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长风把丸子汤给他盛出一小碗:“你几岁学会刷碗的。”
“记不清了,刚开始还要踩在凳子上才能够着。”
“等房子到期,搬到我那住吧,我家有洗碗机,”池长风正低头剥菱角,“离这近,你上班也方便,有什么事我……”
他抬起头,看到苏城呆呆地看着他,灯光下,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池长风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接住。
当泪珠落在他手心的时候,还带着苏城的体温,池长风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灼烧出一个洞,只有苏城的眼泪能通过。
“你流眼泪了。”
苏城握住池长风的手,把脸埋在里面,起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是低声地啜泣,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池长风哪里还吃得下去饭,他走过去抱着苏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左胸前,那是里心脏最近的距离。
“哭大声点也没关系。”
苏城鼻音更大了些。
“不是这样,你见过刚出生的婴儿哭吗?用尽全身力量,放弃行走、说话和呼吸的力气。”
怀里的人尝试着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很好,再大声点,哭出来会好很多。”
池长风抱着刚刚学会嚎啕大哭的苏城,衣服被泪水濡湿,肩头被大口呼出的热气灼烧。
小孩想回一个家,放学一开门就有热乎乎饭菜香的家,会有唠唠叨叨的妈妈扯着嗓子,透过吸油烟机的轰鸣声叫他洗手吃饭,叫他吃完饭先去洗臭脚,叫他不用刷碗,快去完成语文作业。
小孩在外面被欺负了,也不哭,他背着书包,憋着一肚子委屈,也不跟小区里熟悉的爷爷奶奶打招呼,因为他在理直气壮的委屈中,可以谁也不理。
他只想回到家,从叫出第一声“妈妈”开始,嚎啕大哭,一边流泪一边流鼻涕,他平时霸气的妈妈会变得温柔可人,会蹲下来搂着他,信誓旦旦地说明天就去找老师。
这些都是小小苏城的幻想,他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注意到父母表达爱的方式如天上繁星,他却从来没有拥有一颗。
他的家庭里没有妈妈,只有跟父亲二婚的周阿姨,后来周阿姨生了一个特别像父亲的弟弟,他们三组成的幸福家庭,是苏城观察爱的另一个样例。
当人面对无法拥有渴望的东西时,一种人会千方百计去得到它,另一种人会把它藏在心底,关在盒子里,强迫自己去遗忘,假装不在意,因为看到别人轻而易举拥有,而自己无法得到的不平衡,时刻在折磨一颗软弱的心。
如不放下,则成为执念,一旦成为执念,人就能轻易跨越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变成努力维持正常生活的行尸。
苏城旁观同父异母的弟弟生活,无数个深夜里深深地嫉妒对方得到的爱,又觉得自己是这个完美家庭的唯一污点,他也曾想过“要是没出生”,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可是又希冀父亲还是爱自己的,即使只给他装了几个硬币的压岁钱,在周阿姨骂自己时视而不见,喝醉了会把烟头碾在自己收拾酒瓶的手背上——他还是希望自己是被爱的。
如果没有人爱过自己,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青春期的苏城就是怀着这样中二而天真的想法,靠着对爱的幻想活下去的。有时他会在脑子里演一个剧本,他是受尊敬的大哥,有男子气概,篮球打架样样精通,带着兄弟去弟弟的班级,告诉所有人自己罩着他。想得投入时,他还会偷偷打开卧室的台灯——其实是书房,他一直住在书房里的折叠床上——从书柜最下面掏出藏着的镜子,自顾自表演“大哥”一角。
人生给他太多太多的痛苦,如果保持全然的理性,早在池长风跳桥救他之前,他就死了。
人哭到精疲力竭,是会头重脚轻,胸闷气短,随时晕过去的。
池长风抱着苏城坐在窗台上,打开老式的窗户透透气,他还不忘把小蛇的粉色床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
“睡吧。”
苏城闭上眼睛。
厨房的水开了,池长风关掉燃气灶,找来塑料盆兑了一盆烫手的水,拿出毛巾浸湿又使劲拧干,热腾腾的水汽顺着他的指缝冒出。
池长风沉默地给苏城清洁身体,对方已经全然地信任他,软绵绵的四肢听从他的指挥。当他擦到苏城露在绷带外面的脚指时,动作轻柔到像用羽毛擦一件落了灰的瓷器,郑重而珍惜。
他就着这盆水,回到洗手间洗了个粗糙的战斗澡,今晚热水又停了。
当他裹着浴衣出来时,苏城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池长风看了一眼手表,才八点。他坐在桌子旁,把苏城吃剩的冷包子三两口解决了,收拾了桌子,拿出背包里的电脑看文件。
半夜刚过十二点,苏城醒来找杯子喝水,本来趴在他床边睡觉的雷鸣抬起脑袋,动动尾巴卷着杯子就递过去。
池长风回头就看到这个场景,一时间二人一蛇都有些沉默。
毕竟那晚之后,苏城一直没提到能看见雷鸣,雷鸣也委屈巴巴地继续保持距离。
最终苏城还是若无其事、强壮镇定地接过杯子:“谢谢。”
雷鸣开心地起身凑过去,殷勤地看着苏城,尾巴卷成一个圈凑到他跟前,等着他喝完水放杯子。
苏城把玻璃杯放上去,就在他放手,杯子滑落的一瞬间,雷鸣收紧了尾巴,优雅而沉稳地把杯子放到小餐桌上,一点声音都没没有,甚至还嚣张地放在鼠标旁。
池长风一脸嫌弃,仿佛看见两个大字“舔蛇”挂在雷鸣脸上。
雷鸣浑然不在意,他优雅地低头三十度,像苏城展示自己头顶上最自豪的俩块粉色鳞片。
一条黑漆漆的威猛蛇头顶一点荧光粉属实不搭,这跟一拳打死十个、胡子拉碴的猛男头戴粉色发卡有什么区别?
