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两人用过早饭,戴雪正要收拾碗筷去洗,突然下腹一阵剧痛,闷哼了一声,一手扶着桌边,慢慢弯下腰去,咬紧牙关,头上却不断地渗出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萧晖正要到崖上去练功,已走到屋外,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来,忽见戴雪脸色惨白,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扶住,“你怎么了?”
戴雪见惊动了萧晖,想要逞强站起来,下腹却痛得一阵紧似一阵,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渐渐那剧痛竟从丹田处弥漫到四肢百骸,犹如几千几万条蚂蚁在噬啃,或是几百把刀在搅动,又如浸泡在极寒的冰水中,痛彻骨髓,寒彻心扉。戴雪跌倒在地,蜷成一团。心知这必是摄心丸的毒性发作了,算来这日刚好是自己服下这药的一年之期。
萧晖忙把他抱起来,放到里室的床上。戴雪痛到极点,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萧晖的手腕,指甲深入到肉里,竟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来,萧晖见他手指关节都已成青白色,痛成这样竟也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呻吟,心中暗暗叹息,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先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戴雪的重要穴位,助他运行周天。
戴雪这时内力全失,无法自己运功抗毒,但这摄心丸毒性属阴,而萧晖练的是至阳的内功,阴阳相克,不一会儿,戴雪就觉得痛楚大有缓解,浑身关节如沐浴在阳光下,暖洋洋地甚是舒服,竟睡着了。萧晖上次受伤后,内力尚未全复,过了约半个时辰,便感体力不支。将睡熟的戴雪平放在床上,见他的嘴唇已咬出了血,萧晖俯下身去,轻轻吻住那抹嫣红,吸去咸咸的液体……手指划过戴雪的眉梢、耳垂,温柔低语:“雪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该拿你怎么办?你一直都这么恨我,我怎样才能帮你分担痛楚?”
安置了戴雪,萧晖仍去崖顶打坐运功,刚到崖边,忽见山下腾起一股红色烟雾,“师父回来了!”但这种烟雾信号是求救所用,难道师父出事了?萧晖不及多想,忙顺着山崖下去,这断魂崖正面极为陡峭,萧晖功力受损,竟比平时多花了近两倍的时间才下到山脚。寻到信号发出之处,正见莫无伤靠着一棵大树坐着,衣襟上却是斑斑血迹,显然是受了内伤。
“师父!”萧晖叫了一声,还未及询问,莫无伤却皱了皱眉头,“晖儿,你也受伤了么?怎么迟迟才来?”
“我的伤不妨事,已好得差不多了,师父您怎么会受伤?”萧晖忙问。
“哼!”莫无伤冷哼了一声,忿忿地道:“这次为师下山,确实寻到了无情剑的下落,但不料幽冥山庄的庄主冷焰也来强夺,为师与他交手,本已占了上风,却中了他的诡计,被他的幽冥邪功所伤,无情剑也被他夺去。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和那个什么戴雪比武输了?”
萧晖听他也是被幽冥功所伤,见师父不愿详谈,知师父向来骄傲,这次落败定成了奇耻大辱,不好多问,也不敢即告之戴雪的事,只道:“弟子的事呆会再向师父禀报,我先驮师父上去。”
“我看你自身难保,我还是自己来吧!”莫无伤甩开萧晖,暗提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崖边,慢慢攀缘而上,萧晖不敢多言,只得跟在后面。
上了崖顶,莫无伤环顾四周,察觉异样,奇道:“怎么?这些日子还有别人在此?”
萧晖将师父扶进屋内,心知瞒不过,跪下禀道:“请师父恕罪,徒儿擅自留下了戴雪。”便把比武经过原原本本禀告,只是略去了两年前和戴雪打赌一节,说是见戴雪伤重有性命之忧,所以留下他养伤。
萧晖话还未完,莫无伤已怒不可遏,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掌,他受伤本重,刚才攀崖又耗了内力,这一拍用力过猛,竟吐出一口血来!萧晖急忙上前,莫无伤怒喝一声:“跪下!”萧晖只得重新低头跪好。“幽冥邪功差点害死我师徒二人。那幽冥山庄的妖人,怎能饶他性命,还收留在此?你快去把他杀了!”
“师父,其实戴雪他……”
萧晖正要开口分辨,莫无伤又拍了一掌,厉声道:“孽徒,你竟敢不听我的话!你要再叫我师父,就先去把他杀了!”
