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请谁,柳瑟擦干眼泪,忙不迭地请了‘改头换面’的池大公子来。
池英手上握着妹妹以性命交托的寒玉匣,日夜守着、护着,从不教第二人碰。
一月前沈姑娘寒毒发作最凶险的那回,他总算以‘池家家仆’的身份光明正大进到这别苑,见到瘦骨伶仃的沈姑娘,心底对她既恨且怜。
恨她有让阿蘅为之去死的魅力,也怜她红颜遭天妒,饱受寒毒之苦。
那次献药未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此次再来,池英对她没了恨,唯有怜。
他与池蘅骨肉同胞,自是明白她所求为何——无非是心上人长乐无忧,长命百岁罢了。
“你们都下去。”
琴、瑟面面相觑,不敢违逆她的意,带着下人鱼贯而出,如以往般守在门扇两侧。
房间一时静默无声。
池英到底是男子,面对妹妹钟情之人亲近不得,亦远离不得。
池蘅因他晚来而遇难,他将罪责全然归在己身,自责懊悔,下定决心阿蘅一日未归便一日替她暗中守着心上人。
“池大哥。”
“沈姑娘。”池英艰涩开口:“这是阿蘅送你的。”
寒玉匣被捧在清和眼前,她终于肯正视这害了池蘅性命的物什。
匣子打开,看清里面妥善安置的丹药,看清丹药上独属于【药谷】的纹样,她轻扯唇角:“一、念、丹。”
心口破了一个洞,冷风灌进来,她音色清寒:“池大哥,和我说说阿池罢。”
当日之事池英早在亲娘那里复述三五遍,池夫人固然不信女儿会死,但长子的话又容不得她不信。
池英双手颤抖,眼前似乎划过当日见过的血色,他语无伦次,痛悔至极:“我去时,已经晚了……
“是谢折枝,我看到谢折枝的尸身,那会她的尸身还没被豺狼破坏……
“阿蘅受伤很重,一刀穿胸,胸前流着血,手脚也在流血,她从马背摔下来,求我将这药送给你。
“你身中寒毒一直是她心头难以割舍的心事,她比谁都想你好,你是知道的。”
“她还说什么?”
“没了……”池英喉咙微哽。
清和指间拈着那枚解药,以她的聪明很快在脑海补全谢折枝是如何凭这药将阿池一步步逼向绝路。
谢折枝杀不了她。
狄戎的兵马践踏不了她。
赵拥奈何不了她。
是那个傻子心甘情愿为她吃苦受罪。
机关算计,百密一疏。沈清和心口钝疼,直视池英双眼:“她人在何处?”
单凭她对阿蘅的情,池英也不想骗她。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如实道:“我去晚了,她将药交给我话未说完脉息已绝。有位身穿青衣的道人抢走了她,我拦不住。”
“脉息已绝……”
“沈姑娘!”
清和扶在桌角,背对着他,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你走罢,我不需要你陪。池大哥去陪李姑娘罢。阿池早想看到大哥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池英白着脸退出房门。
等他走了,清和盯着泛着药香圆滚滚的解药,两行泪不声不响淌下,滑过脸颊,悬在尖尖的下颌,脆弱无助地碎在地面。
连同那颗被人焐热的心,也跟着碎了。
她还是不肯相信池蘅就此命陨,却在陛下下旨为两府婚约解除的当日主动为‘未婚夫’服丧。
雪白的丧服穿在她身,冷俏冰寒,裹着纤弱的身子无端地惹人心疼。
绣春别苑门前挂起白灯笼,腊月的风吹起,送走如春风和煦如春阳灿烂的池小将军。
衣冠冢前。
清和身披厚重的大氅拍开酒封,酒气四溢散在冷厉的长风,她笑了笑。
瞧见她笑,也曾撞见她哭,柳瑟心情复杂,只觉心内悲伤难过无以言表。
先前小姐忍着,捱着,如今她不忍、不捱,会说会笑了,甚而为将军穿上那身素白的丧服,可这样的小姐,看起来更深沉了。
“没有谁能废去你我的婚约,世人不能,皇权也不能。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你的妻,可我偏要为你服丧。你不在这一日,我就为你当一日的未亡人,守着你的碑,守着池家。”
清和指尖拂过冰冷的墓碑,笑靥温柔:“我等你,你回来可好?回来我陪你喝酒,做一切有趣的事……”
柳琴柳瑟闻言泪湿衣襟,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朝野上下不分军民都在没日没夜搜寻将军的下落,结果可想而知。
醇香的酒水入喉,清和在衣冠冢前醉得一塌糊涂,冷风刮过她沾满泪痕的脸,她清减地一阵风都能吹垮。
“你回来,回来可好?”
