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是药宗后人,那就该知道,溯洄不是好东西。”皇帝语气沉静。
凌启颔首。
人性里的贪欲是无法衡量的,妫海文景一念之差,受累的何止他洱翡?当年钟方周三家向先帝提议,与药宗世交的漓山差点也受牵连,好在先帝觉得不妥,驳回了。但在三家合剿的过程中,仍会有不属于药宗的无辜人,因此丧命。此后朝廷加强了各地武籍管理,便是为了杜绝邪门歪道的再现。
“传道密旨给颖国公苏阙和庆州总督。让他们在西北暗中监察千雍城一切动向,可用虞疆局势为由,寻机核实庆州武籍,看看有无武者无端消失,自然就知道千雍城那个宗师是什么来头了。”皇帝说。
凌启领命。
皇帝轻轻按了按眉心,温声道:“大统领此行辛苦了,去歇歇吧。”
凌启谢恩告退。
刚往外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有些迟疑地回过身来。御案后的皇帝以手扶额,少有的浮现出一种疲态,凌启想了想,开口道:“陛下……”
皇帝直腰抬眸。
凌启顿了一下,斟酌着说:“五月十六那天,依大胤律,臣应当去监刑,届时臣想……”
皇帝微垂着眼帘,闻言却摇头:“不行。”
他腰上的力道忽而泄了下去,跌靠在御座里,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此案由刑部主审,监斩官便是刑部尚书,几大世家主到时候也会到,他们要的就是颜相惨死。你是朕的影卫统领,他们知道你的本事,届时几百双眼睛都会仔细盯着你,一旦你有异动想提前结束这场酷刑,他们就有了理由将你也拖下水。”
“大统领,朕经不起第二次了,不准你和容善擅动,这是圣旨。”皇帝的声音透着种枯叶落霜般的萧索,“朕现在在想,朕当初是不是不该答应老师的……”
“陛下——”凌启上前一步。
皇帝别过脸去,“带一颗薤露,明晚朕去见老师。”
凌启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见皇帝黯然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
五月十四,夜,乌云蔽月。
两辆马车悄然停在大理寺狱后门前,下来了几个笼着黑袍的人,看门的狱卒一个激灵,握紧了兵刃,呵斥喊人的话还没出口,一枚御赐金牌明晃晃地现在眼前,狱卒一惊急忙跪在地上。
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入内,跟在最后的影卫留下叮嘱狱卒。大理寺卿陆勉也在夜色中赶来。
二层最靠里的一间牢房,颜相立在桌案前,案上放了一面棋盘,黑白子分列两侧。他像是早知道皇帝会来,平静地看着凌烨摘下兜帽,随行的影卫将一只玉瓶放下,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颜懋目光从玉瓶上扫过,又凝眸看向和其他人一起避出去的楚珩,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如同六七年前一样,凌烨颔首微行半礼,唤了声“老师”。
颜相坦然受了,将白子递给皇帝。
这盘棋下了很久,几近两个时辰后,颜相看着盘上局势,将黑子放回棋盒,微微笑道:“陛下已经能胜过臣了,以后的路可以自己走了。”
凌烨握子的手一颤。
颜懋的目光转到棋盘旁边的玉瓶上。薤露,见血封喉,是种解脱的药,皇帝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惨死。
可那么多双眼睛在刑场上等着欣赏颜懋腰斩流血,也在赌一把,看看皇帝会不会心有不忍,等着抓他派出去解脱颜懋的人。所以皇帝不会答应凌启、容善冒险,也不会跟楚珩开口,还要看着云非不让他以卵击石。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亲自来。
可是皇帝也不行。颜相看着那只玉瓶,摇了下头。
今日十四,十六行刑,明日刑部就会来人,腰斩前要验身份,有庆国公颜愈在,不可能易容替换;弃市、枭首、腰斩之刑只用于重犯,意在严惩恶罪,所以还有医官和武者来,确保人犯不会意外死于行刑前。
颜懋首罪不敬不孝,皇帝今晚来此,难能躲过眼线。颜懋本该死于腰斩,却服了薤露,这便是皇帝对不敬不孝的宽容,难免要被那些世家党拿住把柄。
——这些凌烨都知道,但他真的无法看着。
那是腰斩啊!
颜相淡淡地笑了笑:“陛下文韬武略,唯独不够狠心,但这也是为臣者之福。”
凌烨的眼角倏然转红。
颜懋将玉瓶拿起来,不容推拒地放回皇帝手边,转而谈起了别的,“御前侍墨,陛下对他很特殊。”
“瞒不过老师。”凌烨说。颜相第一次在敬诚殿前看见楚珩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一般,不仅是来历,还有皇帝突然将他擢选为御前侍墨,带到了身边,最近的地方。
皇帝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但在楚珩身上,格外不一样。
颜懋说:“那么,陛下知道他是谁吗?”
