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告慰,莫不是这些年我喊你几声爹,你真以为是我父皇了么?”
余中叁语气不耐,声音阴沉可怖。
余锦业急忙将头抵在地上,久久不敢说话。
两人一时沉默,这二十多年的时间在心头闪过,曾经受过的苦痛,曾经升起的野心,还有漫长的,那些浮华的时光,富裕的享受……
许久后,余中叁才缓和了些许情绪:“兰度和卫昭两人,是我们此后保命的根本。她……幼思嫁给兰度,也是我身为父亲,唯一可以给她的了。一个女人,安稳生活,总比其他的要强很多。”
余锦业沉默着,他跪着,余中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余锦业身为一州刺史,已经许久没有给人下跪过了,此刻不过短短的时间,就已经身子微微颤抖了。余中叁便叹了声:“起来吧。”
余锦业急忙应是,他站起身后,又道:“那殿下,我们……”
“你们为我尽忠这么多年,自然是不会忘了你们的。”余中叁道,他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如今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我已经安排人手,待到大婚完毕,我们便转移海外,去做那海外的王。”
“这,这是!”余锦业失声道,他以为余中叁要趁乱起兵,却不想他竟舍得果断抛弃这二十年来所得,竟然要逃出大周去。当下他心思一乱,顿时汗如雨下。
余中叁笑了声:“我们如今的积攒,已经足够我们去往海外避难了。你以为当真打起来,我们又哪里有那民心和能力来与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周对抗呢?”他看着余锦业的模样,铁面下的唇勾出一抹讽刺的笑,“你去看看战报,如今对方流出的炮火,又有更新。这天下大势……不在我们身上啊。”
余锦业急忙奔到了桌边,看起军报。他是文官,不善武略,但是里面明明白白写得清楚,余锦业自然也是明白。他手一松,纸张飘飘落下,正如他下坠的心:“我等经营二十余年,竟然不足以与一竖子抗衡么?”
这哪里是与一人为敌呢?
这是一州与一国,余中叁看得格外清楚:“竖子虽然年轻,但他敏锐察觉到海州有异,无论是派遣卫昭来,还是之后的军队,都足以证明他的果决,输了,倒是不亏。”
余中叁说道此处,见余锦业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眉头紧锁,说道:“就这样吧,我已经派遣人手去往海外。一切用度,都不会少了你,和你家人的。”
余锦业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余中叁看着余锦业的背影,目光暗沉。
而余锦业一路往前。这刺史府,在最初余锦业来时,一片萧条,这是他一手一脚眼见着盖起来的。而今往后,一切繁华,竟都要如云烟散去了吗?
思及此,余锦业回首过往,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是哀是怒。
“二十年来了啊……”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在这片土地上做他的王,所有人看着他,都要退避三尺。久而久之,他便也觉得,在遥远的神都,那个刚上任不久的年轻皇帝,也不过如他一般,只是因为运气更好,所以其他人都要敬着罢了。
但是现在……
余锦业面容难看,他慢慢朝自己房间走去,只见他的夫人喜气洋洋的朝他走来,说道:“郎君,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余锦业拉起笑容,勉强说道:“什么好事?”
“我有身孕啦!”他的夫人面露笑容说道,她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十分感慨,“我一直未能给你留一个一儿半女,心中时常忧虑。而今郎君终于要有麟儿,我们余家,也要有后了!”
余锦业先是一呆,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可是,他颤抖着伸手抚摸着妻子的肚子,眼泪也忍不住涌出。这是他的孩子,他的后代,日后将要流着他的血,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脉亲人……
“……父亲……对不起你啊……”
就在各人各怀心思之中,大军迅速压向海州城,而婚礼,也将要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父亲,怎么选择呢
第113章
大军压境, 海州城里一片慌忙混乱。而这时,刺史家千金大婚的消息也传遍了城中。
有那些行脚,又或是商人小贩们,凑到桌边, 叫上一碗糖水, 一边喝一边感慨:“这城外都那样了, 刺史家还这样……”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便有人嗤笑起来:“能有什么误会, 你不见那城门紧闭的, 你还出得去么?”
于是其他人就跟着叹气起来:“不会真是要打仗吧?”
