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忍无可忍,扭头拔腿离开,背影看起来都透着羞窘。
池蘅哈哈大笑两声,笑声飘荡,清和驻足古槐树下反覆揉搓发烫的耳朵,没一会,便听石屋传来小将军笑呛了的咳嗽声。
她脸红扶额,哭笑不得。
却也晓得以阿池行事的韧性,认定一件事不会轻易回转。
这该如何?
她一颗心怦然,慢慢又生出惶然:寒毒,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笑呛了的小将军咳得伤口发疼,闭眼运转真气在体内运行两个大周天,小脸总算有了微薄血色。
她仰头暗道:看来想为婉婉续命,她自己得先养好伤才行,否则婉婉断不会同意她胡来。
古卷上写,先天功又为先天纯阳功,对伤势回转有奇效。
池蘅那晚伤重不死,除了有清和医术的功劳,还得归功于她功法的妙处。
纯阳之体修行纯阳真气,往往事半功倍,好处多多。
一息尚存,便有一线生机。
之后她积极养伤,绝口不提【阴阳溯洄之法】。
她越是如此,清和心里越不踏实,不过她能好好养伤,也是她最想看到的,其余的且不愿多想。
半月光阴从指缝溜走。
天气炎热,夏日蝉鸣不绝。
捡回一条命的小将军在空地坚持挥刀五百次,这才顶着满头大汗急匆匆回屋沐浴。
日头有些晒,清和这会忙着在树下捣鼓草药,抬头见她红光满面走来,心脏热烈地跳动两下。
眼前的阿池像是长高了,眉目精致如画,伤势养好,身板更显瘦俏挺拔。
若以这副风流意态重回盛京,策马游街,少不得要被京里贵女掷来的瓜果砸懵。
她倏尔抿唇:她了解阿池,阿池可不会乖乖站在那被砸。
若有人砸她,别管砸没砸中,她肯定是要砸回去的。
这个小傻子。
“婉婉,润润喉。”
小傻子池蘅双手平端一碗清水递到她嘴边。
低头就着她的手浅饮两口,清和心里冷不防冒出一念:无事献慇勤。
“婉婉……”
“嗯?”她侧过身不看她。
献慇勤的小将军不罢休地绕到她身前,湿漉漉的眼睛不错眼瞧着:“婉婉,你就答应罢。我已经想好怎么为你散毒了。
石屋有处暗门你肯定没发现,暗门打开里面有间极其昏暗的密室,我们用衣带蒙住眼睛,你不看我,我不看你……”
“那也不行。”
“我伤已养好,能为你转嫁寒毒。你百般推拒,还是说你介意我是‘男子’,舍不下颜面,担心赤.身露.体有损清白?”
她喉咙发干,紧张地等待答覆。
这份紧张落在清和眼里,便是她有不愿身份被人知晓的难言之隐。
她不知池家意欲何为,哪能在此借中毒之身逼她坦白?
她轻轻叹息:“阿池,我没有。”
“没有那不正好?有什么好犹豫的,你还要我看你毒发多少次?”
池蘅喉咙哽咽:“你不介意有损清白,我也不介意寒毒加身,女子清白有时比命还重要,你都愿意为我‘死’了,我为你冒险一回,能怎样?”
她说着说着当真落下泪来。
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哪怕被大将军打得皮开肉绽都没见她落一滴泪,此刻却哭得抽噎。
清和心神大乱,满身聪明机敏竟不知该怎么哄她。
“好了,好了,别哭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要我看你身受寒毒无能为力,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她梗着脖子,哭得泪眼朦胧:“好不容易有了续命之法,你竟不肯。我乃纯阳之体,不惧寒毒。我都不怕,你瞻前顾后什么劲?
咱们将门子女,何惧一死?但有生还之机,为何要退?
我们的命宝贵着呢,你却不惜命,要我怎么想?
我都求你了,你竟还傻呆呆看着我哭,让你点头,真那么难吗?”
她一连几问,问的哪一句清和都不便回答。
难道说我心中有你,舍不得你为我受苦,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身负寒毒?
可说了,只会吓跑情窦未开的阿池。
她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山谷隐蔽,不用防备丢人,池蘅坐在地上放开嗓大哭。
她好好讲道理不成,只能撒泼。
她不擅长耍赖撒泼,可盛京是什么地?小将军生于斯长于斯,见多识广,纵是实在没那么多眼泪,干嚎便是。
哭这件事,讲究的是什么?
