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心中微动,来人竟是苏朗。
昨日在御前,他和陛下格外亲昵的那一幕犹在眼前,敬诚殿外,侍卫同自己介绍他时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颖国公嫡次子、陛下同门的师弟、御前一等一的近臣,这些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修饰词,半分不吝地全都加诸于缓步走来的这个人身上。
苏朗闻言轻笑:“自己的没有旁人的丢起来顺手,当然要摘别人的。”
玉坠的主人嗤笑一声,未再反驳。
待二人走近,楚珩也认出了另一位。大胤九州的世家公子,楚珩总共也不识得几个,可苏朗身旁的这位——宜崇永安侯府的世子萧高旻,他不只听说过,也曾见过一面。
萧高旻身上一袭雍容高雅的赤丹色流光云锦,仪态矜贵,神色浅淡地在楚珩和徐劭一行人身上扫视了一圈,随即又掠过滚落在地上的羊脂玉坠。
他凤眸一瞥,指了方才在徐劭身旁笑得最大声的公子哥,漫不经心地道:“你,去捡回来。”
和徐劭一起的,都是帝都世家圈子里有名有姓的贵公子,可萧高旻使唤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反而眉梢眼角都是理所当然的随意。
他确实是有这般嚣张放纵的资格的。
天下九州著族繁多,但宜崇萧氏是其中当之无愧的大胤第一世家。萧家是侯府不错,却是唯一一个世袭罔替、永不降等的超品侯爵。
九州第一武府学宫——宜山书院,便就是宜崇萧氏的家学。就算是陛下,也要给宜崇萧氏几分面子。
萧高旻近些年多留在昌州宜崇,很少过来帝都。可任谁都知道,永安侯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被萧高旻点到的青年果然不敢说什么,方才张狂大笑的神态一扫而空,唯唯诺诺地走过去拾起那玉坠,擦了擦上头不存在的尘土,低着头双手奉到萧高旻面前。
萧高旻伸手拈起,却不重新戴回腰间,只捏在手里轻慢地把玩了两下,忽而屈指弹了出去,羊脂玉坠承受不住他指尖的力道,直直撞在栏杆上,霎时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萧高旻拿着锦帕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道:“脏了,还是不要了。”
一行人全变了脸色,方才拾玉坠的那名公子哥更是满脸涨红,却又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只得咬着牙低下头去。
徐劭攥紧手中鞭子,面色十分难看,压着怒火道:“二位这是什么意思,今日是打算要围护这个贱妾之子了?”
苏朗扯了扯嘴角,握着手中折扇,并不应声。
萧高旻将擦过手的帕子扔到一旁,闻言淡淡瞥了徐劭一眼,一双凤眸里闪过明晃晃的轻蔑——就同徐劭方才看向楚珩的眼神如出一辙,甚至还多了几分嘲弄。
徐劭顿时火大,拳头捏得作响:“我奉劝二位一句,和这等出身低贱又无甚本事的人为伍,是自掉身价……”
苏朗打断他的话,抚着折扇淡声道:“徐世子是不是忘了,我和楚珩算是同僚,同在武英殿、也同在御前,和我不是一路的好像另有其人吧?”
徐劭勃然变色。
萧高旻更是连眼神都欠奉,目光转向楚珩,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师承漓山占星阁主,这么说来,你和漓山少主叶星珲应当很是熟识了?”
楚珩淡淡“嗯”了一声,他曾在宜山书院见过萧高旻一次。
不过不巧的很,第一次见面,楚珩的师弟——漓山少主叶星珲便同眼前这位宜崇世子结了个不大不小的梁子,连带着同去宜崇的楚珩和叶书离都对嚣张恣意的世子爷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去宜崇的那回,楚珩脸上一直戴着面具,故而现下萧高旻未曾认出他来。
萧高旻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那徐劭被苏朗一句话堵得恼羞成怒,听见“御前”两个字,脸色更是忽青忽白,却又没底气直接同他还嘴对呛,只好扬鞭指着楚珩,大肆出言奚落,指桑骂槐,暗讽萧高旻和苏朗自降身份。
楚珩低头摩挲着袖里的那枚玉佩,瞳仁漆黑如墨,眼中似乎仍是一片波澜不惊。
徐劭见楚珩始终一声不吭,心中更是得意。他眼角余光瞥见楼梯口远远看向这边的人群,放大了声音道:“你生娘不过一个掖幽庭贱……”
楚珩忽而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徐劭,漆黑的眼底深沉如水,倒映着徐劭猖狂跋扈的影子。
徐劭的话音霎时一顿,心底没来由地窜上一道寒意。
在楚珩看向他的某个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危险,就像是在面对至强者时本能的畏惧和颤栗。
徐劭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将未说完的话悉数吞了回去。他定了定心绪,待回神时却见楚珩还是同之前一样,敛着眉目一言不发,方才那居高临下的漠视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错觉,从未存在过。
是啊,楚珩,怎么可能!
