荡:
“你们有没有搞错,我丈夫,赵元良,在家里被神经病杀死了!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死了!我们明明是受害者诶,没人安慰就算了,为什么现在网上所有人都在骂我们家?”
“门口垃圾一堆,小孩上学被人指指点点,你们不管,行。那媒体含沙射影,自媒体直接指名道姓,这绝对算造谣了吧,赶紧把他们抓起来,听到没有?别说我丈夫不是杀人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丈夫是杀人犯,大家都杀了人,凭什么我们挨骂,那个梁山,大家都可怜?所有人都疯了吧!”
两人走进去,看见一堆人挤在办公室中,为首的女人是赵元良的妻子,四十来岁,她烫着头,穿着时髦的衣服,踩着尖尖的高跟鞋,她的话就跟她的鞋跟一样尖利,让在场的警察们都有些招架不住。
警察们不说话,她的声音就更大了,她如同胜利者一样高昂着下巴环视周遭一圈,狠狠一拍孩子的肩膀,将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身旁的女儿拍得趔趄两步:“死孩子你哭啊,你是不是傻啊,你不哭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多委屈?”
霍染因目光停留在女人打孩子的手上许久,开了口:
“警察依法办事,你丈夫的死亡,案件的进展,警方会和你沟通。出现人身骚扰,警方会出警,不存在我们不管的情况。你失去亲人的伤心我们很理解。”
他说:
“但不要一面拿孩子当出气筒,一面拿孩子当博人同情的枪。”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安静。
赵元良妻子转头看霍染因许久,发出一声冷笑:“呵,你觉得我也是神经病是不是。你们警察看我发疯当看戏是不是?哦,搞不好还在心里也暗暗同情梁山,瞧不上我老公对不对。你们守护正义嘛……”
她说着说着,情绪绷不住了,原本骄傲的表情还骄傲,但眼眶里渗出透明的水光来,她的声音提得更高,高到凄厉,凄厉得像是要将胸膛里的一切都喊出来。
一切情绪,一切血液,一切内脏。
“他死了!他死了!!赵元良他死了!”
“你们他妈的要是当时把他抓了,把他判死刑,我还能死前见他一面。哦,现在算什么?啊?算什么啊——!我们不闹,还默认我们必须接受这些旁人辱骂,因为他有罪,所以他死了全世界都不准我们哭不准我们难过是不是!我他妈死了丈夫还有错!”
赵元良的妻子拼尽胸膛所有说出了这段话,迅速委顿了。
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的四处环望,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或者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如此茫然。
在场的所有警察心生悲悯。
杀人者付出了代价,可其亲属只要不知情,都是无辜的。
罪恶之旁的无辜,有时更让人悲哀。
周围的亲朋已经过来劝赵元良的妻子了,这些劝阻像是一阵风,吹燃了灰烬里的火星,女人看见桌上的墨水瓶,她直直盯着。
霍染因眉头微皱,他猜到赵元良的妻子想干什么,上前准备将人制止。
但纪询按住了霍染因。
纪询叹口气,开始脱外套。
说时迟,那时快,妻子一把操起桌上墨水瓶,将里头的墨水泼向霍染因: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警察,才是现在发生的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事情发生的电光石火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一个个呆滞如泥塑。
只有水珠,还在飞速运动。
唯独已经预判到的纪询慢条斯理一抖外套,将外套适时挡在霍染因面前,把扫过来的墨水大半遮住。
哗啦的声音像是解禁的响动。
办公室内骚动起来,亲戚朋友们都吓坏了,七手八脚拉扯着赵元良妻子,一叠声安抚阻拦着,其实这不太需要,刚才挥舞墨水瓶的动作耗尽了她身上最后的冲动,她蹲在地上,抱着女儿不住饮泣。
女孩笨拙地抱着妈妈:“妈妈,不哭,爸爸不在了我保护你……”
很快,情绪失控的妻子和孩子都被随同前来的亲朋带走了,一切又平息下去,除了衣服上的墨水之外,只剩下依稀还缠绕在耳旁的凄厉叫喊。
纪询坐在霍染因办公室的椅子上,他的外套扔在水池里,用水泡着,而霍染因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湿纸巾,替纪询擦脸上溅到的几滴墨水:“为什么不让我阻止她?”
纪询淡淡说:“情绪激动中想发泄一下,泼点墨水而已,就让她泼吧,反正洗一件衣服的事情,又不是泼硫酸。不过下次真碰到有人想泼硫酸的情况,警察弟弟,你可要有多远跑多远,和你搭档我忍受太多,唯独看看你那漂亮脸蛋,算是一种享受,不能剥夺我的享受啊。”
“……你忍受什么了?”霍染因看看纪询的衣服和手,“我家在附近,要去我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吗?”
“我去洗澡倒没什么问题。你呢?”
“局里还有事,估计现在走不开。”霍染因如实回答,“我把钥匙给你,你随意,想用什么都可以。”
“你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纪询嗤笑,“自娱自乐吗?”
“……”霍染因猝不及防被闪了一脸,“故意的?”
“你猜?”
湿纸巾擦不掉手上的污渍,纪询站起来,准备去笼头那里洗手。
但他的手被霍染因抓住了:“你不怕我反击?”