凌烨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是腊月十八在内城主街上吗?”
“嗯。”
颜懋颔首:“那么想来陛下已经有选择了,臣便不再多言了。”
……
君臣师徒多年来的心照不宣,让最后一面反而没有许多话要说。临行前,皇帝带回了薤露,和一双黑白棋子。
颜相看着皇帝的背影,最后开口说:“臣愿大胤盛世安康,吾皇万岁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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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xiè)露,是西汉一首挽歌的名字。本章里也用它作了毒药名。
宣熙九年结束以后,时间线就会与沧海接轨(十年十一年),所以会有少量的内容重合,但沧海的主剧情【不会】再在临阙里重复讲,大部分是带过的,走收尾线,除了个别重要的(比如马甲这个事)以及沧海没写过的。临阙的主剧情就是宣熙八年九年,接下来进度会比较快。然后宣熙十三年后的事会讲一讲,都是比较快乐的,比如花如何成为了皇后等等。
第168章 (二更)
半刻钟后,楚珩独自上来,颜相说,想要见一见御前侍墨。
去岁冬月,楚珩曾被颜沧在街上强行“请”走,到相府单独见了颜懋一次,这是第二次。
颜懋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沉声道:“该不该叫你姬无月呢?”
楚珩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楼下狱门外看了一眼。
“别慌。”颜懋说,“陛下没我知道的多。”
楚珩微松口气,沉默着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颜懋也不深究,继续道:“不管你是不是,我曾见过你母亲两面,印象都很深刻。一次是她十七岁以前,在朔州北境小重山,这你已经知道。”①
“还有一次,是十二年前,天和十年,这一次她已经嫁为人妇。”颜懋想了想,叹道,“说实话,如果不是第一面惊艳得让人实在难以忘却,我是很难认出钟平侯楚弘的这个妾室,是当年在小重山素衣持剑斩百刃的少女的。”
楚珩攥了一下手心。
“他们说,她叫姬无诉樰,是建宁三年大赦天下的时候,从掖幽庭里被放出来的女奴,后来因为貌美,成为了楚弘的妾室。”
“当年在小重山,成德皇后和我都不知道那个素衣少女的名字,只知道带个‘雪’字。”
“第二次见到她后,我去查过,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漓山人。你们漓山么,从烈帝朝起就已不参政斗,避世中立,我翻了两朝国史实在想不出漓山还犯过能让女眷充奴的事。后来去掖幽庭查籍录,姬无诉樰是建宁元年入庭的,罪因不详。我想了又想,那一年九州只发生过一件大事,洱翡药宗因弑君犯上而灭族。”
颜相见楚珩不甚明晰,眸光微动,继续道:“这案子已经无可再查,但据说漓山曾是洱翡的世交,险些被波及,好在先帝未允。但姬无诉樰如何因此被牵连,恐怕只有问当时主持剿灭药宗的钟、方、周三世家了。若按年龄,建宁元年……”
“她十七岁。”楚珩说。
“那就是了。”颜相道。
这段往事楚珩知道的并不详尽,师父叶见微和师娘穆熙云从不会与他提起,讳莫如深。
楚珩曾经追问过,但穆熙云却说:“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日后你好好的,便是满足诉樰的夙愿了。”
……
建宁元年,姬无诉樰根骨武脉尽毁,从既定东君沦为掖幽罪奴。
建宁二年,顾徽音嫁入九重阙,执掌中宫。
掖幽庭里的罪人是没有资格见到尊贵的帝国皇后的,所以顾徽音也不知道,她与“雪”的距离曾经是那么近,只在同一座九重阙中,但却又那样远,掖幽御座,天悬地隔。
建宁三年重阳节,嫡皇子出生,九州大赦。
姬无诉樰本该在赦免之列。
现今的太后,彼时的钟贵妃,收到了父亲砚阳侯的一条信,务必要将一个名叫“姬无诉樰”的女奴按在掖幽庭永不得出。
钟妃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赦免名单送到敬诚殿呈御览,却不想皇后也在,她刚出了月子,正和皇帝一起给小皇子取名,好在满月酒时宣布。
内廷赦免本该是皇后的事,但她坐月调养,没有那么多精力,于是钟妃主动请缨,大赦要赶在年前,皇帝便允了。
钟妃将拟好的赦免名单奉给内侍转呈上去,皇后接过来,和皇帝一起看了看,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要赦的你已拟好,想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孤就不瞧了。不赦的那些呢?让掖幽令送籍录来,孤再看看。”
