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明珠微笑着走近,命侍从带走失态的小官吏,好像没看见他身受重伤。
殿门内,长乐君也恢复了从容稳重的抚台常态,口气平静得可怕:“明珠,他又来了,总说看见了鬼。你劝劝他。”
明珠温和说:“是,长乐君辛苦了。我去招大夫看看他,他的幻觉症越来越重了。”
两人点头交接了犯人。除了一名嫌疑犯被查出身带命案,交给长乐君处置,其余人都被明珠查明是守法良民放了。长乐君命人把罪犯投下油鼎。
英俊轩昂的长乐君盯着沾满鲜血的弯刀刀尖,阴森道:“他这般疯癫下去,可活不久。明珠,你这位‘精妙无双’中的妙臣明珠,比京城真龙越来越差了。你们比试之约即将到期,你会败得声败名裂。我劝你早点退出。”
明珠也看了眼弯刀刀尖,安详笑了:“我会劝他,请君使大人多包涵。我本来就不是京城真龙的对手,不用比。明珠做第二名也很愉悦知足。”
两人静静地相看一眼,面孔淡漠,态度泾渭分明。转身离去。
第六章 爱憎无门
广济大郡巡抚府附近,有一座优雅巨宅,是广济知府府。府内一个偏僻房间里坐着一个人,头脸身躯都包扎好了,脸上早没了好色无耻的甜腻,精神恍惚地缩在椅上发呆。
明珠负手站在外间看着窗外,庭院里站满了广济知府的县丞、主薄、参事和巡检等人。人们严密地把守着府衙。
每次李芙被长乐君责打后,都会从痛苦、谩骂、自艾自怨再到自我开解、恢复精神,做足一整套功夫。今晚也不例外。
小官吏久久地瞪视着室角的铜镜,陷入痛苦中。铜镜映出他的影像,锦袍破烂染满血,头皮被削掉一层,发髻冠帽也没了,整个人像破落肮脏的旧麻袋。他容貌本不出众,靠华服美饰装点着,被打后现出了原形。风流自赏的闲散小乡绅变成了一个穷图末路的半死人。往常的好色、自大、自鸣得意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卑微、孱弱、濒临死境的可怜虫。
他对着镜子发泄着卑微无力的怒火:“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总要欺负我?”
长乐君欺压李芙不是秘密,满城皆知。他厌恶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数次要罢他的官杀了他,都是明珠护住才幸免。这次他又借着“魏魔逃到本城”发难了。“十日内不杀死魏魔就剥你的皮!”他说到做到。或者说他杀人从不需要理由,只剩下一个他要他死的执念。
像鹰捕蛇,猫戏鼠,不会让猎物一下子死亡。每次都把猎物逼到死角,又放它一线生路,下次再继续玩弄这游戏。他享受的是掌握人命杀人拿捏人的快意。这场你杀我逃的游戏已经进行过多次,还会继续下去。他掌握着分寸,而他掌握着节奏,哪怕他恨他恨到了癫狂、生吞活剥的地步,他也不会杀他……他们都习惯了。
李芙痛苦地打砸发作了一通后,放松了些。给自己打着气:“我不怕,我不会死,使君经常发怒,我每次都熬过来了。不就是魏魔来袭的小事?我有最坚固的靠山,最厉害的侍卫,我是双城一海的氏族,我还有钱,长乐君不会杀我的……”他好似相信了自己的话,脸上露出了可怜又可悲的虚伪假笑。
庭院里的广成小郡知府端木茜头疼欲裂。李芙疯了,姬长乐也暴戾疯癫,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变态狂。可怜南海百姓摊上了这对疯子。
明珠暗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百零一次。”
李芙惊呆了。脸上布满死气,双袖无力地滑下,臂膀躯体上布满了伤疤。全是火烧刀割的伤痕,令人望之恐惧。他看着伤疤虚妄,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
是的。第一百零一次了!长乐君每隔数日就寻事施暴一次,迄今已有一百零一次。
——没有尽头。除非死亡。两人中有一人死亡。这场虐杀游戏才结束。
长乐君举起屠刀迟迟不落,不是心慈手软,而是想磨光对手的求生意志、反抗胆量、最后一股精神支柱。再从身体到心都把他“杀死”“杀干净”。他深知杀人、摧毁人心、豢养心灵奴隶的方法。小到杀一人,大到杀一城,用的都是斩草除根、刮骨吸髓的绝户头方式。他比“杀尽苍生”魏思涯更像嗜血魔王。李芙明白了自己从身体到心都面临死亡。
明珠眼露怜悯,对自己的生硬言语感到歉意。一向温柔的他被迫说出冷言冷语,最痛苦的反而是他。但如果冷语能使李芙清醒,他还能挣扎着活,真的麻痹自己就完了。他在拼力救他出悬崖,最治人治病的良药就是真实与痛苦。
李芙终于崩溃了。哭嚎得像个待被屠杀的小动物,没一点体面自尊:“为什么?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我!我拼命地想讨好他们,给他们钱,又老实听话,为什么大家还是讨厌我?上司、下属、城民、路人都说我是个草包,连李霸天都看不起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明珠,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啊!”