但苏城看得心都化了,他伸手摸了摸了雷鸣的头,轻轻亲在粉色的鳞片上,冰冰凉凉的:“很可爱。”
池长风突然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雷鸣很开心,他用自己的脑袋顶开被子,钻到苏城的怀里。
“雷鸣!”池长风出声制止他。
然而黑黢黢的精神体根本不搭理他,苏城主动抱起大蛇:“没关系,我很喜欢他。”
“不是这个……”
池长风看着苏城的手一寸一寸轻抚雷鸣的后背,一直到尾巴尖尖,他的脊椎骨也升起一股酥麻的痒意。
池长风难捱地打开双腿,向后靠在椅子上。
苏城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池长风突然跳到床上把他压在身下,脸对着脸,一字一顿道:“你、是、故、意、的。”
苏城艰难地抬头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想和你做。”
夜晚是大人的时间,雷鸣爬到窗台上,尾巴悄悄掀开窗帘,小蛇睡得像小猪一样,他满足地环绕着粉色的小床,沉沉睡去。
人间幸福的滋味,苏城想着,尝到了一点也没有遗憾了。
第33章 探望
苏城脚受伤后,在微信上跟老板请假。
老板头像是一个拿石锤捣月饼馅的萌兔子,天天爱发猫猫狗狗可爱表情包,朋友圈主题可分为逛街、游艇和男服务员大膀子,经常定位全国各大机场,发个“人在xx,刚下飞机,今晚喝酒呀~”。
苏城当时铁了心找一个离行动处近的工作,简历带着照片发过去,老板马上让他发一个高清无P视频,当下就“嘤嘤嘤你好可爱(*╹▽╹*)”地叫他上班,铁颜狗。
幸福之家便利店还活着的三个店员,都是俊男美女。林木属于邻家大暖男,小美是明艳美少女,苏城则是雌雄难辨,清秀可人。
苏城猜测老板是个家财万贯的富二代,便利店不过是她名下众多房产之一,开着玩得。虽然没见过面,但她肯定很漂亮,毕竟有钱的女人不会丑得太过分。
听说苏城脚底受伤,老板这次也是爽快地先给了他一周假,表示不够还有,工资照常,叫他不用担心店里排班。因最近吴明明之死,不太平,老板决定年前去掉晚班,白天两个人先捣着,等苏城好了再排假期。
老板:呜呜TAT,小哥哥好好养病奥
老板:小猫哭泣.jpg
老板:最近诸事不顺,我已经安排了明天去重山寺的专线,给大家祈福呢~双手合十.jpgX3
苏城:谢谢老板
老板:小猫咪拥抱小猫咪.jpg
苏城看着这个表情包很可爱,默默存了。
听说苏城受伤,小美和林木表示两个人要一起组队来看他。要是林木一个人来,苏城可能会干脆地拒绝,可是他跟小美一起,苏城扣了扣手机边,答应了。
两人只能约在九点便利店关门后过来,苏城不知道池长风晚上要不要过来,还是给他发了条消息,池长风不一会回了个“知道了”。
苏城盯着手机两人的聊天框,拿不准他的意思。
池长风看着手机:“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重明大口吸溜着牛肉面。自从池万里承包行动处食堂后,牛肉面里的牛肉从二维薄片直接升级成了三维立体,破次元了,用质的飞越都不足以形容这一伟大的食堂奇迹。
池长风看了一眼身边的队员,包括但不限于连吹三任女朋友的张影,人间炮王李重明,还有一笑就眯着眼的李佳鹏,不论是哪个都提不起交流的欲望。
“……”池长风放下手机,“吃你的饭。”
张影擦擦嘴:“佳鹏,你朋友身体没事吧?有需要跟我们说,省医院咱队是常客,都认识。”
“他?”李佳鹏正在剥小粽子,“他好得很,但没以前热络了。”
李重明搭上他肩膀:“人嘛,就得多走动才熟,哥哥今晚下班带你去酒吧散散心?”