“你回来……”
“回来看看我……”
她沉沉醉去。
……
年三十,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日子,别苑冷冷清清。
再没了那个明媚动人的小将军穿过走廊翻过窗户眉眼含情地望着人笑。
关在金丝笼里的鹦鹉小红偶尔一声“阿池”“阿池”都能惹得主子红了眼眶。
病还未好的清和搬回镇国将军府,日日歇在【绣春院】隔窗瞅着那堵墙发愣,似是不知何时就会有人趴在墙头喊她“婉婉”“婉婉”。
睹物思人,任由看不见的刀子一刀刀往心上割。
-姐姐,你看这是何物?
-是我想出来的好玩意,此铃声音传播范围比寻常铃铛广,以后需要我了,姐姐摇摇铃铛,我听见了,走着爬着都会赶过来。
金铃阵阵,良久,无人应。
清和怔怔听着铃响,纤瘦的腰肢别着一把鸡翅木打造的唐刀,是昔年订婚宴上池蘅送予她的定情信物。
“你说过要保护我,说过摇动这金铃你会来……
“阿池,你言而无信。”
第152章 美人如香
燕回时,三月春。
熬过那个苍凉冷寂的寒冬,清和与薛泠日日在【炼药房】钻研【一念丹】的药理。
三月三,天气回暖,寒毒深夜突发来势汹汹,在池夫人与谢姨母连番哄劝下,清和终肯服下池蘅为她换来的解药。
毒素清除一身轻,又在各式各样山珍海味滋补下气色恢复红润。
毒解了,小脸不再是十年如一日的苍白,初初有了健康的体魄,只是整个人愈发沉静。
宛若平静无波的水面,深处的暗涌无人知。
清和不敢闲下来,身体养好便开始东奔西跑,就连与她亲近的池夫人有时都不晓得她在忙碌什么。
信州,【红尘楼】分舵。
上交的账册厚厚一摞,清和一身素白,木簪挽发,宽广的衣袖衬得那段皓腕细瘦,长长的狼毫笔被她捏在指间,一目十行,运笔如飞。
运朝将狄戎纳入版图,册封狄戎王为信王,今年春,信王拜入道观潜心修道,半月后,陛下颁布指令,重新划分州府县。
如今大运朝疆域辽阔,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尽管龙润这个假天子执意收拢民心,制定种种益民策略,然而天灾不断,各地反民亦不绝。
【红尘楼】发展到今时已经成为岭南义军的另一重保障。
清和从盛京远道而来,视察信州分舵抚民赈灾情况,倒是教她通过厚厚的账本窥到底下人阳奉阴违之举。
大刀阔斧整饬一通,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即便如今没有谢行楼辅佐,她这个楼主也颇得人心。
料理好信州事务,清和带领手下马不停蹄赶往霸州。
霸州年前遭遇雪灾,大雪绵延一口气下了一月有余,此等骇然、异常的天象更给了义军‘反赵’的充分理由。
赵氏德不配位,招致天怒,可怜黎民受难。
这样的话一次不起效果,说得多了,很难教人不信。
打从年前十月份起,运朝这片国土几乎每隔两月都有灾情爆发,地动、雪灾、瘟疫,百姓苦不堪言。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流言,直指天灾频繁乃运朝失去福星相助,而那福星,正是大破狄戎王庭的护国大将军——池蘅!
池蘅身死之后,天灾不断,慢慢的竟越来越多的人笃信流言为真。
及至后来官府将散布谣言之人抓起来当众鞭笞一顿,杀鸡儆猴,方平息。
远的不说,清和此次前往霸州仍是为赈灾一事。
霸州雪灾止了没多久,入春又爆发旱灾。
正所谓‘阳春三月绿芽出,家家户户种田忙’,种田怎能少得了水?
