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叁独自一人，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扭头去看远去的婚车，一时之间，静默无声。
城里的喧哗声也同样传到了城外。
法伊莲抬起头，她正在校正自己的长刀，而司徒静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的动作，对她点了点头：“你很会保养自己的刀。”
“我……从小就学的。”法伊莲回道，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对方神情柔和淡然，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
“哦，是了，你们这样的人大多是战乱掠夺而来的。”司徒静背着手道，“你恨大周么？”
“……自然是恨的，可是这里，也有我爱的人。”
司徒静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知这样的话，落在神都中任何一人的耳中，都是要杀头的大罪。”
法伊莲笑笑：“我对殿下这般说，对将军也这般说。”
司徒静上下看着法伊莲，点了点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转过了话题：“你那边的友人已经安排妥当了？”
“自然。”法伊莲点头，“海州城周边的海域，朱迪斯最是熟悉不过。”
“好，那就趁着这炮火声起，我们也全军突击吧。”
司徒静话音落下，周围一直默默整理行装的大周士兵们沉默起身。此刻天气炎热，他们穿着黑色的盔甲，内里是深红似血的衣裳，手握刀刃。而后，军人们朝两旁散开，数十家绑着红色绸缎的大炮被推了出来，一字排开。
炮火声起的那一瞬间，全城轰动。
大家一边叫喊着逃命，一边又去看那还在游街的车。
“都这种时候了，还成婚啊？这怕不是个刑克之人。”
而车辆周围的人也面面相窥，不少人心生退意，道：“郎君，我们赶紧回府上去吧。”
兰度看着周围一片狼藉，说道：“你们赶紧回去，我护送着夫人走。”
而一旁也有不少力士道：“我等一起。”
兰度看着那些人膀大腰圆的模样，便知道他们是余中叁派来的。兰度也不点破，只点头道：“那就烦劳诸位护住我娘子了。”
那些人自然应是，将整个车驾护得如同铁桶一般。
其余人随口说了几句郎君当真是心疼夫人的话来。话音落下，又是一轮炮火声起。只惊得其余人等哎呀我的老娘啊一通乱喊，抱着头四散奔走。
那些力士急忙道快快，就护送着人往回。
兰度看到四周涌上来许多的兵士，往城墙上跑去。有将官大声道：“快快！莫要耽误了！平日里没有吃饱饭么！”
不少士兵们年轻的脸上还留着几分迷茫。他们镇守国门，而海州靠海，原本任务就没有海军重，更何况，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最先的攻击不是来自其他地方，而是自己的同胞。
那他们究竟是保卫家乡，还是算作叛军呢？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却不是昂扬的斗志。
“哀兵必败。”
兰度轻声道，他听到将官们大声鼓舞士气，为了家人，为了海州之类的话来。但兰度知道，大周实在太强盛了，或许海州城中的人看不起其他州郡，但每个海州人依然是以大周为傲的。正因为有了大周人的身份，他们还可以洋洋得意的去鄙视那些异族，那些来往的行商们。
若是这一层身份被剥夺，留给这些士兵的，大概也只有父母亲人的性命了。
“城中人听着，我等只为剿灭叛乱！放下武器者，一律不杀，既往不咎！！！”
无数军士高声喊道，声音震天。
兰度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
力士们盯着兰度：“郎君，请再快些。”
兰度点了点头，他还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车出去得从容，回来得狼狈。仆从们胆战心惊的大开大门，他们多想关上大门，好似这般就不会听到可怕的炮火声。可是门口站了全身甲卫的军士，盯着他们，他们既关不上大门，受邀而来的那些贵人们也出不去。
“大家都站在外面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看新妇么？”余中叁在不远处低声道，“殿下已经在堂上了，你们聚在此处怕是不太好。”
想到殿下，想要逃命的众人又陡然之间有了底气。
殿下在这里，就算大军进了城，那总也不会打到殿下吧。大家喧哗转身，又纷纷往屋内去，只巴不得自己爹娘不多生几条腿来，更有人暗自懊恼，没有将自己一家都带过来。但事已至此，那也就先保命自己为好。
