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夫人扭头便走。
薛泠低声一叹。
她坐在梨花木凳发呆:阿蘅都成这样了,姐姐还不肯现身吗?
……
永城。
一间茅草屋。
姜煋第七次掐算帝星命数,得到的都是福祸参半的回答。
“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薛泠在池家。
薛泠在等她。
她抿唇在屋内走来走去,走了四五来回,背起药篓踏出门。
去!
帝星不容有失!
……
【绣春别苑】。
管家恭恭敬敬请人进门。
踏入主院,浓重的药味散在空中,柳琴端着熬好的药汁穿过走廊,见了池夫人,立时将药碗递给柳瑟。
她迎上前,屈身行礼:“见过夫人。”
池夫人一颗心凉透:“清和呢?”
柳琴道:“小姐病倒了。”
“带我去看看!”
她要看,柳琴哪敢拦?
内室,柳瑟坐在床前悉心喂小姐喝药,见了人来手上动作也没停。
病榻之上女子面白如纸,好在多年养出的习惯睡着也不影响吞咽苦涩的药汁。
自家那个昏迷不醒,别苑这位也惨兮兮,真见到人,池夫人一颗心碎成几瓣。
人病着,还没醒,即便醒着那些话也不好说出口。
她无功而返。
清和醒来时外面风雪刚停。
老天总算怜悯了一回世人,太阳从云层探出头,久违的温暖笼罩盛京城。
她这几日寝食难安模样消瘦地厉害,小脸寻不见血色,刚醒,嘴里发苦,柳琴贴心地往她嘴边喂了一粒蜜饯。
蜜饯入口,清和倚坐床头,细细咀嚼咽下果肉这才问:“今日有人来吗?”
“有。”
清和心尖刺痛:“是池夫人?”
琴瑟二人不约而同点头。
池夫人那样沉稳的人都稳不住了,可见小将军情况堪危……
榻上美人怔然盯着虚空,眸子渐渐萦绕薄薄的一层水雾,她缓缓低下头,白皙的指攥紧被角,眼尾晕出一抹湿红:“她怎么能这样呢?”
轻声软语,几乎等不得人听清便散在唇边。
她埋怨心上人的拿捏,更气她真就舍得自伤。
“罢了。”
她掀开锦被:“备车。”
“小姐身子还没——”
“她任性有人哄,我若任性,就要失去她了。备车。”
……
“阿娘,清和人呢?”
池英跑出门外张望,看不到沈家的马车,急火攻心:“我去把她绑来!”
“胡闹!”
池夫人厉声一喝,池大公子身形顿住,神色萎靡。
是他想胡闹吗?阿蘅伤势一日比一日重,再这样下去,神仙难救。
“都给我滚进来!”
池英池艾面面相觑,哭丧着脸不情不愿跟在亲娘身后。
进到正堂,池夫人神情疲惫:“她病了,你们别去打扰她,省得阿蘅醒了和你们闹。”
池艾冷不丁开口:“是啊,阿蘅拿沈姑娘当眼珠子疼。”
他斯斯文文鲜少阴阳怪气说话。
池蘅在病榻不省人事躺了两天,他这当二哥的抽了五斤肉,全家围着一人转,却都不是阿蘅最想要的。
他酸得不行,酸气转为怨气,不能怨倍加宠溺的幼弟,只能怨亲疏隔了一层的沈家嫡女。
“现在要怎么办?”池英愁得焦头烂额。
是啊,现在怎么办?
池夫人关心则乱陷入长久的茫然。
“你爹呢?”
“爹在房里陪阿蘅呢。”
母子三人一时无话。
“夫人!夫人!”管家急急忙忙跑进来:“药来了,沈姑娘来了!”
……
病病弱弱的沈姑娘就是池小将军的药。
她来了,药就来了。
天晴,沈清和被池家众人欢欢喜喜迎入府,她一来,仿佛带着蓬勃的希望驱散罩在将军府上空的阴霾。
池英池艾早先对她意见大得很,如今人来了,所有怨气散去,慇勤备至,恨不能负荆请罪喊一声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她病没好,人多裹乱,池夫人赶走闲杂人等,看她面容冷静地为阿蘅诊脉。
池英捧着文房四宝供她誊写,瞧着好弟妹洋洋洒洒快速写下几行大气端庄的小字,拿到药方和池艾满怀期待地跑去熬药。
有条不紊地料理好琐事,清和眼里只装得下一人。
池大将军观之心生感慨,感叹阿蘅福泽深厚,命里有沈姑娘为她保驾护航,他不好久留,挽了发妻的手一同退出去,留二人独处的余地。
内室寂静,清和素手抚过那张清减的脸庞,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哭够了,她握着池蘅的手,眼眸失神。
“你元阴还在吗?”