他定住心神,讥笑一声,正要开口继续,萧高旻的目光陡然凌厉,一个眼刀飞过去,不耐烦道:“聒噪!”
“闭嘴!”苏朗的声音与萧高旻同时响起,他皱眉看着徐劭:“你知道他是御前侍墨,那就该清楚他现在是谁的人。徐劭,不妨今天我也给你提个醒——”
苏朗声音冷冽,话里半点都不客气:“自以为是算不得什么本事。手别伸的那么长,拿好你手里的鞭子别乱甩,否则下次这根鞭子要落在谁身上就不好说了。”
他上前靠近徐劭一步,手中折扇按下徐劭抬起的鞭柄,横指向武馆正厅悬着的那块御笔金匾,压低了声音道:“你那声姐夫在这儿说没用,不如到陛下面前喊?”
徐劭脸色顿时一变,冷冷地同苏朗对视片刻,又转头剜了楚珩一眼,却再不言语,同身后的一帮世家公子一齐下楼去了。
苏朗回头看向楚珩,眼底漾开清隽的浅笑,温声道:“昨日傍晚我去了趟敬诚殿,却没能见着楚公子,不想今天居然能在这儿碰见,也真是巧了。”
楚珩刻意忽略“敬诚殿”三个字,微微扬唇,礼貌而疏离:“今日谢过二位解围……”
萧高旻忽然打断他的话,半是无聊道:“只说谢没什么意思,今天中午请我和苏朗吃饭吧。”
楚珩还未及应声,楼梯口疾步跑上来个人,一眼看见萧高旻和苏朗,声音带笑:“呦,这是哪阵风把世子爷吹来了?”
三人望过去,云非系着袖带一路小跑过来,招呼完萧高旻,脸上染着明晃晃的喜色看向苏朗:“什么时候到的?你可回来了,澄邈不在,你又去了颖海,我们南殿的面子都要被丢光了。”
苏朗听言轻笑出声,萧高旻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云非瞥见地上的碎瓷片,讶声道:“这花瓶什么时候碰掉的?”
他话一出口,楚珩三人不约而同地扯了下嘴角。
云非看他们这神情立刻意识到不对,又环顾了一周,才注意到临近厢阁的人全走的一干二净。他招手喊来楼下的堂倌收拾狼藉,带着三人走进先前订好的厢阁内,皱了皱眉问:“怎么回事?”
苏朗坐下来倒了杯茶,三言两语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云非听完,气得一拍桌子:“他有病吧?怎么,专瞅着我不在的时候闹事,行,等着,我非得找人套他麻袋!”
他愤愤地生完气,又看向自顾自饮茶的楚珩,明明是自己把人家带武馆来的,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又让人受了场无妄之灾。云非歉疚地咳了两声,目光闪躲着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楚珩,对不住啊,我、那个……”
楚珩神色如常,放下茶盏直接道:“无妨。”
云非反而更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道:“我刚才去对街四时食居订宴了,等会儿中午都别走啊,我请。”
他们四人正说着闲话,堂倌敲门进来,方才那一局比武的赌注已然结算完毕,几乎没几个人押中,楚珩只一局便赚了个盆满钵盈。
云非的眼睛都看直了,难以置信地道:“刚才左边赢了?不是,这怎么赢的,逗我呢这?”
楚珩道:“个高。”
云非目瞪口呆,苏朗看他这呆愣愣一脸茫然的样子,好心解释:“绝境反杀。”
上午的比武不只一场,楚珩也不只赢了一局。
晌午出门去四时食居前,云非终于得出了结论,楚珩其人,下注时的运气特别好——实力有差的局,能逆风翻盘反败为胜;势均力敌的局,能顺风顺水愈战愈勇。
总之,再也不要相信自己的任何判断,跟着楚珩有肉吃。
赢了一上午,早上徐劭一行人给众人带来的不愉被暂时放到了脑后。中午几个人在四时食居吃过饭,见外头天色转阴,冷风渐起,便不打算再去旁的地方逛。
临分别前,苏朗忽然叫住了楚珩,放低了声音道:“我便同你直说了,嘉勇侯的嫡次子徐勘年前入了武英殿,却一直都没能到御前去。”
苏朗说的直白,楚珩心下了然。徐劭是徐勘的长兄,太子母族皇亲国戚,他自诩出身高贵本事高明,嫡亲的弟弟却都没能比过他眼里一无是处的“贱妾之子”。今日他同楚珩在这里遇见,气恼不忿之下,寻衅出气并不意外。
楚珩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去御前的时候,临下值时陛下忽然在身后叫住他——“楚珩,你要记得你现在是在御前,你知道武英殿里有多少人想走到这里么?”
