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想让我说些什么呢?”奥兰治亲王的声音低沉地像是天际线上低低垂着的乌云。
“就说说加税的事情吧。”伯爵夫人捏着亲王手臂的铁钳夹得更紧了,她就像是一只抓到了体积过大的猎物的猎鹰,用爪子紧紧抓着猎物的皮毛,想要把这猎物拖起来又拖不动,可要将它就此放弃又显得过于可惜了,“您和菲利普国王交谈过,他是怎么想的?难道那些可怕的传言都是真的吗?西班牙要榨干我们所拥有的最后一分钱?”
“一切还没有最终敲定,您不必过于担忧。”奥兰治亲王轻轻拍了拍女伯爵的手背。
“那么公债呢?”一个有些秃头,穿着绣花礼服的贵族插言道,“我买了两万杜卡特的西班牙债券,那是我三个女儿的嫁妆,其中五千杜卡特明年一月份就要到期,他们是不打算偿付这些债券了吗?”
“是啊,是啊。”人群附和道,“那些债券难道就变成废纸了吗?”
“还有宗教裁判所。”另一个声音在房间对面响起,“他们昨天在大广场上面烧死了五个人,罪名是传播异端教义,可那些人不过是在家里藏了几张加尔文派的宣传单罢了……难道菲利普国王以后打算烧死尼德兰全部的新教徒吗?”
奥兰治亲王苦笑了一声,事实上,菲利普二世的确是这样想的。这位新的至尊似乎把自己看作了一位医生,而正在他的国土上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的新教教义,就像是有毒的脓疮,需要被先用毫不留情的手术刀割去,再用高温的烈火烧去四周的腐肉。根据菲利普二世国王的计划,新教的各个流派在尼德兰都会被视为非法,即使是那些稍与路德教和加尔文教有接触的人都会遭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甚至仅仅阅读了翻译版本的圣经,就将会被以叛徒和破坏社会治安罪论处。对于那些拒绝改宗的死硬分子,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剩下通向火刑柱的台阶了。
众人用不安的目光看向沉默者威廉,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奥兰治亲王的夫人,埃格蒙特的安妮,此时正在房间的另一头扮演着殷勤的女主人的角色,她敏锐地注意到谈话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起来,于是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朝着自己丈夫的方向翩然走来。
“我亲爱的女伯爵。”她一边用德语向格罗宁根女伯爵打着招呼,同时亲热地拉起她的那只胳膊,将她的丈夫从那可怕的桎梏当中解放了出来,“请您来一杯葡萄酒吧,这屋子里热得吓人!”她又转向仆人们,“请把窗户打开,让我们呼吸一些湿润的新鲜空气吧。”
“大家也都喝一点饮料吧。”迷人的女主人又对着人群露出她的如花笑靥来。
随着女主人的命令,大厅的玻璃窗和百叶窗,一下子全都打开了,带着水汽的微风从窗户吹拂而来,涌进宾客们那因为烧的太旺的炉火而干渴不已的肺里。
奥兰治亲王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将右边胳膊搭在椅子旁边的一张小茶几上,用左手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泛起的细密的汗珠。
格罗宁根女伯爵此时已经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和几个贵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他们时不时地抬头看上一眼房间对面的奥兰治亲王,显然他就是这些人所谈论的中心话题。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格罗宁根女伯爵提起自己的裙摆,朝着奥兰治亲王的方向款款走来。她的裙子和地毯摩擦,发出轻微的窸萃声。她走到奥兰治亲王的面前,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两个人的腿几乎都要碰在一起。她的脸上又挂上了之前的那种有些庸俗的微笑。
“亲王殿下,”格罗宁根女伯爵的声音并不太高,但当她开口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自觉地停止了说话,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这两个人的方向,因此她的声音在这屋子里显得比起实际上要响亮的多,“我和我的几位朋友们商量了一下,事实上,我们和您今天的大多数宾客之前都已经碰过头了……对于这一次的征税,恕我直言,我们不能接受;同样,对于西班牙债券的违约,我们也无法容忍。”
“您和国王陛下以及前皇帝陛下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我们想要恳求您给陛下写信,请您用他愿意相信的语言,陈述我们这些忠实的臣仆所面临的困境,请他体谅我们的难处……您是个高尚的贵族,是我们无可置疑的领袖,我恳求您务必帮帮我们。”
奥兰治亲王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女伯爵的手,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感情:“我亲爱的女伯爵,我请您务必相信,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全部,您之前说过的这些话,我已经全部向国王陛下说过了,甚至还说的更多……您对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抱着一种恳求的态度,而我在陛下面前则用尽了各种手段:恳求,哀求,甚至违背了我父母的教诲和家族的传承,与我那位可敬的主人争吵了起来。遗憾的是,无论是眼泪还是怒火,都无法让我们的君王改变主意,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从尼德兰弄到钱,在拿到他想要的数目之前,陛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屋子里的气压一下子变低了,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不是那么好看。