要么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像婉婉上次含泪看她时的隐忍美好。
要么哭得惊天动地,哭到捂住耳朵都能让对方感受到天崩地裂般的无措。
哭就是了。
声大就是了。
这一哭,清和的心都要被她哭碎。
没想到她会来这招。
若记忆没出错,这是阿池常常用在池夫人身上的手段。
八岁一过,很少再用。
有个哭起来誓不罢休的女儿,她瞬间懂得了池夫人的不易,轻揉眉心:“阿池,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继续——”
“我答应。”
池蘅一抹眼泪,睁圆了眼努力看清她:“你说什么?”
沈清和俯身搀扶她起来,笑中带泪:“我说我答应,我答应你救我。只是,苦了我的阿池……”
“不苦,我不苦!”小将军激动之下吹出个鼻涕泡,脸色顿僵,黑着脸从袖袋摸出手帕,她一脸幽怨:“你说你,早应下多好,也省得——”
腰肢被人搂住。
微凉娇软的身子贴过来,她咽回嘴边的话,仰头想了想,手臂牢牢圈好那把纤腰。
夏日阳光充足,她眯眼看向远处,音色轻柔:“婉婉,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第31章 、食色性也
虽说同意池蘅以【阴阳溯回之法】分担半份寒毒,准备的这几日,清和总想找机会反悔。
和寒毒朝夕相处十六年,她比谁都了解寒毒发作起来的疼,说是钝刀子割肉那还轻些,真要她讲,那是用刀刃一寸寸切磨神经筋脉,寒意淬进来,直将人逼疯的劲。
阿池底子打得再好,也经不起这般糟蹋。
她之所想皆被池蘅看在眼里,可答应就是答应了,池蘅根本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当她哭得冒鼻涕泡了,都是白哭的么?
一应供人需求的物什被处理好搬进暗门内的密室。
密室极其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提着烛火进去,望见里面有座石床和一孔干涸的温泉眼。
三百年前的鬼斧神工,延续至今保存了七七八八,想必在此处脱光了,清和姐姐也不见得能瞧见她。
想到这她吹灭烛火,扬声朝外喊道:“姐姐?”
听到她的声音,清和放下手头待晾晒的药材,纠结着朝她走去。
“阿池?”
“姐姐,你能看见我吗?”
沈清和顺着声源寻去,辨认好一会才勉强认出模糊的轮廓。
这密室除去较为封闭的缘故,恐怕四壁皆是以特殊石料砌成。
她在《审讯杂记》里看过,当时的官员遇见嘴硬不肯开口的硬茬子,最直接省力的法子是将囚犯戴枷上铐关进不见天日的暗室,给水给粮,以绝对的黑暗、死寂、未知的恐惧,击溃对方封锁的心理防线。
那暗室哪怕脚下一块地砖用的都是避光石材。
此地比不上刑讯室冷酷森严,却黑漆漆的,比真正无星无月的深夜还要黑。
瞬息明了阿池喊她来此的因由——为是要她宽心。
她面颊晕染淡淡绯色,心里升起难以言说的羞赧。
“姐姐,这地方是不是很好?”池蘅两眼一摸黑探手寻来。
手就要摸上姑娘发烫的脸,被清和抢先握住细腕:“做什么?”
“不做什么。”小将军挠头:“试试看能不能抓到你。”
这地方乌漆嘛黑,人站在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神情。
也好在看不清,清和在黑暗的完美遮掩下快速平复紊乱的心跳,“好了,先出去。”
密室的门打开,天光照进来,池蘅心中顿喜,她生来喜欢光,“姐姐,等明日咱们就可以运功散毒了。”
将一半寒毒转嫁在她身上,她有纯阳真气傍身,亦为纯阳之体,身负寒毒不会致命,婉婉也能少受煎熬多活五年。
直到入睡前她心情都很好,清和不愿扫兴,偶尔抬眸撞见她跃跃欲试的眼睛,心里泛起层层涟漪。
她沉默许久,叹息道:“快睡罢。”
“这就睡。”池蘅在石床躺好,侧头和她道了声“安。”
两张石床躺着两人,一人睡着,一人醒着。
醒着的人细细尝过酸涩的滋味,心尖云烟般漫起酸酸甜甜的情愫。
无法拒绝,那就选择接受。接受阿池的好,接受命运陡然而来的转折。
心念渐渐归于平静,清和合衣睡下。
昨日池蘅忙前忙后将之后几天需用之物安排妥当,晨起用过半只烧鸡,喝过清泉水,她提刀往开满鲜花的谷中磨炼武道。
破庙那晚她以真气倒流之法刺激身体潜能,如今观摩宁前辈留下的【阴阳溯洄之法】,她想,她是否能以同样的原理,以婉婉体内的阴寒之气修复她受损的筋脉?