问出口的话无人应答,她脸色微红,暗忖不该把阿池想得太坏。
阿池是她的阿池,她是哪样的人,她该最清楚。可有时候情绪来得太快,越在意,越患得患失管不住自己。
胡思乱想不知多久,她轻笑:“若我误会你了,醒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事瞒我,连句话都没有,心虚的样子一眼能看透。阿池,我不怕你犯错,但有些错可以的话最好不要犯。
“我离不开你,舍不得你,你也知我小性,我虽会原谅你,却是将自己破碎了来原谅你。我想要你,完完整整的你。我等着听你解释。”
“药来了!”
池英端着木托盘在外面喊了声,停顿一会方掀帘而入。
他停顿的一会足够清和收拾心情整敛仪容。
池家两位公子、池大将军、池夫人,屏住呼吸杵在内室大眼瞪小眼,期待见证奇迹的到来。
青花瓷碗交到清和手上,她垂眸认认真真吹散汤汁表层的浮热,看也没看瓷勺,端起药碗往嘴里试探地含了小半口,俯身,沾染药渍的唇贴在那两瓣温软。
旁若无人的宣告,看得池家父子暗自感动,出于敬重,悄无声息退守房门。
舌尖固执不屈从地叩开齿关,第一口汤药生涩地喂进去,清和呼吸微乱,头轻歪,问:“接下来,您还要看吗?”
池夫人被小辈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得生窘,确认喂药没阻碍,眉间忧色散去,脚步轻快地走开。
药要趁热喝。
沈姑娘干脆利落,未曾迟疑。
……
第86章 醒来
青花瓷碗的汤汁慢慢见底,安安静静被置于方桌中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内室,冬日薄冷含暖的光晕流连瓷碗边沿,微浅的水光映出别样的旖.旎。
清和微冷的唇被暖热,唇瓣稍分,她身子后仰退开半臂之距,容色不可避免地勾染绯艳。
云鬓乌发,玉貌花容。
遗憾的是有幸得美人喂药的小将军昏迷不醒,俏白的脸,双眸紧闭,清和心尖一痛,捏着帕子小心为她擦拭淌至下颌的药渍。
“这样像怎么一回事呢?你连个说法都不给我,我的心被你捏扁搓圆日日煎熬……”
她倾身上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犹豫一晃齿贝咬在小将军柔软温热的下唇。
克制着发泄两息,她附耳低语:“我给你三天时间,阿池,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你若仍要逃避无颜见我,我就不来了。你不想活,我就陪你死,死后也要做一对怨侣,永不和你好了。”
帘子悠悠荡荡,睡在榻上的人指尖轻动似要抓住想抓住的人。
为方便喂药,清和再次回到自幼居住的【绣春院】。
池夫人亲自将人送回沈家,沈老夫人过问两句孙女婿病情,池夫人一走,她对嫡孙的恶感毫不掩饰:“磨磨蹭蹭早干什么了?你未来夫君有个闪失,你以为你能好?婚事都定了,你可仔细点,别让两家闹得难看。”
老太太对外人和善,一辈子的尖酸刻薄全都给了谢折眉母女,她许久不见孙女,见面像仇人。
清和充耳不闻,脸色愈发苍白。她身子本就没好,强撑病身赶来又是诊脉又是喂药,费心伤神,偏偏沈老夫人拄着拐杖追上来诸般挑剔。
柳琴柳瑟一左一右搀扶自家小姐,恨不能捂住小姐耳朵,心里酸涩不已——这哪是家啊。这还是家人吗?
为何老夫人总看不到小姐的好,一定要凉了她那颗孺慕之心呢?
“小姐!”
清和一个踉跄,稳住身形深提一口气:“骂够了没?”
沈老夫人一怔,继而羞恼:“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到底畏惧这个孙女不敢惹急了她,不说旁的,沈清和平素一副温温柔柔与人为善的样子,内里也是狠角色。就说这双眼,冷意彻骨,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她祖母?
大逆不道!