衙门大院里的官员侍卫们都尴尬极了,借调到知府当差的小捕快墨纪雅也不敢多看,避到冯总巡检身后。人们为李芙感到难堪,又为长乐君越界愤怒。李芙是蠢材,也轮不到长乐君杀他。蠢不是必死的理由。李芙跟他不清白,但这是官场不是私下,他不能公报私仇。人们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壮感。他们更为明珠感到绝望,这是个引人入深渊的大麻烦。
“明珠,我觉得我这辈子是不会好了……让我死吧……”他嚎啕大哭。
明珠没有回答,静静地走进内室帮他敷药包扎。懦弱委屈的小官吏泪撒锦衣,宽宏坚定的上司在无声安慰他。南海明珠最深谙人心,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他站在固若金汤的知府府,在最忠诚的侍卫们中,他在倾听他的话,就是绝大安慰了。
——人人平等,人人都有生死自由,一株野草一只禽兽也有活着的权利。
太守府的官员捕快看着这一幕,都觉得一股激愤之火在腾然勃发,燃烧了整个夜。一种想愤而杀人的怒火。
半晌,李芙缓过了劲,盯着烛火痛苦又费劲地寻思着:“为什么他那么想杀我?不就是捧了个戏子。他怎么会生气?”
不,不是戏子。长乐君不是爱他!因爱生嫉地追杀琴师想杀他,姬林不是浓情小意的男人。曾经的逢场作戏他们各有所图,也各自赚到了。
“他也不是厌恶我到非杀不可。”长乐君是一方疆主,有帝王心术君主精明。他天性残暴爱杀人,但更懂得驱龙杀虎借力打力,用他厌恶的人甚至是战俘暴民来达到目的。多年前他携大军来南海,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与荷兰海盗联手灭了三座不臣服的城池。姬巡抚是普渡南海的高官,他不会为“厌恶他”就杀他,即使他真恨他恨得挫骨扬灰。
不是为爱也不是为恨,那么只剩下一个原因。是为了打击李芙背后的影子——明珠。长乐君借着抓捕魏思涯之机在挑战南海明珠。
——万千爱恨情仇都比不上国事天下,抵不上一城富贵。
李芙的牙齿直打颤,府衙的官员侍卫们都怒焰翻涌。明珠的脸在暗室里像一尊玉雕雪相。眼乌黑,唇红润,带着奇异的冰雪感和暖意。
李芙吓得眼泪直流:“明珠,都是我的错……你不用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明珠颔首。一只手轻按,止住他下面的话:“我明白了,你不必再说。我不会罢免你的护身官,长乐君也不会因我退让就收手。这是个死结,所以你不必愧疚。他想争夺双城一海。”
明珠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姬林生事的理由是“杀尽苍生”魏思涯。只要抓住魏思涯,一切都迎刃而解——我会抓住魏思涯,了结此事。”
抓住杀一国宰相一城精兵的大魔头魏思涯。
声不大振官衙,话不多定江山。人人耸然而惊。突然,官员捕快们的心都落下了地。小官吏也忘了哽咽,身体止住颤栗,伤口不痛了,脸上表情也生动起来。是啊,明珠无所不能,明珠是中流砥柱,明珠说的话做的事必能达成,哪怕天地颠倒江河倒流他也能挽救世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前方有千军万马,莫大的困难,也要继续前行。虽千万人吾将独往矣。这就是明珠。
漆黑的夜,李芙哭得揪心又舒心,明珠笑得稳健妥当。所有官员捕快们都定下心稳住劲燃起斗志,准备击杀魏魔了。明珠命人送李芙去休息。转过身,在无人看到的背后,他的脸上带笑,眼里却露出了浓重的悲哀之色。李芙和官员侍卫们都未看到。
或者说,这世上人人都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一个人远远地看到了,心揪了起来。
* * *
夜深人静,明珠忽然抬头望向窗外,微微一笑:“张小哥听得够了吗?”
庭院里弓影连响,白刃纷飞,从假山石壁等隐蔽处跃出了无数人影。一个人影跳下了墙头,两方面激斗起来。侍卫的包围圈中,那人的面容完美无瑕,如同天上明月。正是潮上寺逃跑的美少年张之桐。
衙役捕快们骚动了,墨纪雅也惊呆了。长乐君已下令,全城抓捕魏思涯的同伙张之桐。全济难海都动了起来,这胆大妄为的少年还夜探知府府!这不是又把明珠架在火上烧吗?还嫌明珠不够难为吗?急得墨纪雅想冲上前抓住他丢出院墙。冯巡检拉着他,生怕这个来捕房镀金的公子哥又惹事。
明珠眼里透出了一丝暖意。广济父母官又恢复了万事掌握的本色。
张之桐手持钢刀,眼露凶光:“你们是来抓我的吗!你以为我是魏魔同伙?”