阴阳溯洄,溯洄亦有倒流之意。
古往今来无一人能身兼阴阳两气,若她能真正做到阴阳调和,阴阳共济,岂不是生生不息随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念头来得汹涌,似有更广阔的武道之门朝她打开。
午食前她兴奋地将这想法告知婉婉,换做寻常人,便是换了亲爹娘估计都要头疼她异想天开。
但婉婉尊重她,并不在兴头打击她,转而认真嘱咐若无把握,不可妄求。
池蘅素来听她话,转念一想,自己这会开心的确为时过早。
自古没人做到的事,岂是‘艰难’二字能道尽?
她心性豁达,暂时抛开此事,把为婉婉散毒放在重之又重的首位。
石屋暗门打开,站在密室门口,避无可避,清和赶在池小将军开口前道:“我先进去。”
脚步微动,她话音一顿,轻轻抿唇:“我喊你来,你再进来。”
“好的,姐姐。”
一百二十分的乖巧。
摸黑迈入暗室,一路摸索着来到一座不大的石床,清和站在石床前沉吟片刻,终是硬着头皮解开缠在腰间的衣带。
她想,宁前辈或许十五六岁时是真的心如琉璃,但经历过后头那些惨绝人寰的事,心性委实发生极大变化。
细细算来,她这是被同一人坑了两回。
可叹前辈仙逝,她再是着恼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暗室无光,褪去的衣裙叠好放在一旁,无衣遮身,无边阴冷袭来,她瑟缩地坐在石床打了个寒颤,眨眼功夫唇瓣凝结一层薄霜。
寒毒又有加重之兆。
她呼出一口寒气,冷意浸骨,纠结再三这才开口去喊背对石门之人。
听到她喊,池蘅抬腿迈进暗室,暗门放下,入目皆黑。
她一时适应不了,小声道:“姐姐?”
“到这来。”
顺着她的提点,小将军来到床前,待离近了,凭着呼吸声依稀晓得上面坐着一人,她甚觉稀奇:“姐姐,你看,我就说这法子不错,我看不清你,你看得清我吗?”
清和暗道:你看不清我,我又怎会看得清你?
她想笑,却忍不住抱臂在怀,嘴唇颤抖着吐出一语:“少啰嗦。”
池蘅喜欢她这份决定了想通了就不再扭捏的痛快,姐姐痛快,她也痛快,有此天然浓墨般的遮掩,倒不用担心身份被窥破,毕竟这地寸光不入,黑得彻底。
衣衫簌簌落下,她摸索爬上石床。
“阿池!”
猛地被提醒,池蘅后知后觉摸到姐姐的小腿,脸色涨红,急忙赔罪道歉。
清和气息微乱,她年长阿池两岁,此时唯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长姐’身份指引她,省得被这份旖.旎冲昏头脑,误了大事。
“阿池,把手递给我。”
池蘅起初不觉什么,可无意碰到对方光滑细腻的肌肤,她心里涟漪微起,有一晃没听清对面之人说了什么。
“阿池?”
黑暗之中互相看不见对方,仅靠声音感知细枝末节的情绪,清和沉声道:“阿池,切勿多思。”
看不到她的脸,然而她横眉冷肃的冰雪面容却从池蘅心坎徐徐冒出,霎时不敢胡思乱想,也不敢乱摸,手伸出来,四顾茫然。
“慢慢来,阿池,我在这。”
她温声细语,使得池蘅慢慢忘却先前的失神。
一片沉闷的幽暗里,两只手彼此交握,来不及欣喜,池蘅声色微惊:“姐姐,你手好凉!”
她不再啰嗦,顺着那只手的牵引规规矩矩在对面坐下:“姐姐,我这就为你运功散毒。”
“阿池。”清和用力握着她的手,最后问道:“为教我多活五年,值得吗?”
“值得,姐姐。机会放在面前我若没抓住,以后想起指不定怎么悔恨。
人活着,就是少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为姐姐,姐姐为我,你我皆盼着对方好,那么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一声轻笑,“这些大道理,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我想明白的。我问自己是活着好,还是失去姐姐好,我想,当然是我们都活着最好。
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且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这也是一种公道。我以公道待人,以仁心救人,上苍不会教我过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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