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我的男孩十七岁的生日上,送他一份当年十七岁的我未能收到的礼物,会不会让我和他之间多一份虚弱的联系。或许,他只会觉得我在跟他开玩笑。上帝知道我一向不是一个轻浮的男人——我承认我是个变态,但这是两码事。我犹豫了很久,但我心里还是有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做出这个选择。
现在我才惊觉,它是如此的滑稽,如此的荒谬,如此的……不妙。
他要和我分手。
他说,有个女孩向他告白了,他决定答应了。他受够我了。我猜想是不是厨房里那个女孩。
或许是我的沉默进一步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一股脑对我倒出了他积攒已久的怨气。他说找我做情人是多么的不好,既不能时时见面,也不能在朋友面前炫耀。连接个吻都要偷偷摸摸,生怕给他爸爸看见。
“你既不在乎我,也不尊重我!你总是觉得我幼稚、浅薄又糊涂!我傻了吧唧才会跟你好!”
……唉。
我无言以对,只能看着他发火。收拾好残局就无精打采地开车回家。雪越下越大。车暖气让车前挡风玻璃覆上一层淡淡的雾。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心想。总算给这段病态的关系判上了死刑。他终于可以摆脱我开开心心地打他的橄榄球,我也终于可以放弃幻想回去老老实实教我的数学。我再也不会梦见自己目送他登上那列即将开往远方的火车,即使这意味着我得提前放弃我的男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本来就很多遗憾。长大、老去还有死亡。
圣诞节。
前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晚上七点和女儿一起吃饭。
我开车去她家里接我的女儿。她穿着小皮靴,留了长发,蹦蹦跳跳的,坐进我的车里一直在笑。空气仿佛也快活了不少。前妻叫她吃完饭早点回家。她不太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
其实我完全可以带她回到我们过去的家,亲自给她做一桌菜。可是我不想让长大了的她踏入那些陈旧的回忆里中。她还喜欢荡秋千吗?还喜欢洋娃娃吗?还喜欢我给她念的睡前童话吗?……我没有勇气问她这些问题,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饭的时候,她含着叉子问我:“今年你还不找个情人吗?”说话没大没小的,真是离开了她妈就开始放飞自我。
“找了,只是分了。”我道。
她吹了一声口哨,放下叉子问道:“什么时候,男的女的,大的小的?”
我没好气道:“我都说我俩分了。”
“那什么时候分的,怎么分的?”
不回答的话,她会问个不停。回答了的话,她还是会问个不停。我后悔自己搭理她这个问题了。
我只好道:“我在他生日上给他送了一件我织的毛衣,然后分了。”
我希望她别再问了。
她激动得在餐厅里用餐巾纸捂着嘴大叫。
“救命,你真老土!”
我:“……”
我心力交瘁地结束了这顿饭。她在回家的路上给我提了好多恋爱的建议。我嘴上说好好好,爸爸知道了,心里却想,我为什么要听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恋爱建议啊?
何况,过了这个圣诞,我就四十岁了。生活该波澜不惊就该波澜不惊,别总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想着挣扎些什么,追求些什么,期待些什么。我不打算再和一个年纪小得可以叫我爸爸的孩子谈恋爱了。
我目送她上楼,站在小区的花园里抽了一会烟。后知后觉有点落寞。
是的,总是这样。活到我这种年纪,就得习惯生活永远都是一阵喧嚣,一阵热闹,以及过后长久的静默。
忽然,有个小孩跌倒在我的脚边,他“哇”地一声,吓了我一跳。他的母亲赶紧跑过来,将他从地上抱起,笑着哄了他几句,顺便和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莫名想起了我的母亲。
……不,我还是不想回家,不想就这样默默地回到那个阴冷寂静的墓地里。所有人都离开了。那里的时间也凝固了。只有我继续干瘪着,衰老着,腐朽着。我打开手机,习惯性点开他的社交媒体。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拉黑我。我看着他的图片,不可避免地想念起他那些甜蜜的亲吻,温暖的触摸和勃发的进入。我本应该是一名了不起的园丁,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只是为了把他移植到我的坟墓里。
我不想就这样算了。我依旧想挣扎,想追求,想期待。我冥顽不灵,屡教不改,无可救药。
我给他发去一条信息,问:你真的不理我了?