“听说此前……也已经打过几场了,只是没有伤到平民。”
大家的声音越放越低,看向彼此的眼中都露出了几分疑惑和担忧:“莫非刺史当真是要反叛。”
“可是反叛又怎么会在这时节成婚?我瞅着怎么也不像啊。”
这时行脚念了一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 兴, 百姓苦,亡, 百姓苦。”
佛音未落,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有小孩子高声道:“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
小孩子可不管什么大军压境, 他们一心只有眼下的热闹。其余人也跟着抬头看过去, 只听到爆竹声响, 天上彩纸纷纷,又有人大把散着喜糖, 被红色的小纸袋包着, 引得孩子们争相抢夺。
新郎官是从余府出的,绕城一周后,再回到余府中。
这与俗礼不同,但海州城中本就多异族,什么礼都见过, 因此也无人说什么。只是看到兰度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的大红喜服,衬得他最近被养白的皮肤更加白皙,俊秀英挺。
“这神都来的男人,就是好看些。”
有那脚夫力士小声道。
虽然城外危机重重,但这锣鼓唢呐的一吹,倒是将人心头的那些苦难冲淡很多。大家也忍不住露出了点笑容来,更有那乐观的人交头接耳的说道:“都说这兰度是圣人的臣子,那刺史与圣人的近臣结了亲,城外的,那就应该是一件误会了吧。”
“说不定是来送亲的呢。”
声音细弱,没有传到兰度耳中。兰度仰头看着天空,世事无常,他来前又何曾想过自己竟会在遥远的海州城,没有父母亲友的告诫,没有告慰列祖列宗,就成亲了呢?
“郎君!到了!”
有仆役开口道,兰度回过神来,他看着面前敞开的朱红大门,翻身下马来。一旁的仆从呈上早就准备好的大雁。兰度看了一眼,捏住那系着红带的雁脖子,迈上台阶。
而此时,在余府中,也有仪式正在举行。余梦回起了个大早,她心中挂着事,因此抿住嘴,而亲友都在她的身边,与她说着话逗弄她。
“新郎官就要来抱雁行礼了。”有妇人笑道,又去瞅余梦回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见到她有娇羞的意思,因此好生没趣,逗弄道,“新妇人莫要紧张,人人都需得走上这一回的。”
余梦回抬眼看了眼那妇人,哼笑一声,又扭头对一旁的美妇道:“阿娘……”她已知这并非是自己的亲娘,但这么多年,她早就将对方视作了亲人,一时间,心中涌上不舍来,“阿娘,儿不想嫁。”
余夫人老蚌含珠,一颗心都在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儿身上。此刻听闻余梦回说话,又想起了这一子一女的事,名义上儿子的女儿,却抱养在她的名下养着。每每想到此事,余夫人都觉得这是一桩极大的丑事。
以往余中叁照顾余梦回,而自己的夫郎又以余中叁马首是瞻,余夫人有再多的不满也得吞下。而今她有了孩子,日后便有了和余中叁回旋周转,甚至继承余府家产的资本。
因此余夫人看向余梦回就更觉得厌恶几分。
她巴不得余梦回赶紧出嫁,最好是再也不要待在余府。因此她冷着声道:“人人都会出嫁,如今这郎君可是你那大兄亲自为你挑选的。他对你的这份心……”余夫人笑了一声,“你可要好生记挂在心上啊。”
说得倒是句句在理,但也不知是因了余梦回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的缘故,她从中听出了一身轻慢和嘲讽。这短短的几句话,将她和余锦业一起摘了出去。落到余梦回的耳中,尽是讽刺。
余梦回顿时气红了眼睛,她扭过头不说话。旁人笑说这是新妇舍不得爷娘,而余梦回瞋目裂眦,心下暗恨,只想讲余夫人就地斩落。
“掷雁了!掷雁了!”