李佳鹏吃了口粽子:“明哥,我晚上还得回去学习,准备专业考试……这粽子是蜜枣的?”
“没吃过?”
“西林粽子里面是咸肉。”李佳鹏把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
苏城坐在床边,趴在餐桌上学习,这一周的假期他打算把高数认认真真列一个逻辑思维导图。
今天没有不速之客,送餐的人一直是那三个人,他也不会紧张,并准备了水,问三人需不需要。
大块头男婉拒,苏城有些尴尬地放下暖瓶。
长发御姐伸手拿了个纸杯向他要水:“谢谢。”
短发的妹妹也笑着:“我也想喝,一上午忙着做饭还没有空喝水呢。苏先生您想吃什么只管跟我们说。”
苏城摆摆手:“我不挑食,都很好吃。谢谢。”
几人带走了了垃圾,礼貌且无声地关上了门。
苏城给小蛇支上手机,点开《巴拉巴拉器七彩公主冒险记》,小蛇尾巴指指粉色的小垫子,苏城心领神会,给她拿过来放好。
吃饭的时候,楼下喧闹,正是学生放学的点,楼道里也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楼上的小胖子回家了。
池先生会不会回来呢?他还答应了今天装镜子。
苏城吃完饭,把塑料盒收好,用脚跟走路,一瘸一拐地放在厨房里。他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坐在床上,朝窗外看去。
苏城看着拥挤的楼宇之间的羊肠小道,第一个进来的是个穿着一身黑羽绒服的老爷爷,拉着个粉衣服的小女孩,然后是一群戴红领巾拿着保温杯的小学生……他就这么看着,直到无人经过,直到下午一点半,这是特别行动处冬季下午上班时间。
“不回来了啊……”苏城喃喃道。
他转身强行抱着小蛇打算睡午觉。
小蛇忿忿不平,示意动画片正在高潮,公主马上就能救出王子,干掉后妈当上女王了。
苏城摸摸她尾巴尖尖:“好啦好啦,你都看了九十九遍了。”
小蛇抽了他一记尾巴,迅速摆出“9”和“2”两个数字。
“九十二?这么凶,我记着呢。”
小蛇的目标是刷够一百遍,才足以展示她对这一伟大作品的热爱,作为一条蛇,不能上网跟姐妹们聊天打屁嗑cp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是的,这部动画片除了公主和王子这一官配之外,还有公主和后妈这一热门小妈文学,以及王子和后妈这一人人喊打垃圾桶都不收冷门cp。
小蛇天天看弹幕,苦于自己不能打字骂黑粉,只能一遍又一遍重温传世之作,贡献自己的播放量。虽然这九十二次播放记录跟《巴拉巴拉七彩公主冒险记》的两千万播放总量不值一提,但是!没有一点注水,决无一秒快进!谁能忍心拉走一条怀着赤子之心看剧的小蛇呢!
“看吧看吧,我睡了。”
苏城看她实在太可爱,决定自己睡觉。
这一觉睡得太沉了,他醒来时,外面的天空正在举行盛大的落幕仪式。太阳拽着他绚丽的披风,沉入黑夜的深渊,冬夜为他拉上舞台的血红丝绒幕布。
苏城从楼宇之间窥见绚丽的天空,恍惚之间自己还在梦里。
然而梦醒时分,他的世界仍然只有自己一人。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在此生经历的夏天中都是那样普通,唯一值得记忆的,是那天的夕阳。苏城以为并不是夕阳美丽,而是漫天的云彩承接了斑斓的光,被打翻的油画燃料,从这一层云彩流淌到下一层,一塌糊涂,肆无忌惮,苏城意识到原来天空可以容纳这么多的想象。
那个走在永昌江大桥上的少年,抓住未成年的尾巴,头顶那一年夏天最美的天空,脚下是奔流千年的永昌江水,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辆,面向一轮不可避免沉沦的夕阳。
少年突然有了勇气,在这一瞬间离开也不是艰难的抉择。
池长风晚饭也没有回来,苏城知道他忙起来消息都来不及看。他想了想还是拍了晚餐发过去,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
晚上九点二十,小美和林木来访。
苏城并没有告诉二人钥匙在电箱里,他仍然用脚跟着地,走过去开门。
小美拎着一盆草莓,林木带了一箱杨小丫酸奶和一束鲜花。
“苏城!我们来看你啦!”小美亲切地拥抱了他一下。
“要换鞋吗?”林木微笑着看他,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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