萧晖父母亡故后,蒙恩师抚养长大,更以衣钵相传,他对师父敬若神明,从未有半点违抗。莫无伤若要他赴汤蹈火,他也不会皱半点眉头。但猛听到师父要他去杀了戴雪,却实在为难。一想到戴雪,想到他曾经清澈的双眼里含满了泪水,还有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萧晖心里便是一阵阵抽搐疼痛……这些日子萧晖一心只想着该帮助照顾他,如果戴雪伤重死了,天涯海角自己也要找到害他的人为他报仇,要自己亲手杀了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但师父本来就厌恶幽冥山庄的人,新近又被庄主冷焰用诡计所伤,现在气头上,绝难收回成命。萧晖心乱如麻,沉吟不语。
“孽徒!你到底遵不遵命?”莫无伤等得不耐烦,又喝问了一声,他急怒攻心,猛地大咳起来。
“师父,您……您好好养伤,弟子……弟子遵命,马上就去处理。”萧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莫无伤见萧晖答应,才放下心来,不再多言,盘腿坐在床上运功疗伤,萧晖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萧晖走进自己的房间,戴雪已经醒了,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心中冰凉,摄心丸的毒发了,自己是不是就只能束手等死?听见萧晖进来,他也不语不动。
“我师父回来了。”萧晖道。
戴雪听若未闻,毫无反应。
“他要杀你。”萧晖又道,戴雪这才转过头来。萧晖一把把他拉起来,“这里你不能呆了,快走吧!我以后再来找你。再晚就来不及了!”说着拿出一个包袱,手忙脚乱地为戴雪收拾东西。
戴雪这才听明白,“你师父要杀我?那你……”
十 负荆请罪
“我不杀你,你快走吧!你欠我的赌债没还,你是我的人,就这样杀了你,不是太便宜你了么?”萧晖急急忙忙地道,一面拿出一个密盒,打开给戴雪看,里面有几粒淡黄色的药丸,“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毒,但若再发作时,你受不了可以服上一枚,应能暂时缓解疼痛。只有这几粒了,你省着点吧!” 萧晖又翻出一件物事,“这是我派求救时用的烟雾,危急时你可以施放,也许我能看到。”萧晖迅速包好这些重要的东西,又塞了些银两进去,准备停当,找出一卷绳索,道:“我这就送你下山。”
萧晖领着戴雪出门,悄无声息地来到断魂崖的另一边,此处距莫无伤的住处甚远,戴雪满腹疑团,不解其意。萧晖把绳子一头递给他,“你系在腰上,我放你下去。”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等一下。”快步回到屋里,从柜子里找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出来对戴雪道,“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比普通的宝剑更为锋利,是我第一次与人比武时赢得的。你现在内力未复,不能用剑,带着它防身吧!”戴雪一看,是一柄精巧的匕首,镶金的手柄上还刻着一个“萧”字,便不肯收下。萧晖拉下脸,沉声道:“我的命令,你不许说不!”戴雪咬了咬牙,接过来放在身上。
戴雪攀住崖边,萧晖把绳子慢慢往下放,此时戴雪才相信他是真的要放了自己,脸上第一次现出诧异神色,终于开口问道:“你把我放走,那你师父?”
萧晖笑了笑,冷冷地道:“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心头却涌过一股暖流,他竟然还关心自己?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见面,他身上有伤有毒,就算下山,又该上哪里去?……慢慢把绳子放下去,看着戴雪的身影悬在半空,渐渐变小,竟是说不出的滋味。过了一阵,戴雪到了崖底,解开绳索,萧晖的手上顿时空了,心头也象是空了,远远地看见戴雪似乎回头往崖上看了一眼,就迈开步子走了。
萧晖站在山顶,直到再也看不到戴雪的影子,才转身返回师父门前,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他自从入师门以来,师父虽然待他极好,但要求也极为严厉,违反师命犯了大忌,不知会受何惩处?说不定……萧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莫无伤闭关运功疗伤,三天不离房门。萧晖也未饮未食不眠不休地在门外跪了三天,一双膝盖早已跪得麻木,稍稍一动便是钻心地痛,萧晖却不敢站起来,冷汗也已湿透全身。但想到戴雪定已走远,师父就算要追也来不及了,便觉安心。
第三天傍晚,门终于开了,莫无伤走出来,他的伤势已经无碍,忽见萧晖正跪在门前,一张脸惨白憔悴,不知已跪了多久。“晖儿,你这是做什么?”莫无伤问道,已猜到点缘由,脸色便沉了下来。
“弟子有违师命,自作主张放走了戴雪,请师父责罚。”萧晖据实相告,咬牙忍痛磕下头去,额上又已渗出汗水。违抗师命已是重罪,欺瞒师父更是决不敢想。
“孽徒,你竟敢违抗我命?”果然莫无伤一声怒吼,狂怒之下一掌拍出,萧晖的身子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起来!他这一掌几乎用足了全力,萧晖又不敢用内力抵抗,生生受了这掌,直飞到十余丈开外,才重重地跌倒在地。萧晖闷哼一声,动了动头,想站起来,却昏了过去,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很快染红了面前的泥土……
