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
楚珩抬起头,看着穆熙云的眼睛,说道:“师娘,我有喜欢的人了。”
尽管有了预感,真正落到实处的这一刻,穆熙云还是愣了半晌,她脸上难掩慌乱,仓皇抓住楚珩的手腕,嘴唇翕张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摇着头道:“阿月,你听师娘的话……”
“师娘。”楚珩微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真的喜欢他,就像……”
他顿了顿,再次抬眸看着穆熙云,声音认真而坚定:“就像他喜欢我一样。”
穆熙云的心在一瞬间沉入了谷底,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楚珩从小在她膝下长大,他是个什么性子穆熙云再清楚不过,尤其成为东君以后,贯会苛待自己,痛楚不会表露,喜欢更是不会张口。
能让他说出口的喜欢,那必是在乎到极点了,不肯失去,也绝不愿让与。
穆熙云深深呼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握着楚珩的手腕,斟酌半晌沉声道:“阿月,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师娘本该为你高兴,也不该拦你的,可是……”
穆熙云停顿了一下,艰难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你喜欢其他什么人都好,可偏偏,偏偏……自古圣心难测,你让师娘怎么放心?我姑且相信他喜欢你,可是,他能只对你一心一意吗?”
“我不管他是皇帝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也罢,其他的都好商量,但在这件事上,我跟你师父绝不答应你委屈求全,别和我说什么顾全大局,我就要你过得好。我就说最简单的,九州各大世家都想着他选秀纳妃,谏言的奏折就没断过。他现在是喜欢你,愿意为你拒绝后宫,可难保以后还是如此。若有一天他为了更大的朝堂利益考量,点了头,给你委屈受……”
“师娘,”楚珩打断穆熙云的话,“我相信他——”
穆熙云张了张口正欲出声,楚珩又道:“我也相信我自己。大胤国史里,太祖皇帝与萧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萧皇后是大乘境,我也是。”
“我跟凌烨在一起,不是去向他讨‘帝王宠爱’,也不与任何人争。当年天下人都知道凌昭远是萧明棠的,谁也不敢染指。同样的,日后整个大胤九州都要记住,凌烨是我楚珩的。”
穆熙云怔了一怔。
“有一点师娘说错了。”楚珩道,“他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而拒绝后宫,在遇见我之前,在宣熙六年、七年、八年的春夏,他在朝堂上只会比现在、比以后更难,也更需要与世家联姻,那时他都没有同意过朝臣选秀纳妃的提议——他为了自己,不愿意这样做。”
“师娘,我相信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一样。”
穆熙云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楚珩,她沉默了许久,启唇低声道:“阿月,你真的想好了吗?”
楚珩认真颔首,道:“师娘,我不会在感情上委屈自己的。”
穆熙云错开视线默然不语,良久,她叹了一声,回眸问道:“那,那他知道你是漓山东君吗?”
楚珩摇了摇头。
“先不用急着说,日后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吧。”穆熙云说,“我知道劝不动你,我只希望,他值得你喜欢。”
楚珩知她放不下心:“师娘……”
“好了,日子还长,我等着看。”穆熙云敛了敛眉间拢着的忧色,转而说道:“我本打算正月初四返回漓山,但现在东君插手千诺楼的事一出,再加上陛下又借这个契机点了你太庙陪祀——”
楚珩正欲张口解释,穆熙云就了然笑道:“我知道,原先‘不为帝喜’嘛,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就在人前转了态度。”
楚珩有点不好意思。
穆熙云继续说:“这两件事连起来,朝中有不少人都在打探漓山的立场,所以我想着晚两日,等过了正月二十再走,也是一样的。立场不立场倒是其次,最起码,借此契机,得让其他人知道,就算没有钟平侯府,楚珩背后也有一叶孤城,谁若想做点什么,都先给我掂量掂量。”
楚珩心底涌起暖意。
“还有一件事。”穆熙云道,“漓山历来不涉朝局之争,恪守中立,我知你心存顾忌,千诺楼的事东君虽然帮了皇帝,但打出的旗号是千诺楼的人杀了我们漓山弟子,各大世家信不信无所谓,反正都有这么个名义在。”
“师娘……”楚珩抬眸,涩声道,“我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让整个漓山为难。”
“我知道,”穆熙云说,“你若真喜欢他,自然会忧他所忧,爱他所爱,让你对他的事袖手旁观,你肯定做不到。师娘也不想让你为难。”
楚珩默然。