他迅速回我一句:滚蛋。
我决定开车去找他。
第33章 来信篇No.3(下)
【十七岁的圣诞颂歌】
他不接我的电话。
我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把车子停在路边,看了看腕表,时间还早。我熄了车子的火,戴上手套,步行去附近便利店买一罐热咖啡。又给他发去了一条短信。
天气越来越冷了。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呼出的气都能凝成白霜。天上下起了细雪。像盐一样,簌簌地往下掉,撒得到处都是。我推门进去,拍了拍肩头上的冰晶,却只是抹了一手水。这雪竟然这么快就化了。我看得出神,莫名想起去年六月,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他在我面前还有点局促,喜欢和我做爱,但和我聊不来几句。我们从旅馆出来,看时间还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一间便利店里,大家一起吃了点雪糕。我买了一杯啤酒,他要了一瓶可乐。他突然往我的杯子里扔了一块冰。我惊讶地看向他时,他却用手臂挡着半脸在那偷笑。我一直觉得他的情感如夏日一样热烈、盛大,现在想来,却和这掌心的雪那般敏感、易融。
我忽然难得感到一丝愧疚。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怎样毁掉了一个少年。用我比他多二十几年的知识。用我比他多二十几年的经验。用我比他多二十几年的时间。用我的手指,我的唇舌,我的谎言。
(“为什么不多来看看我呢?”他问道。
我笑道:“孩子,你不能向一个囚禁你的人提要求。”)
时间毫无意义地溜走了。
我喝完了手里的热咖啡,干坐了好一会,直到盖在糖精、奶油下的苦味在我的嘴巴里蔓延开来。他还是不接我的电话,也再也没有回我的信息。他学会了我的伎俩,他用我的方法来报复我。便利店里一直在循环播放着圣诞歌曲。进进出出的客人都会不自觉摇响挂在门口的铃铛。所有孩子今晚都将在温暖的烛光、父母的祝福下入睡。我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真是讽刺,原来我才是那个囚徒。
我愤怒、失望,一下子冲淡了刚才那一丝愧疚。
——噢不。
我还知道一个办法可以找到我的男孩,只是我不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披上围巾,回到寒风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看见那栋熟悉的白色花园房。
我定了定神,身子微微热了起来,加快了脚步。亮着灯的窗户传出一阵阵笑声。暖融融的气息从房子的缝隙溢出来。院子里种着一棵冬青,此时挂满了礼物与星星。整个小区都沉浸在安详、欢乐的氛围里。
脚步戛然而止。心脏隐约刺痛起来。是的,今夜是圣诞。我在黑暗中迟疑。看在耶稣的份上,不如就到此为止,给彼此留一个颜面,一切等明天再说。我慢慢冷静下来了,靠着栏杆,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却不知为何无法做到直接转身离开。也许是执拗,也许是不甘。我怔怔地站在门前,看着脚下的积雪。直到我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叫了一声“妈妈”。
那一瞬间,我感觉黑夜中有只怪物一跃而起,扑向我的心脏。
我掐灭了烟头,按响门铃。
一分钟后,门打开了。
我礼貌地笑:“圣诞快乐,Louis。”
我的朋友愣住了,直到被冷风呼地一吹,才堪堪回过神,右手还搭在门把手上,迟疑道:“圣诞款快乐,Elon。你怎么来了?”
我道:“噢,我刚送我女儿回去,便顺道过来看看你和Clove,毕竟……我家里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今晚这么早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给你们带了一份礼物。”
一个蛋糕。我刚才在便利店买的。
他一下子很不好意思,接过这个蛋糕,下意识道:“Elon,你对我和Clove不用这么客气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打扰我们的……”他羞赧地挠了挠头,眼里涌出了一丝同情,就这样温柔地看着我:“小Velvet最近还好吗?”
“她好得很呢,不知道她妈妈平时都教了她些什么,嚷嚷着要给我恋爱建议呢。”
朋友不由笑出声来:“她明年就十三岁了吧?”
