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放不下心,尤其镜雪里的那番话,刺穿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楚珩真是怕极了失去的滋味。
他曾经尝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玉鸾山,因为他的任性,师娘穆熙云命悬一线,只那一回,就让他彻底懂得了“东君”这两个字的意义,知道了何为“责任”。
这一回他是幸运的,在最后一刻赶上了,万幸师娘还在。但上天有过一次垂怜,就不会再眷顾第二次——
大雪日,漓山天霜台,因为他的无能,小师叔只能死在明寂剑下。
他已经尝到过失去至亲的滋味,那种坠落深渊的感觉,在他每一次碰剑的时候都会重新再现,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从此再不敢了。
而现在的这个人,是他此生的至爱。这份感情只此唯一,谁都替代不了,楚珩实在没有勇气去尝试和冒险,他真的不敢了。
易地而处,如果他知道陛下欺瞒于自己,一定会很生气。更何况,陛下本就不太待见东君,若再知晓了真相,那会不会……会不会就不要他了?不许他再踏足帝都,也不许他再接近。
楚珩只要想到哪怕有一丝失去凌烨的可能,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来,让他实在不敢轻易开这个口。
他知道欺瞒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向凌烨坦白,但至少不能是现在——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想办法让陛下不再对姬无月抱有太多意见才好。
届时,只要陛下别赶他走,别不要他,打也好骂也好,怎么罚他都认。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谁都不能让他失去凌烨。
楚珩想起方才街上的刀客和那几名蒙面人、以及最后那支来自暗处的弩箭,他捻了捻指尖,眼底有杀意一闪而过。
他对这些人之间的纠葛没有兴趣,也不想细究那支弩箭到底是不是因为他们的马车和刀客处在同一方位,碰巧了才往马车的方向射出的。楚珩只知道,敢在帝都内城里当街行凶杀人,已经胆大包天到犯死忌了,就连镜雪里到了大胤天子脚下,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一群人死不足惜。
楚珩捡起筷子,草草地吃了几口,收拾了一下衣裳,起身就往前头去。
*
敬诚殿里,高匪离得老远,才看见楚珩的身影便立刻进去通传,却不想还是碰了个钉子。
他不晓得皇帝这怒火到底是冲着御前侍墨,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比如外头跪着的那几个兵马司指挥使,当下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了声“是”,愁眉苦脸地朝外退去,心里期盼着皇帝能再改变主意。可一直到他磨磨蹭蹭地退至门外,都没能等来皇帝改口的命令。
楚珩已经走到敬诚殿前,正在跟祝庚说话。祝庚眼角余光瞥见师父慢吞吞的脚步,心里顿时有了数,回头再看着楚珩,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楚珩见高匪从里头出来,上前低声问道:“高公公,陛下还在生气吗?”
高匪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珩的神情,见他不像是触怒龙颜后的惊惧,脸上只是忧心,顿时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是,陛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的火——”他瞥一眼跪在殿前的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压低声音道:“这不,都这么久了还没传召呢。”
楚珩顺着高匪的视线望了一眼,眼底沉了沉没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楚珩是从明承殿过来,而且言辞神态一切如常,高匪心里猜测着陛下可能不是在和御前侍墨置气,但尽管如此,皇帝说不见,那样冷淡的语气,借给高匪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楚珩进去,只好换了个说法委婉道:“老奴方才进去问过,陛下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您要不先去偏殿坐坐,等一等?哎,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以往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总喜欢独处的。”
楚珩望着紧紧闭阖的高大殿门,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微微蹙了蹙眉,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殿外等着吧。”
高匪有些为难,陛下的旨意是“偏殿待召”,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楚珩,但想起这个人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
殿内,四周一片寂静,凌烨坐在龙椅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楚珩是姬无月这件事。
大乘境一声不吭地来了帝都,还到了宫里武英殿,可真是好得很。
打算什么时候坦白?还是说根本就想这么一直欺瞒下去?
