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佑兵说:“你看,又开始了。”
方皓辰停住了往屋内走的脚步,听了一会儿,问:“是边雨唱的?”
袁佑兵稍稍愣了下,也专心听了几句,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说:“倒是唱得好听。”
方皓辰忽然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吓了袁佑兵一跳。
“你干吗?”袁佑兵如临大敌一般问。
方皓辰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将手中的饼干胡乱塞到袁佑兵手中:“边雨唱的是什么歌你听不出来吗?”
袁佑兵努力催动他不太多的艺术细胞回忆着:“好像……好像是……《山楂树》?”
“什么《山楂树》?”方皓辰倒是疑惑,但很快他摆摆手表示这不重要,“边雨唱的是俄文歌!边雨会说俄文!”
“会说俄文怎么了?老子最讨厌俄文。”袁佑兵试图拉住方皓辰,“这都几点了,你不会现在要去找他吧?”
会说俄文怎么了?苏联的数学研究水平世界领先,边雨既在美国留过学又会说俄文,那就代表他既了解美国的先进理论,又能够读得懂苏联的成果论文!
“我过去,你不要去,”出门前方皓辰止住了想跟着他的袁佑兵,“也不要在门边像监视特务一样看着。”
被扔在屋里的袁佑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娘的。”小声骂道:“一听到这家伙的事,跑得比猫都快!”
敲门声响起,音乐停了。
方皓辰的心脏兴奋得咚咚直跳,丝毫不亚于边雨房门被叩响的声量。
边雨开门看到是方皓辰时,不出意料地笑了:“是你啊。”
方皓辰却很意外,明明刚刚憋了一肚子要说服边雨的话,一看到这个人竟然一句都吐不出来。
边雨见方皓辰愣在那里,用指节敲了敲门框,问:“要进来说吗?”
方皓辰本来是准备进去的,迈开脚之前,他又停住了,他不应该进去——悬在方皓辰脑袋后面的警铃响个不停,进边雨屋子的都是些什么人?他跟这些人可不同。
“不了,就在这说吧。”
“你确定吗?”边雨看着方皓辰,“你这样子在门口站着,像是来找我讨说法的小处男。”
“讨什么说法?”方皓辰皱着眉头问。
“问我到底爱不爱他啊。”边雨说完咧嘴笑了。
方皓辰的脸瞬间黑了:“那你怎么说?”
边雨打量着方皓辰,有些神秘地回答:“那要看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好了,不逗你了。”边雨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邀请方皓辰进来的手势,“进来说吧,走廊里说点什么屋里听得可清楚了。”
方皓辰一愣,都听到了?刚刚他和袁佑兵说的话边雨都听到了?
方皓辰去看边雨,意欲寻求答案,却只看到边雨一张半掩笑意的脸,一股没来由的热度直冲脑袋顶,方皓辰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不再推脱快速走进边雨宿舍,与边雨擦身而过时小声咕哝一句“出于保密要求”,竟然让边雨莫名笑出了声。
“你就住这儿?”刚一进屋,方皓辰就问。
“这怎么了?”边雨问,“你不是也住这儿吗?”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我不住这儿,我住隔壁。”
边雨哈哈笑了两声:“好好好,你住隔壁。”
方皓辰收回视线,打量着边雨的住处。
一般来说博士宿舍都是两人一室,可是边雨的却不同。方皓辰之前听陆永安说过,最开始的时候,边雨有个室友,但那个人听说了边雨的病之后,“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果断和院里申请了调换宿舍。他走了之后,也没其他人敢来,生怕搬进来就被人指点“也有那病”,于是边雨便一个人住到了现在。
方皓辰原以为,边雨会把这间宿舍装饰得像电影中那样,墙上贴着海报,摆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装饰,再不济也应该有个红酒架或者留声机,才能配得上他浪漫而腐化的生活。
然而这些都没有,边雨的房间非常干净,普普通通,仅在床边有一架手风琴歪在那里。
“刚刚的歌儿是你自己弹的?”方皓辰问。
边雨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直接反问方皓辰:“好听吗?”