穆熙云微微笑了笑,说道:“时间过得多快,今天都二十九了,后天就是宣熙九年的正月初一,等到年底,星珲就满十七岁了。我和你师父商量过,明年——就是宣熙十年开春,若届时星珲想来帝都,我跟你师父不会拦着他。”
楚珩心里一震,愕然望着穆熙云。
世代簪缨的著族世家,需遣一名年满十七的家主亲子入职武英殿——这确实是大胤的国法,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漓山叶氏一直置身九州朝局事外,城主叶见微身为大乘境,已经多年不曾踏足帝都,漓山的这种避世中立,在皇族和世家之间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在没有确定的把握之前,谁都不会贸然打破。
叶星珲是东都境主叶见微的独子,身后是整个一叶孤城,而帝都是所有权力斗争的中心,叶星珲不来,才是漓山避世中立的常态。他入职武英殿,那就意味着漓山开始入局。
而武英殿,是天子近卫营。
楚珩眉心跳了跳,急忙道:“师娘……”
穆熙云抬手打断楚珩,“你放心,我和你师父早就商量过了,就算你今日没有和我说有喜欢的人,星珲想来也是一样的。就好像我当初让你来帝都,虽然只以‘楚珩’的身份,但也是有过思量的。”
楚珩心绪起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熙云笑了笑,道:“不过时间还早,未来如何谁也说不准。我们漓山呢,虽然未必会有明确的偏向,但也不至于站到陛下的对立面去,尤其对方是钟太后或者敬王的时候。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
楚珩思忖了一阵,忍不住问道:“师娘,我想知道漓山为什么突然想要入局?”
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穆熙云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怅然之余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寒意。
冬月十六,在帝都城郊宜安寺,她曾求过一张签,隔着佛堂的布帘,最终还是没有去见那个人。
签文上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的思绪不可抑制地走远,直到楚珩喊了她几声,才从久远的记忆中挣脱出来,她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
“阿月,”穆熙云微微叹了口气,笃定道:“未来几年,九州早晚还要出一场乱子。”
楚珩没有反驳,这几乎是可预见的必然,只要钟太后和敬王的心不死,大胤就不可能彻底安宁。
穆熙云说:“星珲还年少,没经过事,让他来帝都就算不为别的,长长见识磨砺心性也是好的。”
“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穆熙云站起身,似笑非笑道:“你的事,我回头传信告诉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说。你不知道,我从漓山来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我在帝都多办几场赏花宴,最好给你相个标致贤惠的媳妇回去。”
“……”
楚珩脊背窜上几道凉意,他想着东都境主叶见微看到信后的神情,顿时头皮发麻,说道:“师娘……你千万记得提醒师父,大乘境非请旨不入帝都。”
这回肯定气到要揍人了,反正星珲不是还没来帝都,那就把火朝他发吧。
穆熙云笑,不置可否。
“那个,媳妇……”楚珩硬着头皮道,“反正还有叶书离,给他找吧……我看他挺急的。”
穆熙云轻笑出声,朝门外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对了,明天除夕你是要去侯府过吧?”
楚珩默了一瞬,颔首“嗯”了一声。
“也好,”穆熙云点点头说,“和你弟弟妹妹那么多年没见了,既然回来了,是该聚一聚。今天晚上在露园吃过饭再走吧。”
楚珩欣然应下。
穆熙云想了想,还是道:“阿月,明天在侯府,若是万一……不顺心,就回露园来,除夕年节,咱们不委屈自己。”
楚珩闻言莞尔:“师娘,不至于的。”
--------------------
①师娘去宜安寺指“第三十七章 为难”。
第113章 楚琰
彼时帝都楚府内,钟平侯楚弘一行人进宫朝贺领宴尚未回来,太庙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就已经传到了侯府里。
二公子楚珩侍祠储君,入殿祭祀。
阖府上下瞠目结舌。
花厅里,钟平侯的侧室白姨娘正陪着几位公子姑娘挑选新年的衣裳首饰,听闻小厮传话,在场的人齐齐愣住,就连楚歆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侯府的五公子楚琨更是惊诧失声,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楚歆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白姨娘是楚琨的生母,很快回过神来,捏紧帕子不动声色地拉了楚琨一下,面上笑道:“二公子大才,得此殊荣,这是侯府的好事,可听说其中缘由?”