有人轻呼,兰度将手中大雁隔障投入堂中,女方这边自有人欢天喜地的拿起大雁,又按习俗绑上雁嘴,送过来给余梦回看一眼。余梦回看着那大雁垂头丧气的,被捆住嘴,只昂着脖子看自己,黑溜溜的眼睛里都是绝望之色。
余梦回忍不住想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它的羽毛,道:“你不似我,你终得自由。”
余夫人在旁听了,只皱眉道:“说这些晦气的话来。”
余梦回收回手,沉下脸色,她原本就和卫昭长得像,如今沉了脸,就更加的相似,几乎是看不出分别来一般,就仿佛是卫昭的同胞姐妹一般,就连的周身的气势,也随了卫昭一般,强势不少。
“开始梳妆吧。”
余夫人心中暗自嘀咕,她自然也是见过卫昭的,因了余锦业的关系,她自然也对卫昭十分的忌惮,此时竟不敢反驳,只心底里嘀咕了几句,又道:“老爷发了话,说要尽早梳妆完成。”
余梦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发出一声笑来:“夫人莫要如同那些乡野村妇一般。我余家是什么家族,自然得等新郎三催四请,才能出门。否则传了出去,旁人还以为我父兄多迫不急的嫁女儿,惹得其他人笑话呢。”
余夫人面色一僵,沉默不言。只是这样的场合,她自然不能拂袖而去,只能僵硬着脸色,看着他人为余梦回一一梳妆。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兰度站在那处,活像一尊玉人那般,她自然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并非兰度所愿,但是此时此刻,对方这般的顺从,又让余夫人心中忍不住道了一句,余梦回,当真是好运极了。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催妆诗唱了好几轮,余梦回这才一点朱砂在唇间,回身笑道:“走吧。”
余夫人早就等不及了,她朝周围人点了点头,大门敞开,等在外面的男性家属走了进来。当先的并不是余锦业,而是余中叁。
余夫人看到余中叁按住扶手,他难得的脱下了一身黑袍,换了身喜庆的衣裳。余中叁来得很急,余夫人急忙避让,下意识的护了下肚子,她抬起头,就对上余中叁探究的目光。
余夫人心头一跳,还不待她说什么,身后的余锦业就开了口:“幼思出门在即,父母该劝诫了,莫要误了好时辰。”
于是余中叁这才收回了眼神,他让人将轮椅移开,让出通路。但余锦业却一把按住了扶手道:“你自幼疼爱幼妹,便一起吧。”
余梦回闻言,心头一跳,朝余中叁看过来。余中叁也正看向余梦回,他目光之中,欣慰与感慨并存,内里还藏着余梦回不清楚的种种情怀。余梦回不语,余中叁点了点头,道:“多谢……父亲。”
余锦业并推着余中叁站在了余梦回面前,按照习俗说了几句,一旁的余夫人也勉力几句。余梦回行礼,垂首一一应过,看着余锦业和余夫人道:“爷娘教诲,女儿铭记心中。”
余中叁握紧扶手,一时沉默。
见礼已毕,旁人急忙道:“快取障面来,送新妇上车了。”
人们端来幕篱,余梦回盖在头上,由身旁的大丫鬟扶着,迈出了房门。门外热闹喜气,一片欢呼之声,钟鼓不绝于耳,吉庆话更是词华典赡,响彻云霄。
“……见却你儿女婚嫁,特地显庆高堂。儿郎伟,重重祝愿,一一夸张……总担将归去,教你喜气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有婚俗参考和最后的障车文都出自《唐代婚丧》,流程有点改动
催妆诗是《试经赴嘉礼催妆》【唐】卢储
为什么这章要大篇幅的写婚礼,是因为这是最热闹,也人心最复杂的一章,配合婚礼的场景,我自己是觉得很不错。特别是最后那段,哎呀,把我想表达的那种感觉完全表达出来了。
第114章
按习俗, 新妇上了车,便是去夫家门。只是兰度独身一人,因此也就绕城一周,再回到余府里。
余中叁被推到大门处, 他抬眼看着远去的车队, 眼中含着几分湿意, 再回首时, 看向余锦业, 只剩下了冷意:“阿爹,我们也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余锦业别开眼神,没有看余中叁,只道了声好:“我遣人去看看殿下, 若是她准备好了, 就请她上堂来。”
兰度父母不在,作为长者, 便由卫昭代替父母,受兰度夫妻的跪拜行礼。这是原本已经安排好的。
余中叁静静的看了会儿余锦业:“不必, 我自会遣人去的。爹娘辛劳, 便先去偏厅修整。”说着, 他看向了余夫人,余夫人下意识想要遮挡肚腹, 却又被余锦业一把抓住手, 不让她动弹,生怕余中叁看出了点什么来。而余夫人也随之反应了过来,表情不太好看,僵着脸色干笑。
而余中叁便叹了一声:“母亲倒也是与我生分了很多。”
“没有的事,你是老爷亲子, 我又怎会……只是今日梦回大喜事,我这跟前跟后的,也是有些累了。”余夫人并不知晓余中叁的真实身份,但她既然已经怀有子嗣,那么她与余中叁此后便注定为敌。
为母则刚,余夫人也为了自己肚中的孩子开始打算起来。
余中叁又如何不明白余夫人所想,他哼笑一声:“也是,母亲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会劳累的。还要多看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余夫人干笑一声,她怀疑余中叁已经看出了什么,只得将目光投向余锦业。余锦业到底是经历大风大浪之人,表情不变,只点了点头,拉着夫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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