明珠微笑:“你来是想被我抓吗?不,你不是魏思涯,也不是他的同伙。”
美少年长松了口气。被诬陷成魏思涯同伙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幸好明珠人正心坚不畏强权,直接替他背书了。
“好!”张之桐一张口就抛出了雷霆之语,“我来是想向太守报案,我怀疑姬巡抚与魏思涯有关!”
“嘶——”全府衙官员侍卫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小白脸在诬陷姬巡抚,好毒。
“何以见得?”明珠笑意加深。
“魏思涯犯下通天大案,不消声匿影反而逃到了广济,还大肆宣布要杀死广济城主。这有问题。他是个久经杀场官场的大将,不是个莽撞罪犯,他的所做所为都有深层目的。现在长乐君大张旗鼓地反杀他,反而把人们视线都引到了广济。我认为要么是魏思涯想搅乱局势逃出海,要么他来挑战的人不是他是别人。我认为要出事的不是别人,是你!”
“我?”明珠微惊,又笑了。官员们目露鄙夷,天下最富庶的济难海知府会有危险?他把天下第一大城的数千名衙役侍卫,上万名来自由邦想扬名立万的英雄好汉当成了什么?太年幼无知。张之桐觉得明珠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他更焦虑了。
“你才是广济的城主!我认为魏思涯如果真想剿灭双城,挑战的不是长乐君而是你!”张之桐大声道,“明珠你才是双城一海的定海神针。残暴的长乐君只有其表而无底蕴,靠大军镇压南海。他是无本之源,空有虎威而无民众支持,一旦受挫必像猛虎失去爪牙,全面溃败。你才是南海最名声巨大、最有威望、最得人心的城主。魏魔最想击败你。”
明珠微笑了。他笑容常有,此刻却格外得温暖动人。他静静望着这个明月般耀目的少年,将他的赞美照单全收。他招来人群中一人:“多谢张小哥的提醒。你走吧。墨纪雅,替我送张小哥一程,把他送出双城一海地界。”
“你把我送走,长乐君的军令怎么办?这不是公开跟他反目吗?”张之桐很惊诧。
墨纪雅惊讶地来回看他们。
“你不是魏思涯,也不是他的同伙。军令若出错就不必执行。这座城不适合你,离开这里去中原、京城寻找机会更好。”明珠伸手送客,“抓魏思涯是官府的差事,与寻常百姓无关。我自会处置。”
张之桐骇然瞪着他。他拒绝了他的提议,而他的建议还未说。他看不起他!一般人的轻蔑藏在冷言冷对里,明珠的轻蔑则藏在温暖微笑里。而他太自以为是了,他被他的耀人光辉照乱了阵脚。
美少年倔强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李芙是个没用的草包。你罩着他只会拖累你,也会拖累他。”李芙变成长乐君的施暴对象是因为明珠,放手对你和他都好。
明珠亦客气地微笑,屏风后的土豪李芙恼怒。他与绝世美男子只搭讪过两句话,他为什么也讨厌他?长成天下第一美男子就了不起吗?墨纪雅满心敬佩地看着嫌疑犯。说得太对了!这话全双城一海都知道,就是没人敢与明珠讲。明珠护李芙护得太过了。
张之桐却知道自己失态了。交浅言深,他忍不过。
他犀利的眼睛又看在明珠身上,冰冷道:“你的衣裳太花俏了。不适合你。”
明珠哑然失笑,刚要说话。张之桐又截住他的话:“像你这么干净的人,为什么要自己跳进泥潭里呢!把自己弄得乌黑脏臭污秽不堪。你是个聪明绝顶、高洁优雅像冰山雪莲的人,为什么要穿得这么俗艳庸俗的在俗尘泥沟里打滚呢?你是个傻子!你错了!”
美少年忍住激愤纵身跳出了高墙。官衙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久久不语。
第七章 春闱比武
双城一海的春天来得很晚。
广济郡最热闹的“春闱比武”开始了。这是本地官府从平民、武人中选拔武技高手的武考盛会。三年一回,优胜者可以得到赏金百两、“武探花”的称号和提拔进军中做武将、进衙门做文官的机会。只要有本事,出身不忌,什么人都能在自由邦出人头地。这就是济难海享誉天下的原因。全天下的江湖人对这场比武趋之若鹜。
比武场在城郊的祈蓝山山下,原是本地的一座古老神庙。后破落了,只残存下一座石头神殿。依山而建,空旷高大,百根石柱支撑一座殿顶。殿内只剩下了一些断臂残腿的残缺神像。神像无名,背生四臂,被人深深砍去。百姓们传说,那四臂上原本有四样宝物。一为传国玉玺、一为绝世神兵、一为通心之眼,一为天下气脉。都是传承天下的定基物。殿旁流淌着一条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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