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臣和颜党当即参了起来,世家党也不好干看着,一条船上的人,绞尽脑汁地为颜愈辩解。
两边人轮番说完,皇帝倒没生气,点了点头,说众臣都有理,让天子近卫去侍疾是朕考虑不周,但老太爷重病在身,确实让朕担忧,也让庆国公时刻惦念。庆国公一片孝心无可厚非,这么着吧,论侍疾,没有比当儿子的更本分的了,便赐告庆国公,准其归家为父侍药,凡澹川颜氏在朝历练的嫡系子弟亦一并赐假。
皇帝话一落,宣政殿上看向颜愈的眼神里只剩下“同情”了。
“无可厚非。”
皇帝确实没治他失言之罪,甚至还施了恩。
所谓赐告,便是准其带印绶归家侍疾或养病。
乍一听是好事,可赐告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一到,病没好,就自动免职了,等病愈后再另行起复。
要知道颜愈可是三等国公,掌户部,加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位高权重,到他这个位分上,侍疾这种事按朝中惯例都是由家中子侄代行的。
让他赐告归家,那就是夺他的权!
偏偏用的还是为父侍药这种理由,颜愈若敢推辞不应,那就是妥妥的大不孝。
伦理道德这把刀实在好用,捅在谁身上谁知道痛。澹川用它捅死了颜相,现在皇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剥下庆国公府一层皮来!
杀人诛心,刀还是颜愈自己递的,他要是不起颜云非侍疾的头,按朝中以往惯例,皇帝还真不好反将这一军。颜老太爷痼疾在身,别说三个月,让他三年,他都好不了,皇帝不可能再赐颜愈展假,他的官免定了。老太爷若是撑不久直接死了,颜愈又要丁忧守孝三年,总之庆国公府是一定要衰了。再加上颜愈为了造势,给在朝历练的嫡系子侄也请了假,现在皇帝一并赐告,这些后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机会露头了。
满心澹川的颜老太爷为了他的家族,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真是个让庆国公府头疼的问题。
皇帝既然出了手,就不会给庆国公留半点退路,为表恩宠,当堂表示要派太医院众太医为颜老太爷联合诊治——这下连假装痊愈的机会都没了。
颜愈哽着一口老血,含泪谢恩。
他告假,那户部自然得找个人来“暂时”掌权,皇帝没从颜愈的下峰里提,扫了一圈众臣,将掌理司农寺的钟平侯楚弘调了来。要知道同样都是管钱,司农寺掌粮食仓廪、百官禄米,户部却是土地户籍赋税,傻子也知道哪个更舒服。楚弘平时就是再喜欢明哲保身,这回他也得卯足劲儿将这个“暂时”变成永久。庆国公是三等公,钟平侯是一等侯,同为正二品爵,又都是十六世家,谁比谁差了?
更何况皇帝还松了口,让他在家学规矩的世子楚琛、以及四子楚琰一并入朝历练,为了儿子,钟平侯也得经营好户部,把颜愈按在家里侍疾。
这还不算完,司农寺卿调去掌权户部了,那司农寺也得有个人暂管,皇帝就把其中一位少卿提了上来,这少卿姓闻,是闻侯的亲弟弟。闻侯跟楚弘这个成天骑墙和稀泥的中间派可不一样,他当日在颜相之死上是说了“臣附议”的,是跟着颜氏、方氏、周氏的世族党。
——皇帝这是明摆着的挑拨。
但行卷已经停定了,颜懋也死透了,立威也立过了,放到眼前的饼没道理不吃,皇帝只要还想大胤江山稳固,就不可能将半个朝堂的世家都清算一遍。司农寺两位少卿,闻家不吃饼,皇帝转头便能提另一位,谁也不会嫌手里权多呀。
于是这条船说砸就砸。
按头庆国公侍疾的,又多了一个祁陵闻氏。
而其他望风而动的世族也不笨,颜愈自己犯傻递刀,让皇帝占了法理伦理,庆国公府差不多是要栽个跟头的。现在为他说话,那无疑是把楚闻两家一块得罪了,不划算,再观望吧。
于是这场大朝会开完,庆国公颜愈领恩侍疾去了。那个上奏的御史就没有那么“好命”了,连国法都没读透,革职。
翻过天入了伏,朝堂上果然一派平静,皇帝也知道世家大族抱团的厉害,只借机宰了澹川颜氏一家,其余的该如何还是如何。
六月初恩科殿试,一月前在会试中得了魁首的那名盛年学子再得状元,当真才华横溢,而探花则被宁州一名叫吴不知的年轻寒门摘得。所幸殿试第二名的榜眼是位望族子弟,让各世家不至于太失颜面。
但寒门学子前所未有的成绩,已经彰显这个帝国选官选才的体制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能取代腐朽,成为新的天下大势。
……
转眼到了七月上旬,云非为颜相烧完了七七,便要跟顾彦时出发去北境了。
他并不想留在帝都从政,一来那些世家不会让他好过,二来颜懋是丞相,中央诸官署处处都有他过去的影子,终究伤感。
入军,既能摆脱诸世家掣肘,也是云非愿意为的事。
临行前一日,皇帝有话嘱咐,是楚珩来叫他。