姑爷新进门，仆从们眼巴巴的看着甲卫。甲卫点了头，仆从们便迫不及待的关上大门，将门外的炮火声都一并合上，仿佛只要不理会，就不存在。
余中叁转动轮椅，回到堂上。堂上的卫昭端坐，她今日妆容艳丽，坐在那处，背脊挺直，目色却是冷的，只是注视着堂下不言不语。
“殿下当真是好气量，如今已如笼中之鳖，却也能气度不减。”余中叁轻声道。
卫昭看了一眼余中叁，她面色极为冷淡，不言不语。
余中叁讨了个没趣，哼笑一声，退在一旁。他看着兰度牵引新妇上前，心绪涌动，连话也多了些。
“殿下你看，兰度娶了幼思，你我也就是一家人了。”
“当初我父……我父亲亲口许诺的婚事，而今往后，就算是我死了，我这一支也有这么一根血脉传承下去，日日在你们的眼皮底下。”
卫昭猛地一拍扶手，她咬牙不言。
而余中叁则哈哈大笑起来，旁人有目光看来，余中叁则拉开了嘶哑的喉咙喊道：“看什么！该拜堂成亲了！！”
于是周围人又急忙转头，看着两个新人并肩而立，一拜天地。
这氛围真是古怪到了极致，喜堂人人战栗，房间外，炮火震天，新人面无表情。余中叁就在卫昭的身边，见两人朝卫昭拜下，他也低声连道几句好字，仿佛他才是父母高堂。
就在礼官高唱“礼成”时，外面也陡然乱起来。
有人高声喊道：“城破啦！”
第115章
城破是迟早的事, 只是大家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法伊莲扭头看司徒静。
都说上战伐谋，不战而屈人兵。司徒静摆出来的阵仗不假，但法伊莲看来, 是威慑多于战争。起主要因由的, 还是那些喊话。也不知道司徒静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伶俐的人, 看见敌方士兵上场, 就先赦了对方无罪, 都晓之以情，痛斥余锦业鱼肉百姓的事迹。
其实就法伊莲此前所看，这些士兵们，每日里收取过城费, 也少不得薅了多少油水。只是这种时候, 总是需要给人一点道德上的制高点，好叫他们自己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眼见着士兵们动摇。守城将官不得已, 又杀了好几人，勉强稳定军心。于是在炮火声中, 一群人又立时转变了方向, 一边进攻, 一边大喊。
“缴械不杀！倒戈有功！！”
当真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
不多时, 人心攻破, 当第一个反叛的士兵朝将官举起刀时，战斗的结果就已经显而易见。而大门敞开，余锦业的身影立在门前时，背后的那些事就已无可争议。
“将军啊！还请擒获前朝余孽，救救殿下和我的家人！”
余锦业长拜在地, 哭嚎道。
法伊莲看到这一幕，冲上前去给了余锦业一脚。余锦业哎哟一声，却没有避让，他泣声道：“我自知罪无可赦，但那余孽自称是我的子嗣，我也是被蒙蔽至今啊！”
法伊莲实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厚颜无耻之徒，握着刀的手都忍不住在颤抖。而她又分明知道余锦业打的什么主意，他故意让卫昭深陷其中，就是为了逼迫其他人投鼠忌器，谨慎行事，而不是直接用大炮将余府都轰没了。
司徒静沉着脸：“你是无辜还是有罪，自有人来分辨。”
左右上前，将余锦业按倒在地，余锦业高声道：“那人是前朝余孽，心怀不轨，意图造反！我手中有证据！”
“无耻之徒！”法伊莲一甩刀，鲜血从血槽甩出去，她的容颜已经带上了杀气，“我请战，前往余府。”
司徒静点头同意，法伊莲一拱手，随着司徒静点的亲卫，一路驶入海州城内。她一心只想前往余府，救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又担心城破之事会让余家恼羞成怒，因而折辱卫昭。
法伊莲光是想着这样的情景，便觉得心急如焚，拍马上前，只想直冲余府。
“法伊莲！”
远远的突然有声音传来。法伊莲一勒马，猛地转身，却见不远处有一女子，穿着喜庆的丫鬟服，带着幕篱。她拉起薄纱，露出了艳丽的妆容，带着盈盈笑意，看着法伊莲。
这不是卫昭又是谁？
法伊莲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她才发出啊的一声大叫，直接从马背上一个翻滚，翻到了卫昭面前。
“怎的这样一副猴儿样？”
卫昭笑着，伸手抚去法伊莲脸上的血渍。而法伊莲则一把搂住了卫昭的腰身，将她抱在怀中，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这才停住。
卫昭被晃得有点头晕，按住法伊莲的肩膀，好不容易停下，她刚想说法伊莲几句，就对上了司徒静似笑非笑的眼睛。
卫昭：“！！”她还忘记了这里有个老狐狸！
“司徒将军。”卫昭朝司徒静行了一礼。
“原来如此。”司徒静看看法伊莲又看看卫昭，意味深长的道。