凌烨越想越气,不是瞒着吗,自己有的是法子让他认。
根本不用去找“姬无月”的麻烦,也不需多问,就把殿外等着的那个人拖出去打,狠打,不是还欠着二十板子么,欺君,二十怎么够?百杖也不为过。
打到受不住了,都不用问什么,他自己就主动认了。
可那是楚珩。
是自己放在心头上的人。
他就算是有百般怒气,万种手段,也不舍得往这个人身上用一下。
但只要一想起他肆意欺瞒自己,凌烨心肠里就牵起无限的伤苦和愤怒。
凌烨知道楚珩没去偏殿,此刻就在外面。
他想等,那就让他等着。
反正自己是不会见他的。
凌烨面无表情地想。
*
敬诚殿外,楚珩站在月台上,等了许久见殿里始终没什么动静,他想了想,从宽袖里拿出了一只荷囊,里头装着刻刀和那枚“山河主人”的羊脂玉私印,他从明承殿来的时候一起带过来了。
羊脂白玉虽然看似温润,但实则质地坚硬,内里刚强坚韧,不易落刀。这私印断断续续地篆刻了几日,“山河主人”四个字虽已经基本成形,但还需要再雕琢一番,侧面题的小字也还没刻好。
楚珩将私印放在栏杆上,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揉了揉手指,握住篆刀小心仔细地刻了起来。
只是这一刻一等,就到了酉时,阶前已经要下霜了。帝都腊月的天格外酷寒,殿前请罪的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在簌簌寒风里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又冷又惧,个个都是面无人色。
皇帝却始终没有宣召。
眼看外头天已经黑透,高匪硬着头皮推开门进去点灯,轻手轻脚地迈步走到里头,却发现皇帝没继续在龙椅上坐着,不知何时,站到了墙角的刻漏前。
高匪跪地磕了个头,屏息静气地起身,将两列落地宫灯依次点亮。明光转瞬撒遍整座殿宇,也照见了皇帝身前的水滴刻漏。
他背着身,高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刻漏,情绪不明地说道:“酉正一刻,外头下霜了。”
高匪提着心,干巴巴地应了个“是”字,一时间也没摸清楚皇帝是什么意思,正暗自想着,就听皇帝又道:“他还在外面?”
这一下午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现在这句话,高匪已经隐约咂摸出一点不对味来了,当下心里一跳,急忙回道:“是,楚侍墨先前在外头刻那枚羊脂玉印章,后来天暗了,大约是怕失手刻错,就收了起来,干脆这么等着了。奴婢说陛下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是劝了几回,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怕陛下气坏了龙体,不肯去偏殿候着。”
高匪说完话,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
殿内又是一寂,明烛静静燃着,间或发出烛花爆裂的噼啪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听起来格外令人揪心。
过了许久,高匪也没等见皇帝的回应,他几乎以为就要这么继续耗下去的时候,却见皇帝突然抬手捂了一下脸,近乎挫败地道:“让他先回去明承殿吧,就说……就说朕要处理一下外头的那几个人,不想让他看,晚些……晚些时候就回去。”
“记得让人给他煮碗姜汤,看着他喝完,不要受寒了。”
第97章 圣心(一)
楚珩走后不久,宫外快马赶来了个天子影卫,是凌启派来的人,递了张字条,呈到了御前。
皇帝看了一眼条子上的三个字,眉头微拧,面色沉了沉,挥手令影卫退下。
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在寒风里跪了几个时辰后,终于被宣了进去。
御案旁的一地狼藉还没有收拾干净,到处都是玉器瓷盏飞溅的碎片,圣上发了多大的火,由此便可见一斑。
几个人进来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两股战战地走了几步,忽听得上首传来一声撂笔的响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金砖地面上,面如死灰地膝行到了御案前,连连磕头请罪。
皇帝倒没再为难他们,三两句话就将事情交待了下去。
案子凌启已经去查了,接下来不用多说,五城兵马司直受天子影卫调配。几位指挥使罚俸一年,一人赏了六十廷杖,先挂在身上,等事情完了再分次去领。
这是很轻的处置了。
在煌煌赫赫的帝都内城出了这样的乱子,还险些波及到皇帝,五城兵马司万死难辞其咎。
现在降罪的旨意下来,只是受些皮肉之苦,对于军营里摔打久了的将领们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
几个人伏首谢了恩,心重新塞回了胸腔里,如释重负地躬身退下。
擦了擦额间冷汗,才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再次传来皇帝的声音:“刘南松——”
被点到名字的是五城兵马司的南衙指挥使,刘南松一颗心当即蹦回了嗓子眼上,跪下道:“臣在。”
其他四衙将军也连忙一并转身跪了。
一阵沉默后,几个人额间再次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皇帝屈指叩了几下龙椅扶手,过了良晌,意味不明地开口问:“内城那一块儿,是该谁管?”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帝都各区兵马布防,每月都要上奏折向皇帝详细禀报一次,若说陛下忘了?打死他们也不信。