格罗宁根女伯爵环视了一圈房间,她用征询的眼神看向许多人,而那目光扫到的每个人都冲着她点了点头。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的方法了。”格罗宁根女伯爵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和其他的贵族们已经商定,我们将要组成一个代表团,一等到征税的命令发布,我们就要去向尼德兰女总督殿下请愿,我们希望您能够成为我们的领袖。”
屋子里再次笼罩着尖锐的沉默,奥兰治亲王不但是尼德兰贵族的领袖,同时也深受西班牙王室的隆恩,他如今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上。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在尼德兰贵族的代言人和哈布斯堡王朝忠仆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可如今的政治形势,却将他逼到了必须要舍弃其中之一的地步。
亲王夫人感到如今是自己出来让聚会恢复正常的时候了,可她刚要说话,亲王就向她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其中的意思非常明显:亲王不需要他的妻子来为他解围。
“我会去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奥兰治亲王答应的异常爽快,格罗宁根女伯爵的肚子里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话要用来说服亲王,如今这些理由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么说,您答应了?”格罗宁根女伯爵怔忡了片刻,随即狂喜的表情涌上她的胖脸,将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庞变成了一个熟透裂开的柿子。
“是的,我答应您,我会和诸位一起去参加请愿的。”奥兰治亲王微微笑了笑,“我是一个尼德兰人,自然要和诸位一起为了尼德兰的利益而鼓与呼。除此之外,我的良心也告诉我,与诸位站在一起向陛下情愿,并没有辜负王室对我的恩情。我们作为忠诚的臣仆,行使自己的权利,向陛下传递人民的呼声,这不但不是一种辜恩的行为,反倒是我们忠诚的体现!”
“说的对极了!”有人带头鼓起掌来,随即那掌声就扩散到整个房间里,时不时地还伴随着“亲王殿下万岁”的呼声。有人喊了几声“国王万岁”,然而响应者寥寥,很快就消失在掌声的浪涛当中。
这场聚会直到天黑之后才散去,当最后一位客人告辞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亲王和她的夫人时,一头雾水的奥兰治亲王夫人终于对着自己的丈夫问出了那个从下午一直困扰到她现在的问题:“当格罗宁根女伯爵要您表态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来解围的,可是您却不让我插手,这是为什么?您之前一贯是要在两边之间左右逢源的呀。”
“如今的形势不同了,”亲王说道,“接着骑墙的结果就是招致两派共同的怨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失败者会认为我的袖手旁观导致了他们的失败,而胜利者则会对我拒绝帮助他们而耿耿于怀。”
“您下定决心了吗?要和这些人一起干?”亲王夫人睁大了那一对猫儿似的圆滚滚的眼睛,“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和菲利普陛下决裂了……”
奥兰治亲王的眼睛微微眯着,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打了一个哈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已经做腻了臣仆,现在我要做自己的主人了。”
他再次张开眼睛,亲王夫人注意到那对褐色的瞳仁里正燃烧着野心的火苗。
“可这是为什么呀?”不安的亲王夫人用那种少经世事的天真语气问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奥兰治亲王耸了耸肩膀,“我想我只是不喜欢弯腰罢了,恰好尼德兰的许多人也不愿意接着向一个外国人弯腰了。”
“所以……也许他们会更愿意向一个尼德兰人弯腰?”亲王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亲王大笑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狐狸似的狡黠表情。
“也许吧。”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手臂伸向妻子。亲王夫人将她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按在自己丈夫的手臂上,两个人一起向宅邸的深处走去。
第165章 女总督的卧室
1556年10月5日,税收增加的敕令不出意料地在尼德兰发布,然而这次加税的规模,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本次增加的税种之多,税率之高,在尼德兰的历史上都是史无前例的。除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印花税以外,对于多达三十九种商品,西班牙当局都要开始征收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不等的关税,而八十九种已经在征税列表当中的商品的税率也普遍上涨了三到八个百分点。