卫昭知道司徒静看出来了什么，也破罐子破摔，握住了法伊莲的手，和她站在一处，平静的回看司徒静。司徒静点点头：“这样也好。既然殿下平安，那我们就也不必投鼠忌器了。”
卫昭见司徒静以正事为重，心中一松，比起身边这个看到爱侣就立刻忘记职责的家伙……卫昭低叹，虽然责任心差了点，但这种以她为重的深情，明知不好，但心情却总是愉快的。
几人又再上马，法伊莲毫不客气的挨在了卫昭的身边。而卫昭也将最近的事一一道来，司徒静听到余中叁的真实身份时，不禁一愣，她也是经历过那场惨烈的夺嫡的人，因此一时难掩思绪，到最后才勉强按捺住了心中所思。
而法伊莲则问起了其他：“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卫昭笑：“我说动了余梦回，余梦回扮做我，她与我本就相似，妆容再浓艳一些就更是难以分辨。她如今代替我坐在堂上，而我则扮作她上了车，再和丫鬟一换装。”
说到此处卫昭掩嘴而笑：“恐怕堂上的人谁都想不到，他们以为的殿下其实根本不是殿下吧。”
卫昭说的不错，此时的余府正是一片混乱之中。
城破的消息一出，府中各人顿时就乱了，有人转身想要走，但门口却满是甲卫，堵住了门口。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人见状，纷纷奔向殿下那头。而“卫昭”坐在上位，沉默不语。余中叁笑了笑，朗声道：“既然礼成，那就送入洞房吧。至于殿下，还得烦劳你与我走一趟了。”
说话间，几个甲卫上前，围住了兰度和新妇，要将他们往闺房中送。
“你疯了！这种时候还要成礼！”
有人大声责骂着，诅咒着，余中叁全当耳边风，他对余梦回比了个请的姿势。余梦回站起身，她目光复杂的看着余中叁，余中叁在面对“卫昭”时，和面对自己时的态度完全不同。
没有半分的怜悯，似乎这张和余梦回极为相似的脸也不能让他柔软片刻。
“不要耽误时间了。”
余中叁有些不耐，他开口，甲士就上前来，按住了余梦回的肩头。余梦回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自小被娇养长大，被这么一用力，怕是皮肤早就肿了。余梦回下意识的拧起眉，却强忍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要她一开口，就一切露馅了。而她并不想这样，她……
余梦回垂着眼睛。
而余中叁则不打算等待，他给了左右一个目光，于是余梦回则被推攘着往前。
“……殿下！！！”
兰度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来，余梦回回转头，看到兰度担心的眼神，他朝自己冲过来，却又被甲士推开，不让他靠近。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卫昭，可是这时候，他依然选择向她靠近，想要救她。
这一刻，余梦回心头终于升起了一点类似甜蜜，又类似苦涩惋惜的情绪。
她的大兄说的不错，兰度确实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只是可惜，可惜他们有缘无分。
余梦回朝兰度笑了笑，转头跟在了余中叁的身后。余中叁将一切尽收眼底，只冷哼了一声：“他对你倒是忠心。不过没关系，此后他就只有幼思了。”
余梦回并不说话。
而余中叁也不再理会余梦回，他仿佛一下子被释放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那头野兽，变得暴躁又疯狂。他扭头看着左右，低声道：“余锦业人呢？”
“主人，老爷我们没有看到，但夫人已被擒获，就在后门。”
余中叁神经质的笑了声：“他们果然是想走的。余锦业……啧，城门破的这么快，多半和他也有些关系。不过没关系，他的子嗣在，他总会回来的。”
“我们走！”
一群人身披铠甲，来到后院大湖，上面停了一艘船。余梦回便了然了，这湖是活水，定是有水路直通大海的。
几人上了船，船刚离岸，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余中叁看着法伊莲手握钢刀，一路往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宛如一尊地狱修罗一般往他们这里而来。身后甲士们更是张弓搭箭，远远的对准了余中叁等人。
余中叁沉着脸，拍了拍手，余梦回的脖子上就架上了钢刀。余中叁笑道：“诸位，若是不想殿下就此香消玉殒，那便识趣些，让我们走。你们放心，待我们离开后，殿下自然无事。”
法伊莲沉默不语，遥遥的看着他们。
余中叁则冷笑一声：“怎的，都说你这异族十分忠贞，到如今却舍不得这到手的功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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