被点到名字的刘南松,以及他右侧的一人立时白了脸。刘南松战战兢兢地道:“回陛下,属东衙指挥使裴良栋辖下。”
——恐怕这才是要真正问责吧,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着,裴良栋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伏首待罪。
正殿里死一般的沉寂。
孰料半晌后,皇帝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轻抬手指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在场的谁也不敢起。
“陛下,臣死罪……”裴良栋汗流浃背伏倒在地上,额头磕得青肿。
皇帝不置可否,再次淡声道:“退下吧。”
几个人踏出殿门的时候,脚已经彻底软了,还是殿前侍卫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稳了身体。
天威浩荡,圣心难测。
谁也不知道陛下最后那一问是什么意思,像是头顶悬了把刀,时刻惊惧难安,尤以东南两衙为甚。
刘南松一出宫门上了马,不管不顾地朝着内城颜相府的方向飞驰而去,跑了丈远被寒风一吹,才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四周路上有多少双眼睛,顿时又如丧考妣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谁知进了自家书房,竟发现自己想找的人正施施然地坐在书案后,身旁站着颜沧,这厮一袭暗衣劲装,脖颈上还挂着没摘下来的蒙面巾,不知道是去干了什么勾当。
刘南松一看颜沧这身行头,登时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颜懋道:“相爷!你你你……”
颜懋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这。你这里的茶不怎么样,喝着太涩,改天我送你点好的。”
送我断头茶吗?
刘南松颤手指着他,又侧头看了看颜沧,哭丧着脸问:“相爷,您是想行刺圣驾吗?”
“没那个本事。”颜懋摇头,不慌不忙地说:“手底下没三五个大乘境,干不成那事。”
一旁的颜沧倒是诚实:“当然不是行刺,我那支弩箭是射向街上刀客的。手上有分寸,不会有闪失。”
果然是你们俩!果然是你们俩!
刘南松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根本没空仔细思考颜沧的话,一个军营大老爷们好悬没哭出来,拍地道:“相爷!你当初和我说的是‘有几个朋友要进城’,结果你……你,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
颜懋居然点了点头,说:“我费心费力整这一出,当然得有人死。现在帝都城门已封,我雇的那几个千诺楼杀手,一个都跑出不去,天子影卫已经去追了,这会子估计人都快抓齐了。以凌启的本事,想来明天天亮之前,就会查出个七七八八。”
刘南松白眼一翻,几乎要撅过去,颜懋这才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干,不过失职而已,陛下赏了多少板子?”
刘南松趴在地上比了个数,颜懋点点头,“行了,那就了了,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起身绕过书案,弯腰拍了拍刘南松的肩,说道:“回头你旁敲侧击,安慰安慰裴良栋,别让他被吓死了,毕竟老实人不经吓。廷杖的事,算我欠了你们人情。”
你可快走吧。
刘南松脸贴在地上绝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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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南松是五城兵马司的南衙指挥使,在“第二十七章 如雪(二)”作为龙套提过一次,他不重要,重要的是颜·搞事·相。
第98章 圣心(二)
晚间,敬诚殿内。
云板敲过四声,宫道上报时的内侍高唱“天下太平”。
祝庚躬着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案前,低声提醒道:“陛下,亥正时分了。”
皇帝今晚先是发落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又兀自沉思许久,接着批复完剩下的折子——连请安折都看了一遍,再之后改了改明天议事的章程,最后实在无事可做,就这么一直静坐着,到了现在。
两个时辰前,高匪送楚珩回明承殿的时候,和祝庚暗示了两句,加上今晚陛下这一反常态的举动,祝庚也隐约察觉出些许不对了。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当奴婢的还是不要瞎掺和了。
祝庚也不敢劝,隔半个时辰过来给皇帝报一次时。眼看再过一会儿都要子时了,好在皇帝这次终于有了举动,站起身,听不出情绪地道:“摆驾吧,回明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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