纪询头也不回,调笑道:“霍队,你办公室有监控。你那么正经我怕什么?”
然后他就被扯到地上,抵在桌子根部。
纪询望了霍染因一会,笑道:“哦——这里确实能过躲过监控,可以干点什么事情。”
霍染因俯身坐下。
“纪询,酒吧里有多少人想和你上床?”
“这个问题……”
霍染因忽然一笑,他侧侧头,凑近纪询。
两人目光交错,纪询懒懒的,不动,甚至给了霍染因一个挑衅的眼神。
他知道霍染因想吻他。
但他同样知道,这个吻不会发生。
他们注视着彼此,越来越近,直到呼吸交缠。
而后霍染因停了下来,没有人更近一步,只有火焰的星光,在呼吸中闪耀。
突地,霍染因侧头,在纪询的耳垂咬了一口。
他开口说话,嗓子里音色改变了,没了工作时的冷硬,变得飘忽随性,就像说着情人间的说笑打闹:“知道我看小孩子被打心里不痛快,所以拐着弯来让我情绪宣泄我让我放松?”
“是的。”纪询轻松承认,做好事要留名。
他把手插入霍染因的发间,随意揉了揉,像收取刚才被咬了一口耳垂的利息:“晚上了,别太端着,很累的。当个像现在这样偷香窃玉的高手不好吗?”
他们一同坐在办公室的大桌子后,躲着监控,躲着房间外的人。
这是小小的孤岛,属于他们的孤岛。
“谢了。”好一会儿,霍染因放松肩背,靠在桌子上,也靠在纪询的肩膀上,眼尾微微上扬,“你现在是挺撩的。”
两人坐着,又休息了一会,闪烁的火花消失了,像星星在夜空中闭眼打盹。
当霍染因重新站起来准备出去的时候,门被敲响了,透过玻璃窗,能看见谭鸣九紧绷的脸色。
“霍队,出事了,出现第二起硝酸银投毒案,但不在宁市,也不是小兔糖中毒,凶手从宁市一跃到全国其他地方投毒的可能性低。初步判断,这是因沸沸扬扬的舆论引发的模仿作案!”
第四十七章 看不出你小时候如此乖巧木讷。
这是一起发生在沪市的案子,死者廖某为女性,43岁,凶手是她的丈夫王某,两人多年家庭不睦。王某在新闻上看到硝酸银投毒的报道,又看到一些获取硝酸银的科普视频以后,当天就购买硝酸银在廖某饭里下毒。
王某在确认妻子死亡后向警方报警,谎称妻子死于随机投毒,但因手法粗糙,购物记录清晰,办案警方当场识破他的谎言将人逮捕归案。
王某在家门口撒谎辩解自己没买硝酸银嚷得很大声,很快这个八卦就传得街坊领居全都知道,当沪市警方将人待回警局,那些闻到了血腥味的记者扛着的镜头大炮,也纷纷到位。
以上这些,都是沪市警方在与霍染因等人开电话视频会议时候给到的消息。
打电话过来的沪市警方负责人很遗憾地告诉霍染因:
这几年强调公开和办案透明,对于这种高度舆情的案子,马上他们就要用官方账号发布相关的简短消息,等到警方公告出来,那些媒体必然会跟上,宁市办案的大家辛苦了,要警惕雷同案件。
电话会议结束了,刑警大队里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氛围更糟糕了,彼此之间的气氛像有人在空气里刷了一层透明胶水,望向哪里,哪里黏稠压抑。
纪询来到谭鸣九身旁,和人搭话:“哀悼你逝去的年终奖?”
谭鸣九垂头丧气:“早就不奢望了,我现在就想真人跑到微博服务器,把这热搜给砸了。”
纪询啧了一声:“太暴力了,你不如指望娱乐圈的明星们大发慈悲搞点大新闻把大家的注意力吸走。”
谭鸣九半死不活:“您老对极了。”
这时霍染因从周局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说:“谭鸣九,你明早负责再提审辛永初,用模仿案诈一下他们投毒的时间表。”
“明白。”谭鸣九,“队长你呢?”
“打算和我一起去找练达章和练盼盼?”纪询在旁搭了句腔,“不错,明智的选择。”
“嗯,我们去找练家人,跟跟这条线。”
霍染因回了一句,拿起手中刚才复印的寄给《第一刻》的那张A4纸,说:“我又确认了一遍,这个匿名信没有提到练达章,也没有提到具体的如何在奶糖里下毒的手法。”
“所以好消息是,媒体不清楚这个细节就无法泄露,最差情况你们未来也遇上了模仿犯,还能凭借细节做区分和辨认。
“看来这位辛永初的同伙,还没有坏到故意利用极有可能出现的模仿犯搅浑水,隐藏自己。
“或者,同样自以为执行正义的TA根本没想过,会出现模仿犯。”
*
2月的头一天,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总算结束了。
第二天,纪询和霍染因准备登门拜访练达章,是霍染因开车来接他的。
昨天又是个毫不意外的睡不着觉的晚上,从坐上车子开始,纪询嘴里的哈欠就没停过。
“昨晚没睡好?”
“我天天都没睡好,不稀奇了。”纪询漫不经心说,为了振作精神,他和人瞎聊,“今年过年是几号?局里什么时候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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