“……”方皓辰将视线从手风琴上移开,回答,“我不懂音乐。”
大约是因为在自己的屋里,这回的边雨没像上次那样让方皓辰糊弄过去,他说:“只要不是聋的,不懂音乐也能听得出好不好听。”那架势非得让方皓辰说出个一二来。
方皓辰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回:“那你就当我是聋的。”
边雨对这样的方皓辰似乎也没什么办法,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走到床边,从阴凉处翻找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瓶密封良好的红酒。
果然,边雨的生活被腐化得非常严重,艰苦朴素的条件不会影响他的生活情调,他最多是将它们藏匿起来,偶尔示人。
边雨说:“这是我最好的一瓶酒,只有你来,我才会打开。”
“我不喝酒。”方皓辰回答。
“是吗?”边雨慢悠悠地道,“那不好意思,我不招待不会喝酒的人,方处长请回吧。”边雨说这话时,还特意强调了“方处长”几个字,听上去阴阳怪气的。
方皓辰一顿,犹豫再三,站起身来,走到边雨旁边,也不说话,边雨倒是懂,他笑起来,有些得意,倒了小半杯递给方皓辰。
“那就为我们的……”边雨也举着杯,“友谊干杯?”
方皓辰盯着边雨,说:“为你能来201干杯。”接着也不等边雨反应,便将那半杯红酒都喝了。
听了方皓辰的话,边雨不笑了,他将那半杯酒放在酒瓶边:“这酒我不能喝。我不会去201的。”
“为什么?”方皓辰问,“201需要你。”
“你说你需要我,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边雨斜靠在柜子边对方皓辰说。
方皓辰扶着柜子:“你要是想听这个,我也可以说,边雨,边博士,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跟我走。”
第7章 星星的目光
“边雨,边博士,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跟我走。”
“我需要你”这几个字从方皓辰的嘴里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似乎让边雨非常惊讶,向来伶牙俐齿举止轻浮的他,盯着方皓辰居然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过边雨到底是情场老手,他只是短暂地低了下头,很快又换上了那副浪荡公子的面具,像是嘲笑一样,问:“方处长,你是不是醉了?”
边雨问完,见方皓辰不反驳,颇为惊讶:“你这酒量,还真的……”
醉了,确实有点,方皓辰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所以从来不喝,他本来以为边雨瓶子里那红彤彤的汁水,也就和糖水一样,没想到半杯下去,酒精登时熏得他全身发热,舌头发麻,然而胆子却偏偏大了起来。
边雨扶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像触电一般甩开,方皓辰只觉得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将体重全都寄在了边雨身上,边雨对他这样毫无办法,只能拥着他坐到床边。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触感。
方皓辰迷迷糊糊地想,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在他的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拥抱过他,后来到了姨妈家,姨妈全家人尤其是小他三岁的袁佑兵的确对他很好,可袁佑兵的关心总带着些许含蓄和生涩,傻呵呵地撞一下他的胳膊,已经算是极限。
原来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很温暖,也很奇妙,任何一种微积分或张量分析,都不能推演出他胸中变化的分毫。
边雨把方皓辰平放在床上,拉了个凳子过来坐着,他看着方皓辰的样子,有些歉意:“现在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你了。”
“你为难我了。”方皓辰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回。
边雨好笑:“我哪里为难你了?不跟你去201就为难你了?”
方皓辰被棚顶的灯晃得睁不开眼睛,带着酒气抱怨道:“灯太亮了,把灯关了。”
边雨盯了方皓辰有几秒,若是往常,他必定要揶揄方皓辰几句,可现在他却只是简单地回了个:“好。”
接着站起来,将屋里的灯全关了,只留外面的月光洒在宿舍里,黑暗之中,仅有边雨和方皓辰两个人。
边雨看着躺在他的床上的方皓辰,醉了之后的他,因为酒精的作用,脸颊上泛起了些红晕,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倒是显得近了那么点人情。
“边博士——”
“叫我边雨吧。”边雨打断道。
方皓辰还是闭着眼,嗯了一声:“边雨。”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方皓辰的嘴中说出来,边雨的感觉有点奇妙,他笑了下,像个好朋友一般问:“还醉吗,皓辰?”