钟妃心头一跳,看了看皇帝。
皇后是内廷之主,她要问,当然再合理不过,成帝未语。
钟妃只得应是。
而目光落在名册上的皇后,也并未留意她应声前的停顿,只“嗯”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
“臣妾告退。”钟妃俯首。行至殿门前,她偏了偏头,看见顾徽音那样自然地坐在帝侧,偏头和皇帝说着话,理所当然地“你我”相称。她攥紧手帕,走了出去。
皇后亲阅掖幽庭籍录,几日后,补赦的名单出,姬无诉樰果然在列。
钟妃向家中传了信。
时隔两年,姬无诉樰终于踏出掖幽庭,重见天光。
出宫时路过丹凤门前,宽阔的御道上传来清脆的击掌声,引领内侍慌忙带着她们退至路旁行礼,丹凤中门大开,是皇后銮驾,她从太庙回来,在仪从护卫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远去。
听说皇后姓顾。
诉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再去想,跟着内侍往兴安门走,出宫。
踏出九重阙的那一刻,姬无诉樰以为她终于可以回漓山了。
她走出皇城,出承天门,穿过碧瓦朱甍的内城,来到万家烟火的帝都外城——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诉樰回头,看见有人追了上来。
她认识。
砚溪钟氏,钟家人。
在洱翡药宗,妫海燕岚的生辰礼上,这个人和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一起,杀了妫海全族,逼着宗主妫海文景交出溯洄药方,抓了她试药,后来更用她来威胁和牵连漓山。
姬无诉樰看着近到眼前扬起的马蹄,那时她知道,她回不了家了。
……
“天和十一年,你母亲因病去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终其一生,她再没能回漓山。”
当年提议和主持剿灭洱翡药宗的钟方周三个世家,真是只为成帝分忧吗?
非也。
更是想得到溯洄,分这杯羹。
人的贪欲和恶念往往相伴而生。药有三颗,没有人敢第一个尝试,铁链穿了被合围擒住的既定东君的琵琶骨,他们便拿她试药,姬无诉樰自绝武脉,死也不愿为瓦全。
……
颜懋知道他的案子会让敬王和钟太后的部分人脉势力浮出水面,其中就有定康周氏和苍梧方氏。今日他也从凌启那里知道了千雍城溯洄再现之事,他告诉楚珩或者说东君,关于姬无诉樰如何到帝都的往事,是有自己私心和用意,但这些确无半字虚言。
楚珩眼瞳黑如墨海,翻涌的情绪渐渐敛去,他平静下来,松开攥拳的手看向颜懋,说道:“我也想问颜相一个问题。”
颜懋侧耳示意他讲。
楚珩垂眸往一层狱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为什么非要选在现在呢?你明明知道,外有敬王潜在威胁,陛下无法强保下你,如果晚几年解决了敬王,或许……”
颜懋缓缓摇头,“老太爷的病,不是假的。”
楚珩闻言一怔。
他一直以为颜老太爷称病,仅仅是“称”,为了能更好地以不孝之名拿住颜相,却不想竟是真病。
“老爷子好强讲面,从前在战场上落下的伤,身负痼疾这种事不会宣扬。”颜懋说,“去年五月,云非曾回过一趟澹川,武英殿告假时说是探亲,实则是侍疾,陛下当初也不知道。”
“没有晚几年了。”颜懋喝了口茶,“借太后五十整寿为名开恩科,是我向陛下提的,科举三年一届,本要到后年才该正试,老太爷大抵撑不到那个时候,除非得遇神医。”
“这些年颜家借我相名揽利,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是有他在。他也知道凭我那个大哥和嫡母拿不住我,等他西去,没几年庆国公府说不准也要被我这个逆子送去。老太爷把澹川看得比命还重,哪里能容颜氏衰颓。无论我停不停行卷,他都会在归西前,以不孝为名让我垮台,轻则贬出帝都,重则如同今日。”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不是自己、不是生父,而是不相干的人。楚珩却听得心里一寒。
“停行卷,”颜相道,“现在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却是仅有的机会,在老太爷去世前,在我还是尚书令的时候。”
“万事开头难,选官改制的第一步就是停行卷,一定要有一个先驱者。我做了快十年丞相,执掌尚书台,这才能挡住世家阻力,一举得成。”
“可你还是会死。”楚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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