她气得咳嗽两声,丫鬟们赶紧扶人回院,真闹起来,大将军向着亲娘还是向着亲女儿,那必定是后者。
“小姐,慢点。”柳瑟声音放柔,小心呵护着。
清和自嘲一笑,不知哪儿窜上来的冲动使她挣脱琴瑟两人的扶助:“我自己走。”
将门之女,怎可甘心当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她极少意气用事,极少任性,极少有现下这般不理智的时候——身体孱弱,连心也变得脆弱了。
沈清和弱柳扶风地步入庭院。
她虽搬出【绣春院】,【绣春院】干净整洁每日都有下人负责打扫,只少了些活人气,冷冷清清,一应布置与旧时旧日没甚区别。
柳琴柳瑟看她自己和自己置气,后悔不该没藏好心头的怜悯。
小姐最不需要的便是外人的同情怜悯。
于这等傲性聪敏的人而言,怜悯她,无异于折辱她。
即便一把病骨,她还是沈家嫡女,有着不同于文人的将门气魄!
主屋安神香点燃,鎏金异兽纹铜炉飘出袅袅香雾,清和冷静下来不再拒绝琴瑟的服侍,身子躺倒闺房柔软宽大的床榻。
她太累了,想睡一觉。睡醒了,用过晚食还得给阿池喂药。
她不觉悲哀。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诚心诚意爱她,她就是幸运的,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
还有阿池。
她还有阿池。
眼皮沉沉阖上,倦意席卷,等柳瑟端着热水进屋床榻上的人已经睡熟。
因老夫人今日一番话,不等太阳落山,沈延恩和亲娘吵了一架,浴血沙场的镇国大将军从来没觉得这么累,女儿肯回家住他比谁都欢喜,可这家,还像家吗?
他生得英俊伟岸,三四十的年纪鬓发愣被家事愁白,他无力靠在椅背:“娘若始终学不会如何做一位受人敬爱的祖母,不如去山上‘享清福’罢。”
山上?
沈老夫人转动念珠的手一顿,不可置信:“你敢、你敢忤逆不孝?”
‘不孝’在运朝乃大罪,传出去不仅仕途受阻,还要遭人戳脊梁骨。
沈延恩隐忍的火气激发出来,目色沉沉:“是,孩儿不孝,孩儿早该不孝了,罪名骂名我一个人背,娘若想毁了沈家列祖列宗的基业,尽管来,这是最后一次,娘若不听劝,休怪儿子无情!”
他拂袖便走,真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母子亲情,令人窒息的难念的经。
“混账,混账!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沈老夫人眼前发昏,一个倒栽葱,倒跌在地。
她一把年纪,猛地跌一下弄得沈府人仰马翻。
清和是被吵醒的。
刚睡醒,她精神好些,素手扶额,问:“外面怎么了?闹哄哄。”
柳瑟脸色古怪,小声道:“是老夫人,老夫人不小心摔了头。”
清和沉默,指腹轻按眉心:“严重吗?”
“看样子挺严重的,宫里太医都来了……小姐要去看看吗?”
“更衣罢。”
……
沈大将军远远见了女儿来,心绪复杂,父女俩并肩守在门外,齐齐望着眼前那扇门默然不语。
人是救回来了,老夫人年岁已高,摔得这一下脑部受到重创,余生只能在床榻安养,素日多凌厉的一张嘴,伤人如刀,现下话都说不清楚,口眼歪斜,反应迟钝。
富贵强势了大半辈子,一朝落得如此结局,清和悲悯地望着她血缘上的祖母,轻轻为她掩好被角。
“这下好了,她安静了。”沈延恩内心复杂,鬓间的白发看起来更为刺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愿当着女儿表露脆弱,催促道:“这里有爹在,去忙你的事罢。”
清和也不打算久留,她看了男人一眼,终是不忍:“若我能救她呢?”
沈大将军拿着湿帕子为亲娘擦脸:“不必了。闹腾这么多年,安安静静的,挺好。”
“爹。”
沈延恩抬头。
“爹难受了,哭出来也好。女儿告退。”她向沈延恩微微行礼,又冲着神情呆滞的老夫人行礼,转身出门。
“清、清、清宴……”
老夫人忽然激动,费力吐出几个字。
沈大将军心口钝疼:“那是清和,是我的女儿清和!娘你的心何时才能摆正?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阿眉哪点不好?清和哪点不好?”
他痛心疾首,热泪横流。
老夫人见他落泪,像是被吓住,伤口发疼,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
清和深夜去的池家。
沈家的事隔着一堵墙池家众人知道的都谁都快,可叹沈老夫人老了老了如此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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