方皓辰立即警觉起来:“叫我方处长。”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醉了但是我脑子还好使。”
边雨轻轻叹了一声:“好。”他对方皓辰倒是包容,不但没赶客,还问,“方处长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方皓辰也不客气:“嗯,说说你自己吧。”
边雨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也看向了别处:“我有什么可说的?”
方皓辰想了想:“说说你的经历,留学、归国。”
边雨问:“方处长,你问我这些是想要了解我吗?”
“我当然想要了解你。”
边雨轻笑一声,想点根烟,但看了看方皓辰又收了起来,他靠在椅子上,“我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一个留学国外的普通人,想要回来建设国家罢了。”
方皓辰问,“为什么想要回来?国内的条件这么艰苦,你这样的人在国外能得到的比在这多多了吧?”
“祖国贫弱,只能说明子女无能。”
边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一地月色,不知怎的,方皓辰忽然想起那篇《荷塘月色》,想起宁可饿死也拒领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
方皓辰坐起来,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边雨。第一次他看的不是边雨身后那些精巧的演算,而是边雨这个人,一个普普通通却绝不平凡的人。
多么神奇啊。
边雨这个人,你若是不看着他,就会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轻浮至极;可你若是好好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他所有的言谈举止,便都像黄梅天的雨,一声一声敲在你的心门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也说说我吧。”
方皓辰看着窗外的圆月,那月亮弥漫出银白色的柔光,让他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山林中飘起的那道令他永生难忘的“极光”。
“201成立于二十五年前,我的母亲是第一批研究员。二十五年前当他们第一次找到我的母亲时,我的母亲问了我一个问题。”方皓辰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边雨,他听得很认真,似乎对方皓辰的过去很感兴趣,“她问我,‘鱼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这段记忆曾经在方皓辰的心里沉睡了许久,直到回到201后的某一个夜晚,它才忽然如一个灵巧的精灵一般,毫无预兆地落在方皓辰手心里。
“那时我正在摆弄水池,扔进去的菜叶也随着水波起伏。我回答我的母亲,‘鱼看到叶子在动’。”
“鱼是看不见水的。”方皓辰说,“所以它们会认为是某种力导致菜叶有规律或无规律地运动。如果鱼中有牛顿,他说不定也会写下精妙的公式来计算叶子运动的规律,若是某天下了一场暴雨,也许鱼中会有一个海森堡出来,给经典力学加个帽子,然后他会说,观测决定菜叶的状态,不是之前的状态也不是之后的状态,只是瞬时的状态。”
方皓辰说到这里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可是如果鱼是我们,就会知道只是水带着菜叶在动。那么,我们呢?那些有序或无序的运动,当我们跳出去时,是否会发现它们都有统一的一套理论?”
“电磁力、引力、强核作用力、弱核作用力至今仍然没有一套完整的数学描述。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找到了统一场,就能够像鱼一般,跳出我们的世界,看到更高层次的宇宙。”
边雨有些惊讶地看着方皓辰,那样子好像既惊讶于方皓辰的研究,也惊讶于方皓辰居然会跟他说这些。
“边雨,”方皓辰说着转过身极为正式而虔诚地看向边雨,“物理学的发展离不开数学的帮助,你说我需要你吗?我确实需要你,我从未像需要你一样如此需要过任何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够跟我去201,只要你去201,你想要提任何要求都可以提,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
“我们的研究并非拘泥于一国,如果成功,将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说人类的历史或许都不恰当,方皓辰相信,如果他们的研究能够成功,那么他们所在的这颗银河系旋臂上小小的蓝色星球,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光芒,会被宇宙记住,数以亿计的星团都无法掩盖。
这光芒将属于他和边雨,在未来的千百年中,直到宇宙归为无尽的黑暗,他们的名字仍将写在一起,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成为永恒。
这是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会为之痴恋和疯狂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就放在边雨的面前,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都会因为他而改变。
可是边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他转过头,视线落在窗外,像在看海的那一头,也像在看天空的底色。
“很抱歉,方处长,”他说,这一次边雨的语气中没有玩世不恭,也没有敷衍了事,“你的眼睛在天上,我不一样,我的愿望特别简单。我只希望未来有一天,学子归国不再需要爱国心的鼓动,不需要说服父母、朋友、恋人,我只希望有一天我的国家能够成为全世界学子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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