在这份敕令里更让商人们感到愤慨的,则是禁止尼德兰与美洲殖民地直接进行贸易的条款,无论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赤裸裸的一种抢劫行为:普通的甘蔗糖浆在在西印度群岛每一千磅仅仅价值五个杜卡特金币,然而经过西班牙人的手,同样重量和质量的糖浆就要卖到十五个金币的高价。
不满的情绪如同秋日干燥的草场上失去控制的野火,在尼德兰的十七个行省内飞速蔓延着,在新教徒占据多数的北方七省,这烈火燃烧地尤为猛烈。
印花税票于敕令颁布的次日,即十月六日开始出售,在这一天里,尼德兰所有的大小城市都举行了规模不等的抗议活动。在阿姆斯特丹,这场抗议最终发展成为暴力行为,负责出售印花税的税务局大楼被一群愤怒的当地商人和市民彻底捣毁,那些西班牙税吏们被揪着头发拖出了办公室。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扒的精光,而后市民们给他们的身上涂满了柏油再沾上鸡毛,牵着他们游街示众。当地的西班牙官员试图维持秩序,却被人用从路面上挖出来的铺路石砸得落荒而逃,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当地驻军才暂时让局面平静下来。
西班牙当局在官方文件当中,声称女总督殿下对于“在一些省份里由一小撮人煽动起来的犯上倾向”深感震惊。这些可怜的西班牙代表们没有看明白,尼德兰如今的暴力对抗已经由个人的行为发展到了一种群体的行动。至于将那些闹事的人武断地认为是“一小撮人”,这可实在是大错特错。在这几十年来,西班牙政府的每一项不得人心的举措,损害的也许的确仅仅是一小撮人的利益,但是如果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把这些在一桩桩孤立事件里利益受到侵害的“一小撮”加在一起,他们就会发现西班牙政府已经把大多数的社会阶层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西班牙人的四周是由无数的“一小撮”构成的汪洋大海,而女总督和她的顾问们,不过是这茫茫大海当中的一座孤岛。
让我们将目光回到尼德兰的首都布鲁塞尔,如今距离印花税敕令的公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虽然外面的街道上已经天翻地覆,然而在城中央的总督宫里,一切还是老样子,这里仿佛是一个独立的恒星系统,其中的每一颗行星都按照自己的轨道行驶着,丝毫不受到外界纷扰的影响。一切就如同一座精密的钟表一般,按部就班地运行着。
这时钟如今指向早上九点,这是女总督殿下晨起的时刻。
在女总督的卧室门前,殿下的女管家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转动房门上那金色的把手,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女总督的房间里十分昏暗,百叶窗和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厚重的窗帘挡住了任何试图溜进这间卧室的光线。在最远处的小桌子上燃烧着一盏长明的油灯,它那细微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与其大小并不相称的昏暗影子。
女总督睁开了眼睛,从大床上空那因为女管家的脚步所带起来的气流而飘荡摇曳着的床幔当中,传来刚刚从舒适睡眠当中醒过来的人常发出的那种慵懒的哼哼声。
“是您吗?德·卡瓦耶罗夫人?”女总督问道。
“是的,殿下。”德·卡瓦耶罗夫人拉开了窗帘,将窗户和百叶窗全都推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涌入房间,替换走这屋里那不健康的碳酸气。做完这些之后,她拉开床幔,朝着女总督行了一个屈膝礼。
女总督把上半身从被子当中里探了出来,将后背靠在松软的鸭绒枕头上,那一头黑色的秀发在她的背后披散开来。尼德兰的女总督,帕尔马公爵夫人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虽说她一贯保养有方,然而经历了两段婚姻,生育了两个孩子之后,那无情的岁月和从不消散的忧愁还是在她那张光泽的脸上留下了难以被忽视的痕迹。
玛格丽特·德·帕尔马,婚前被称为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作为查理五世皇帝的私生女,是一次酒后激情的产物。她的母亲是一位法国贵族家的侍女,而在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让家里的侍女为地位高的男性客人侍寝,还被认为是待客有方的体现。与当时还算年轻的查理五世皇帝一夜春风后,这位侍女珠胎暗结,然而直到玛格丽特五岁时,查理五世才承认她的存在,并把她送去了奥地利接受教育,而她的监护人正是皇帝的姑姑和妹妹,即之前的两任尼德兰女总督。而后她先是被许配给了教皇克雷芒七世的外甥亚历山德罗·德·美第奇,在亚历山德罗遇刺身亡之后又嫁给了教皇保罗三世的外孙,帕尔马公爵屋大维·法尔内塞,她为公爵生下了一对孪生子。
自从四十年前查理五世皇帝登基算起,尼德兰的总督一直由哈布斯堡家族的女性成员担任,这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让外国王朝在尼德兰的统治显得不是那么富有侵略性,一位女性作为统治者比起一个耀武扬威的外国亲王,显然更容易得到尼德兰人的接受;除此以外,由于女性的继承权颇具争议,由女性统治这片哈布斯堡家族最为富庶的领地,也大大减小了家族成员利用这片领地作乱的可能性。因此当帕尔马公爵夫人的姑姑,上一任尼德兰女总督辞职以后,菲利普二世就顺理成章地任命他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来填补这一空缺。
趁着女总督还在醒神的功夫,德·卡瓦耶罗夫人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不一会她再次回到房间里,手里还捧着一个银盘子,里面放满了需要女总督过目的文件和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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