是故楼主亲自押送水车前来。
说起这【红尘楼】,势力之广,遍布运朝各大州府,生意更是广通四海,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涉猎范围多到令人咋舌。
按照楼中某位管事所说,你可能不了解【红尘楼】,以为它有多神秘,其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多有【红尘楼】的影子。
零碎到茶叶、布匹绸缎等等百姓日常所需之物,再到达官显贵常爱赏玩的金银玉器或是美人,都是【红尘楼】发展的方向。
通俗或文雅,但凡能赚钱,但凡不违道义,红尘之人当行红尘事。
这话是楼主说的。
一主、四护法、七十二舵、一百零八位副舵,更有数不尽的管事分管楼内大事小情。
楼主掌管的‘抚民令’一出,‘红尘中人’奉令行事,专为百姓做实事。
【红尘楼】每次从‘水面’浮出都伴随着无数赞誉声起,待天灾人祸过去,又会‘人间蒸发’隐匿地彻彻底底。
人比人气死人,和行事迅速的民间组织比起来,朝廷一步慢,步步慢,仅有跟在后头吃灰的份儿。
身居深宫的龙润没少为此动怒,可惜尾大不掉,政令推行总有人拖后腿。
说白了还是底下真正办事的官员存有贪欲,眼睛只看得见利益,不关心百姓死活。
赈灾的钦差慢慢悠悠还未抵达霸州,清和等人已经在霸州十里外的城郊。
连日来的奔波累得马儿都瘦了,况乎人?
五六十名江湖好手眼神如鹰警惕守在水车旁,此水车乃清和耗费心神所制,存储方便,滴水不漏,封存性能极强,更有层层过滤网剔除水中杂质。
马儿打着响鼻停下来,妄秋跟在小姐身边,见她下马,极有眼力地送上干净的巾子,扭头喊茶寮的伙计沏茶。
四月天疾奔而来,许是生来受寒毒侵扰迫害,以至于毒解了清和也不像寻常人爱出汗,用冰肌玉骨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接过汗巾擦拭脸上灰尘,随意择了一处坐下,简单吃过歇过,再度启程。
水车虽多,然而挨家挨户派发只能解一时之急,事后【红尘楼】组织民众挖井打水,又有清和精心改良当地‘汲水器’。
如此齐心协力撑过半月,等朝廷钦差到了霸州,还未进城门,天降甘霖,下了好大一场及时雨。
威风凛凛的钦差大人没进门先被淋成落汤鸡,官威尽丧,加之半途受反民所阻,磨磨蹭蹭赶至霸州,结果被告知早有人提前一步做了他们该做的事。
久旱逢甘露,填满霸州大大小小干涸的河流。
“这下好了,小姐不用担心他们没水喝了。”妄秋骑在马背笑道。
大雨哗啦啦,清和身穿蓑衣头戴蓑帽,瞧着远处雾濛濛的水帘,手伸出去,雨水打湿手掌,很快在掌心聚集一小滩水洼。
她远没有那些人以为的慈悲心肠,她只是不敢回到盛京,回到她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
东奔西走,时有风餐露宿,她做这一切不为自己,或许也不为需要救助的百姓,为了谁,她心里清楚。
却不敢说出来。
恐怕说出来教上苍晓得了,会觉得她伪善,觉得她不配得到那样好的爱情。
清和心尖阵痛,痛到麻木她反而笑颜明媚:“是啊,但愿普天下的百姓不再受天灾之苦。”
但愿上天看在她日行一善的份上,好好待她的阿池。
她已经……好久未见她了。
相思如火,度日如年。
“我的面具呢?”
妄秋毕恭毕敬为她献上那方银白的猫脸面具,戴好面具,清和扬起马鞭冲进雨幕。
背影寂寥,妄秋强忍心酸跟上她。
……
四月下旬,清和收到家书不情不愿地赶回盛京。
沈大将军白发横生,每次归来,清和都能察觉到他的老态。
池蘅之殃,在谢折枝。
可若一切推倒重来,谢折枝是谁招惹进来的?又是谁放出去的?
她不可避免地怨恨这对父子。
杀意沸腾之际,几度想按动机关兽的机括看着利箭刺穿沈清宴的心脏。
等不及她发难,被蒙在鼓里的沈公子后知后觉是自己的一念之仁害死生母,也害得无辜之人枉死,悲痛之下寻死不成反摔断腿。
见过他瘸着腿在月下悲哭的模样,清和呆怔良久,转身不愿与他计较。
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始作俑者已经死了。
她再怎么迁怒,难道还要成为谢折枝那样心窄怨毒的人才罢休?
她怕她的心变得丑陋。
怕吓跑她的阿池。
阿池倘能回来,她愿意试着放下,试着宽宥,试着做个仁心仁德、为民称颂的好人。
可为何,一定要有人逼她动杀戒呢?
“拔了他的舌头。”
“是,小姐。”
走出幽暗的巷子,清和置身太阳光下,春和景明,万物明媚。
耳边回荡纨绔子肆意诋毁池家声名的轻狂之语,她冷笑两声,倏尔脸色微僵,半晌幽幽叹口气。
阿池……
做个好人,太难了。
心间裂缝越来越大,大到快要伪装不下去,快要透出内里受压制的阴狠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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