“是的。”
“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朋友聊起孩子的话题,可就不困了。他一边兴奋地说,一边拉我进屋子里头去。关上大门,一股干燥的暖气瞬间包围了我。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烤面包的味道,听到走廊尽头的客厅里正传来聒噪的洗发水广告,看到白色的墙壁挂满亮晶晶的节日灯饰。我感到无所适从。朋友低头帮我解开了脖子处的围巾,挂到衣帽架上,我这才留意到他头上还戴了一顶愚蠢的麋鹿睡帽。
我真嫉妒他,嫉妒他这种无忧无虑的幸福,让他至今还能如此浪漫天真。我还记得那天,他喝醉了酒,迷迷糊糊中打电话给我,要我祝贺他的儿子被选上橄榄球联盟青年队的候选成员。我惊讶他的莫名其妙又觉得他这股傻乎乎的劲甚是好笑。我们本来已经两三年没有联系过了,却因为这一通电话重新有了交集。我破天荒参加了他在电话中提到的庆祝宴。他在聚会上拥抱了我,让我觉得十分温暖。但也是在那一场聚会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差点强奸了他的儿子。
“……你刚才怎么不带她一起过来?其实我们可以一起聚餐。她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玩,她很黏我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对了,你儿子今晚不出去玩吗?”我明知故问。
“他放假了之后就懒得像条虫,一直待在房间了,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他毕竟十七岁了,你得允许他有点小秘密。”也许是在和他的新女朋友聊天呢。我心里想到,不是滋味。我道:“其实我今晚来,还有一件事情。就是你儿子生日那天,聚会人多,我又走得急,忘记把之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你儿子。现在我把它一并带过来了。既然他在家,我就亲手交给他吧。”
“噢,Elon,你对他太好了。其实这小子最近收了不少礼物,生日的,圣诞的,到现在也还没拆完呢。”朋友苦笑道,耸了耸肩,然后朝客厅的方向大喊了几声:“Theseus?Theseus!”
“干嘛——”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心头猛地一震。
啊,我的男孩。
我眯着眼睛注视他穿着一套淡蓝色缀满星星图案的家居服,踩着一双熊熊毛拖鞋,从客厅里不耐烦地小跑出来,急匆匆气汹汹,嘴角还沾着薯片碎。
我想象他刚才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打瞌睡。他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信息,他泡在甜蜜中,他待在美梦里。
我对他笑道:“Kid,圣诞快乐。”
他顿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Theseus!”也许是觉得他这样呆愣愣的,不太礼貌,我的朋友责备地叫了他一声。
他全身狠狠地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朵,嗫嚅道:“呃,呃……你怎么来了?”
我的神色越发冷淡。
他局促不安,甚至不敢看我。
我一言不发,没有理会我的朋友还站在身后,伸手拽过他的衣领,迅速低下头。
忽然,客厅里竟出乎意料地传来清澈稚嫩的童声,开始合唱一首六十年前的圣诞歌谣:
在很久以前的伯利恒
正如圣经里所说
玛丽的小男孩,耶稣基督
降生在圣诞节
如今聆听天使歌唱
一位君主在今天诞生
他会永世留存,因为圣诞节
小号吹奏,天使歌唱
细心倾听,它们正在宣告
一位君主在今天诞生
他会永世留存,因为圣诞节
我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仿佛母亲顷刻间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如既往地对我摇摇头,轻声说:Elon,你总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糟糕,对不对?
我眨了眨眼,幻影消逝了,温暖的灯光映入眼帘。我看清楚了我眼前的这个小男孩,此正刻如故事里的婴儿那般无助。他噙着泪,双唇翕动,在这圣洁、沉静的童谣中,无声对我说:don't……
噢,是的。今天是一名小男孩的诞生日。无论它日后是否成为伟大的救世主,亦或是英明的君王,它在千年前的此时此刻,仍是一名酣睡在马厩里依偎在母亲旁的小男孩。而我又何必在千年后的今天,如千年前的希律王一样,为难另一个男孩呢?
我最终没有吻下去。
我放开他,只在他的衣领上别了一枚纽约巨人队的银蓝色纪念徽章。
——我原本打算在他十七岁生日上送给他的礼物。
朋友看到便笑了:“Elon,真有你的,你怎么知道这小子最近正到处收集这些玩意?”
我看着我的男孩。他惊魂未定,正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马驹那样喘着气。我道:“你得允许我们之间有点小秘密,不是吗?”
朋友坚持要我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一起享用刚出炉的树根蛋糕。我拒绝了。我的男孩今晚被我吓坏了。何况,我也不确定自己继续待在那个温馨的巢穴里,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行为。
我独自回到车上。雪停了,地上湿滑得厉害。月亮模糊得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星星被每家每户的灯火衬得贫瘠又灰白。我倒在驾驶座上,觉得累,可又睡不着。清醒着,又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我数着绕着路灯飞的飞蛾。
他忽然给我打了电话。
我按下接听键,他在另一头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有沉沉的呼吸,重重的呼吸。嗬、嗬、嗬。他想对我说什么呢,他还能对我说什么呢?我几近闭上了眼睛。他突然出声道:“……你搞得我现在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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