传话的小厮只得了这一句,闻言摇摇头,只十分肯定地说确有其事。
白姨娘点点头,满面笑容地命丫鬟给了赏钱,打发小厮先下去歇着,又回过头和几位公子姑娘道喜。
不管各人心里如何,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在场真正高兴的只有楚歆一个,先前听说御前侍墨不为帝喜,她心里忧虑可束手无策,现下为兄长欣悦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担心,生怕这消息是传错了。她有些时日没见到楚珩了,算算行程,今天弟弟楚琰也差不多要从钟离本家回到帝都了。时隔经年,他们兄妹三人终于可以有机会团聚了。
楚歆微垂着眸,眉目间笑意浅淡,但落在其他人眼里,这会儿怎么看都会觉得刺眼。
岁杪太庙祭祖是国之重典,也是一年中最讲究礼法的时候,能够谒庙参拜的,要么得有品级有官衔在身,要么便是各大世家的嫡出血脉。
今早,钟平侯楚弘和夫人叶氏携世子楚琛以及嫡女楚璇进了宫。此刻花厅里的公子姑娘们无一例外,都与“庶”字沾了边。
原本,楚珩虽有谒庙的资格,但是以武英殿天子近卫的身份,不过能在槛外广场上磕个头,众人心里都清楚。钟离楚氏子辈不丰,楚家又有荫封的名额,到了年龄便可入朝。武英殿,谁都不乐意去,自然也没人会眼红。
但现在,楚珩不仅是拜谒太庙,更是入殿祭祀。在承袭爵位以前,侯府世子楚琛都没有踏进享殿的资格;而现在花厅里钟离楚氏的其他公子们,除非日后能够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否则终其一生,都只能跪在太庙享殿之外。
楚珩,一个要出身没出身,要才干没才干的家族弃子,他凭什么呢?
除却楚歆,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其中最不忿的要数侯府的五公子楚琨。
他是钟离楚氏的庶子中身份最高的一个,父亲自是不必说——楚氏的家主钟平侯,他的生母白姨娘是伯府的千金,嫁进楚府做贵妾,有母族护持照应。平日里他除了要在世子和嫡姐面前低低头,同辈的其他人,就算是几位叔父家里的嫡出堂兄弟,楚琨也是不用在意的。
他在楚氏族中,走到哪都是被人奉承讨好的对象,只除了那个处处跟他作对的楚琰。
提起这个名字,楚琨心里就有抑制不住的忿火。
楚琰在侯府里行四,比他早出生了几个月,是个从贱妾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孽,不过是身上沾了钟平侯的骨血,才能人模人样地在帝都行走,可他偏偏不惜福知足。
据说他那个在掖幽庭里当过女奴的娘,当初在怀他跟他姐姐的时候,福气薄,撑不住龙凤双子,不到月份就动了胎。他姐姐楚歆倒还好,楚琰在娘胎里养得就不行,生他的时候那姨娘又血崩难产,好不容易才生下来,不足月的男婴孱弱得差点没活住。
人的命都是写好的,生而福薄就该有觉悟,可这个楚琰偏偏就爱争强好胜。从前在钟离本家,处处都喜欢压自己一头。
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让这个楚琰还真有能强出自己的天资,楚琨其实不只一次地怀疑,如果不是楚琰身体偏弱,或许就连侯府世子楚琛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这话,楚琨并不敢说。
而这个楚琰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天分优势,当着父亲的面是一套,在嫡母那里又是另一套。父亲本来就因他体弱,对他素来宽待。从前在钟离家学的时候,楚琰一个弱秧子,能比旁人刻苦到哪去,不过是博宠罢了,可偏偏父亲就是觉得他是真勤奋。
还有楚歆和楚琰的那个生娘——姬无诉樰,一个掖幽庭出来的女奴,楚琨想起来就觉得不忿。他后来托母家的人查过,如若不是赶上建宁三年大赦天下,成德皇后广施恩泽,否则她一辈子都是奴籍。不过一个贱妾,若非诞育了子嗣,又和漓山有几分故旧,不然哪有资格葬入家墓?
楚琨一直觉得,就是因为父亲平日太过宽待,才让楚琰这个贱妾之子愈发贪心不足。姬无诉樰曾入过奴籍,死后就算能够葬入楚氏族墓,她的牌位也是没有资格放进家庙女祠的。
可是楚琰十二岁那年,陪世子楚琛一同前往广陵,不想路遇流匪作乱,机缘巧合之下,楚琰给世子挡了一刀,救了世子一命,自此入了嫡母叶氏的眼。
后来因为这一刀,楚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身体底子本就偏弱,养了半年才勉强恢复元气。
75/159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