傍晚暑气渐消,走在宫道上,有风迎面吹来。两个人半路无言,最终还是云非开了口。
“对不起。”
楚珩“嗯”了一声,闻言并不意外。
云非微垂着眸,道:“最初在武英殿里见到你,我确实很意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钟平侯府的二公子。”①
入武英殿前,云非和楚珩就曾见过一面。
八月十二,晚,帝都城郊。
那一天,临近中秋团圆,即将归家的楚珩站在城门外,看着钟平侯府的管家将他们的五公子前呼后拥地来接回府,嘴里念叨着从早到晚一连等了好几日,总算没错过。路过楚珩身边时,管家道了声“借过”。那时楚珩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城门关闭夜幕降临,他看着高悬的明月,恍然想起来,所谓中秋,从来都是家人间的团圆。②
他转身离开,行在城郊林间,意外撞破了和千诺楼中人交谈的云非。
云非那时不懂事,仍在跟颜相使绊子。八月十二是成德皇后生辰,颜相每年会去帝春台祭拜。云非便私下雇了千诺楼的一队人,跟踪颜相,借机戳破颜相私入皇陵禁地的事,这真够他爹喝一壶的。③
谁知那晚先是被楚珩撞见,千诺楼的人刀口舔血惯了,见楚珩像是不会武,当即想要灭口,好在被云非拦了,只将楚珩吓唬了一顿。之后千诺楼的人在帝春台竟碰上了微服的皇帝,当即跑了。但也闯了大祸,后来便是韩澄邈去查这桩案。
好在千诺楼重诺,信誉极好,以往从未有过暴露主顾之事,云非惴惴了快一个月,见始终没影卫来找他,渐渐地就放下了这事。
直到九月廿三,楚珩入职武英殿,他们再见。
“我怕事后生变败露,曾经算计过你三次,想将你赶出宫。”云非说。
第一次是在武英殿,云非刻意让楚珩务必记得武英殿“禁军与狗,不得入内”的规矩——他知道陛下有逢五逢十练剑的习惯,也知道陛下练剑时会穿武服便装,并不爱很多人随驾伺候。那日是十五,恰好轮到云非休沐,他又与楚珩强调了几遍“规矩”,果不其然,楚珩误以为便服的皇帝是前来挑衅的禁军,将那句大不敬的话说了。④
可后来楚珩因祸得福,反被调去了御前。这让云非更不安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次,在宫外明正武馆。武馆二层的厢阁都是提前约的,那日正轮到云非当值镇场,他当然知道嘉勇侯世子徐劭会来,于是刻意让楚珩跟徐劭碰了面,徐家毕竟是太子母家,徐劭在武英殿的亲弟弟徐勘都未能被选去御前,反而楚珩一个花架子越在了前头,徐劭如何能服气?果然与楚珩起了冲突。④
但事后陛下只罚了徐劭、徐勘,对“如有下次,一并处置”的楚珩却放过了,仍继续当他的御前侍墨。
内力不足便借外力,如此,便有了第三次,在大理寺。
腊月初五晚,云非和叶书离、苏朗、韩澄邈以及楚珩一起去套徐劭麻袋,他们约在四时食居对面的茶楼碰面。那晚,云非是与楚珩一起来的,他在宫门口等楚珩,和楚珩上了同一辆马车,这件事很多禁军都看见了。后来云非去大理寺自首,楚珩这个共犯无疑是最逃不脱的。④
这一回闹到了朝堂上,已经不只是“下次”,甚至是“下下次”了,楚珩还是没有被赶出宫。
而颜相点破了云非的算计。⑤
后来云非挨了大理寺刑杖,楚珩和苏朗他们一起来探望他,临走时楚珩避开众人,将入职武英殿时云非与他说的话,还给了云非——“我不想再有麻烦,我希望你最好也是。”
他在云非肩上拍了三下,那时云非知道,如颜相所言,他一直都清清楚楚。⑤
“我知道。”楚珩语气平静,瞥了云非一眼,“但看在陛下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这声道歉我收了。”
云非应声,没多想他话里含义。
“日后到了北境,好好做些实事。陛下将你送去朔州,那里是顾氏的地盘,顾家人自会不留余力地护着你。已经给你铺好了锦绣前程,只等你在朔州攒几年人脉资历,届时收拾敬王或西征虞疆,你都能赶上,有几笔漂亮的军功,等再回来说不准就是‘国’字、‘军’字号的将军了,到时候几十万大军一带,别说澹川颜氏,几家子捏在一起,也撼动不了你了。”
云非捏了下拳,低声道:“我只想来日有能力可以给他挣来应有的身后名。”
——颜相生前曾官居尚书令,论理是有资格得个谥号,但他免官治罪,死时是庶民之身,哪怕有,也不会高。皇帝压下了所有议颜相身后名的奏折,并没有给他任何追封赠谥。
因为大胤的国史,初谥最为重要。王侯将相、文武百官殁后,首次赠谥时是什么,便是定了他毕生的功绩,此后哪怕有加谥、改谥,也难以改写了。
皇帝是在等一个能够真正追封颜相的时机,等他解决了敬王外患,也等云非彻底成长。
楚珩看了云非一眼,微微笑了笑。
就快行至靖章宫,云非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了隐约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楚珩……你在漓山真的是学武不成吗?”