过了约一柱香功夫,萧晖醒了过来,莫无伤这一击,他若不抵抗,本是必死无疑,却因天蚕背心护住了前后的要害,才不致伤了性命。萧晖心知师父所赐的这宝物已救了自己两次,对莫无伤更是内疚感激。勉强抬了抬头,师父似乎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自己。萧晖忙用手撑起上身,想爬过去,却又痛得哎哟惨叫了一声,原来刚才摔下时左手手臂先着地,已经摔断了。萧晖顾不得伤痛,咬牙拖着断臂用右手着力,一点点地挪了过去,手脚都磨出了血,在身下留下了一条条鲜红的血迹……莫无伤看着他挣扎,纹丝不动。
爬到中途,萧晖又昏过去一次,但很快清醒,好不容易挪到了师父面前。萧晖用右手抱住师父的腿,颤声道:“弟子不该违抗师命,但……但弟子实在……实在是不得已,弟子下……下不了手,师父怎么责罚弟子都心甘情愿。”他内伤极重,勉强说了这几句话,已吐血不止。却又道:“弟子不敢再用师父恩赐的天蚕宝甲护体,请师父收回。”说着便去脱那背心,但那背心本穿在外衣里面,萧晖坐不起来,左手又断了,一只手折腾了好半天才脱了下来,举过头顶,送到莫无伤面前。
莫无伤到底是从小将他养大,虽是怒极,本要将他力毙掌下,见他这般模样,仍有几分不忍。收了天蚕背心,顿一顿,道:“罢了,看在这么多年你跟着我的份上,我也不杀你,你自行下山去吧,以后我不再是你师父了!”说完便要转身回屋。
萧晖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师父竟是要将自己逐出门墙!他向来视师父更胜亲生父母,要赶他走比杀了他更无法接受,见师父要走,萧晖用尽全力猛往前一扑,一双手死死抱住莫无伤的腿。“师父!”萧晖抬起头来,满脸泪水。“师父!你杀了我吧!不要赶我走!”
莫无伤一向说一不二,见萧晖三番两次不听自己的话,不禁愠怒。“放开!”莫无伤漠然地道,他本可将萧晖踢开,但知萧晖左手骨折,不愿加重他伤势,只要他自己松手。
“师父!”萧晖知师父最恨人哭泣哀求,却止不住泪水,“师父,饶了我这回吧!”
莫无伤不再说话,略一用力,便挣脱了萧晖的手,抬起脚来,狠狠地往萧晖的左臂上踩去!萧晖猛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惨叫,一瞬间,大脑象是被什么利器击中,一片空白,失去了知觉,但很快剧痛排山倒海而来,萧晖死死地咬牙,不肯出声,额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莫无伤的脚狠狠地碾过萧晖的断臂,过了片刻,见萧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要走开,脚下却又被绊住了,低头一看,萧晖又抱住了自己的腿,这次更撑起身子来,仍是低低地哀求:“师父!师父!”
十一 覆水难收
萧晖叫了两声,却又昏死过去,双手仍牢牢抱着没有放开。这下莫无伤没法再踩下去,拨开他的手,走了两步,却又回来,俯身将萧晖抱起,放回他自己的屋子。
萧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意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萧晖一运功,心头已不再那么难受,应是已服过疗伤的药了,再看左手手臂,伤口上了药,骨折处用夹板固定住了。萧晖一阵狂喜,师父竟然肯原谅自己了?!忙翻身坐起,连爬带滚地下床来,刚到门口,却差点与莫无伤撞个满怀。
萧晖慌忙跪下:“多谢师父赐药疗伤!”
莫无伤淡淡地道:“师徒一场,我不杀你,你人品不坏,我也不废你武功,你伤势若无大碍,就自行下山去吧!”
萧晖忽听他仍是要驱逐自己下山,知道师父心意已决,苦求也是无用,神情黯然,含泪问道:“师父,徒儿犯下这大错,要怎样才能求得您原谅?”
莫无伤沉默不语。
萧晖凄然一笑:“既然师父绝不肯原谅弟子,弟子戴罪之身也不敢苟活于世,师父的大恩,弟子只有来世再报了。” 萧晖说完恭恭敬敬地给莫无伤磕了四个头,起身走出门去,不再回顾,径直走到崖边,纵身往下一跳……身在半空,却被人拉住了双腿,拖了回来。
莫无伤铁青着脸:“我无情派没有自杀的懦夫!”
萧晖见师父再次出手救下自己,言语之中仍是把自己当成本派中人,大喜过望,忙磕头道:“是弟子一时糊涂想不开,请师父恕罪!”
莫无伤问道:“那你放走戴雪,是否也是一时糊涂?他是你仇人之子,又是幽冥山庄的妖人,你竟肯为他违抗我命?”
萧晖闻言沉默,过了良久,终于答道:“不是,师父,这不是他的错,他小小年纪已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杀他。”
莫无伤见萧晖仍执迷不悟,气极挥掌,“啪!”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萧晖脸上,一缕鲜血从萧晖嘴角渗出。萧晖不敢作声,匍匐在地。
两人僵持了一阵,莫无伤忽道:“你若要重列门墙,也不是不可能,但先要做到一件事情。”
“师父尽管吩咐,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萧晖抬起头来,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只等莫无伤开口。
“要想重回师门,你带戴雪的人头来见我,我就既往不咎。”莫无伤森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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