他微微低垂着眼睛,面前是昨日同陛下在敬诚殿里格外亲昵的苏朗,耳边却回响起陛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心头似乎有百般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是难以名状的杂乱,有莫名的酸楚,有无端的烦闷,好像还有些隐密的欣愉——正从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悄悄地发出芽来。
明日,明日就回去敬诚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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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朗:看到没,有人比你还嚣张,柿子你输了。
萧萧:?这不可能。敢比我还嚣张,胆子不小。
第16章 雷霆
当日下午,楚珩还是回了趟钟平侯府。
他刚进门,迎面碰见了正朝外走的钟平侯楚弘。楚珩停住脚步,垂眸敛目行了个手礼:“父亲。”
楚弘瞥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不苟言笑:“你如今是在御前吧?”
楚珩道是。
楚弘点点头:“你能去御前,本身不是什么坏事。但怎么我听说,你在武英殿出言无状触怒过陛下,突然被点到御前其实也是因着此事?”
楚珩不知该从何说起,微微犹疑了一下,道:“我在敬诚殿……”
然而不等他说完,钟平侯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直接打断他的话肃声道:“你是钟离楚氏送进武英殿的人,在外多少代表楚家的颜面,出人头地就不必了,最要紧的是不可惹事生非,给家族徒增祸端。”
楚珩垂下眼帘,忽然意识到,昨晚齐师叔问他在御前当值可还顺利,他所回答的那几句话,并不需要在钟平侯面前再说一遍了。
比起惹眼的御前,钟平侯或许更希望他安安分分待在武英殿——不必出人头地,大概也不可能出人头地。
于是他低头,依言道:“父亲的教诲我记住了,定不会因自己祸及侯府。”
楚弘沉着脸又道:“另外,我听说你今日在明正武馆和嘉勇侯家的徐劭发生了冲突,最后是宜崇世子和颖国公府的苏朗解的围?同萧苏两家结下善缘是好事,但嘉诏徐氏到底是太子母族,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家里最近有意让你三弟荫封入朝,正在给他铺路,不该结的梁子就不要结。嘉勇侯府那边,若是需要,改日你同徐劭赔个罪吧。”
楚珩眼底的情绪尽数被敛去,面上依旧是恭谨的神色,他沉默片刻,道了个“是”字。
钟平侯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帝都冬月的风不疾不徐,却总裹挟着凛冽的寒凉,将京城里本就所剩无几的暖意层层吞噬殆尽。
楚珩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里像是盛着一汪静谧无波的水,永远静默,始终顺从——钟平侯就是这样想他的吧,也是这样要求他的。
楚珩忽然想,如果苏朗和萧高旻没有那么及时,漓山东君姬无月“借给”他防身的那枚偕行灵玉,真被用来对付了徐劭,那么钟平侯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赔罪”两个字么?
今日苏朗出手,已经是便宜徐劭了。
想要赔罪?楚珩垂眸捻了捻指尖。
可是他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认错。
那徐劭不是说,若想踩在别人头上,得入境大乘么。要让他低头赔罪,那就等徐劭自己有这本事再说。
楚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竹枝楼的方向走去。
绕过回廊,一路行至侯府东南角,竹林掩映后的楼阁清幽寂静,只有几个小厮在院中洒扫闲聊,其中一个楚珩有印象,是他刚到侯府的第一日帮他提行李引路的那个,叫乐庆。
乐庆一眼看见他,放下扫帚乐颠颠地迎了上来:“二公子回来了,喝口茶歇歇。”
楚珩浅笑应声,乐庆给他倒了热茶,又跑到墙边案几上抱来一个包裹:“前两天夫人带府里的姑娘们去城外宜安寺斋戒祈福,要在寺里借住几日,二姑娘也去了。临走前送来了这个包裹,说天入冬了,给您做了件披风,若是初六您出宫休沐回了侯府,走的时候就带上。”
楚珩闻言微怔,伸手轻轻摸了摸包袱里的披风,厚厚绒绒的触感,是暖的。
阿歆今日不在侯府。
他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清晨还是晴空,午间就变得阴沉沉的,这会儿更是朔风渐起,彤云密布,像是要落雪。
楚珩放下茶盏站起身,对乐庆道:“既然人都不在,那我便不去正院请安了。外头天色不好,夜里恐怕会下雪,我明早还要当值,就先回宫去了。等阿歆祈福回来,你帮我同她说一声,十六那日我得空再回侯府。”
乐庆连声应了,又道:“看天色是要落雪,明早不定路滑,二公子这会儿回宫也好。”
楚珩点点头,一刻也不再多停留,顺着来时的路朝钟平侯府的侧门走去。踏出竹枝楼时,他想了想,还是穿上了楚歆做的那件披风,软缎棉里,刀子般寒冽的朔风全被挡在了外头,果然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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