那时在庆国公府,楚珩是第一个暗示他身旁的青衣小厮非同寻常的,后来他生辰颜相前来,那小厮果然是个隐藏的高手,是国公府安插在他身边用以监视的眼线。
云非探寻地看向御前侍墨。
御前侍墨轻牵唇角,回答说:“楚珩当然是。”
云非:“……?”
他们踏入靖章宫。
进了敬诚殿书房,行礼过后,楚珩走到御案一侧研墨,云非站在下首。
皇帝说:“这一趟,你是去办‘外差’。”
云非武英殿的殿籍依旧还在,他一日未退殿,就是一日天子近卫,外差没办完,谁都不能叫他回澹川。
至于外差是什么,要办三年还是五载,都由皇帝说了算。
云非自然明白这样安排的缘由,跪地谢恩。
皇帝点了点手边的锦盒,“这趟‘外差’好好办,相府的钥匙在这,等你名正言顺地将它拿回去。”
云非一凛,定声应是。
颜相获罪后,相府自然也要被抄没,里头的一应物件皇帝虽让大理寺原模原样地放着,但明面上到底是充了公。相府的下人颜沧先前都安排过了,只剩下些老仆,大理寺卿给过了明路,就留在里头看院子时常打扫。此次云非去北境,颜沧放心不下,决定也跟着同往。
北境顾氏是皇帝母族,有皇帝的授意,一切自然安排的尽善尽美,明日镇国公世子顾彦时会亲自带他们去朔州。
临别辞驾,云非向皇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俯身郑重道:“臣定不负君恩。”
皇帝“嗯”了一声,话音有些意味深长:“颜云非,去了北境也记得,你是天子近卫,朕不是让你去倚仗顾家的,你的背后是朕。”
云非瞳孔微张,默了片刻,低头应是。
皇帝看着眼前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少年,道:“去吧。”
……
宣熙九年夏,随着科举改制带来的朝局洗牌,齐王之乱后堪堪平静了三年的大胤九州再一次暗流涌动,即将迎来新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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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个长章!下章作法时光飞逝!花的二次掉马快要来了,后文就比较轻松了。这章里澹川颜氏只是掉了层皮,当然没完。
另注释:①云非和花在武英殿是第二次见面,见“第二章 武英”。【②花八月十二在帝都城门,“第八十三章 十二”正面写过。【③云非雇千诺楼跟踪颜相,详情见“第132章 大礼”。【④云非这三次算计,分别在第四章;第十二、十三、十四章;第五十三、六十一章。【⑤颜相戳破云非的算计,是第六十四章;楚珩来看望云非,拍了三下肩,是第八十七章。这些点前文写的比较隐晦。
第171章 杪秋
宣熙十年,秋。
宁州,一叶孤城。
重阳节后,丹桂飘香,漓山春南涧尾,几个漓山弟子正在凉亭边晾花茶,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闲着,谈话的内容天南地北,最后不知怎么的,竟扯到了漓山山花身上。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道:“说起来,楚师兄去帝都已经两年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想他了呀,”另一个托着腮,嘴里叼着根草,含含糊糊地道,“不会是帝都的小妖精把我们楚师兄给勾走了吧?太过分了!”
同伴“嘿”了一声:“嵇辰,你个乌鸦嘴就不能想点好的?”
名叫嵇辰的少年拔掉嘴里的草,说:“那我也比二师兄强啊,他没事乱写楚师兄和……和东君的话本子,差点被他吓死。惹得东君动怒,他自己跑去宜山书院参加庆典,锅都让星珲给背了,在水镜台坐牢抄了一个多月的门规。当时我就说嘛——”嵇辰压低了声音,“东君那么凶,怎么可能和楚师兄有一腿,他俩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嘁,那你当时看得不是挺起劲?”同伴睨眼。
话说回来,东君也许久没在漓山现身了,不过大师兄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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