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督下了床,她指了指梳妆台,示意德·卡瓦耶罗夫人把盘子里的东西放在那里去。
德·卡瓦耶罗夫人按照女总督的命令,把盘子里的文件和信件分门别类地在梳妆台上摆好。当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女总督穿上一双丝绸拖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着梳妆台走去。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女总督梳妆,而她则拿起一把银纸的裁信刀,开始阅读那些信和文件。
“海牙又发生了一起动乱,”女总督愁眉不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逐渐由眼角朝着四周蔓延的皱纹,“士兵们朝着人群开火了,五个人已经死了,还有九个人受了重伤。”
德·卡瓦耶罗夫人惊叫了一声,“我的上帝!”她迅速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一个鲁莽的海关官员,枪杀了一个朝着他家的窗户扔石头砸玻璃的男孩,于是转瞬之间,整个城市就开始反对我们,先是商人们,而后是律师们,还有码头工人和附近工厂里的学徒,他们开始朝着政府大楼扔石头。接下来,一个执勤的军官失去了冷静,朝着人群开了枪,就是这样。”女总督烦躁不安地把那封信扔在桌面上,“这些鲁莽的家伙还在给我添麻烦……就好像现在的局势还不够混乱似的!”
“我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议论。”德·卡瓦耶罗夫人凑近了些,低声朝着女总督的耳朵说道,“似乎这次加税实在是不得人心,我听我的仆人说,在大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讨论革命了,还有些煽动者在散发传单,另外还有许多人都参加了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地下社团,甚至还包括宫里面的仆役。”
女总督脸上的血色消退了些许,“我已经告诉菲利普,这样的做法只会有利于一些本地人要求独立的计划,我们是在制造越来越多的反对者……可是他连姑姑的话都听不进去,难道还会听我的意见吗?”
两个侍女站在女总督身后,为她套上挂满了珍珠的发网。
“我虽然是尼德兰的女总督,可我手里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不过是菲利普在这里的办事员罢了,他在马德里下命令,我就要在这里执行,到头来尼德兰人的怨气全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怪不得姑姑无论说什么也要辞职呢!”
“看来这次征税的敕令无论如何都要执行下去了。”德·卡瓦耶罗夫人为女总督戴上了两颗钻石耳坠。
“不然怎么办呢?”女总督摊开双手,“西班牙的财政状况已经败坏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可军事支出却毫无削减的余地,除了用各种方法捞钱,我弟弟的那些顾问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否则恐怕是耶稣基督下凡也束手无策。”
“会爆发一场革命吗?”德·卡瓦耶罗夫人不安地问道。
“希望不会吧。”谈到革命的话题,女总督的情绪显得更加低落了,“如今他们已经开始抵抗了,而从抵抗再向前迈一步就是革命。一旦爆发革命,菲利普为了应对这场新的战争,又要在其他地方加税,这简直是一种恶性循环。下一个步尼德兰后尘的会是哪里?巴斯克,加泰罗尼亚,米兰还是那不勒斯?谁能预料到呢……整个国家的肌体上长满了毒疮,稍有不慎就要一个接一个地裂开来了。”
女总督已经穿戴整齐,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带上了些许凛冽之意,显然秋天在和即将到来的冬季之间那沉默的斗争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即将降临尼德兰。在宫殿的花园里,拱顶上,以及铁栅栏的尖端,都还残留着早晨留下的露珠,它们正在一路向下滑落,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好似马车压过烂泥地之后留下的车辙。很显然,空中有气无力地挂着的惨淡的太阳,并不足以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将这些露水烤干。
“希望冬季的寒流能够让那些阴谋反叛者的脑子冷静一下。”女总督看着外面蓝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
既然女总督已经梳妆打扮完毕,男人们也就被允许进入女总督的内室。今天进来的第一个人大约四十岁出头,穿着一件颇为精美的银灰色套装,上面绣着暗淡的金边,这是女总督最为信任的一位顾问德·马蒂斯男爵,从意大利到西班牙,再到尼德兰,他一直在女总督的身边供职。
“殿下。”德·马蒂斯男爵庄重地行了一个礼。
女总督并没有回头,她只是从房间对面的大镜子里看着德·马蒂斯男爵的镜像。
“您有什么事呢?又有什么坏消息?您这些天里给我带来的可都是坏消息。”女总督把玩着套在手指头上的戒指,“的确是有什么坏消息了,对吧?”
“我很抱歉给殿下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德·马蒂斯男爵说道,“然而遗憾的是,我不得不说,您的猜测准确无误。”
女总督终于转过身来了。
“有一些尼德兰贵族正在候见厅里,他们请求您的接见。”
“我的接见?”女总督皱了皱眉头,“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要向您呈递一份尼德兰贵族的联名请愿书,请求西班牙政府废除各项不合理的税收和贸易限制。”
“请愿书?”女总督的眼皮不安地跳动了一下,“他们有多少人?”
“候见室里有四十个贵族,殿下。”
“四十个?”女总督看上去略微松了一口气,“虽然的确不少了,倒是也不算太多。”
“可他们要呈递给您的请愿书上有四百个名字。”
女总督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她脸上的线条逐渐变得刚硬,混杂着那副天潢贵胄身上常见的傲慢之气,这是她生气的时候常有的表现。
“还有一件事要禀明殿下,”德·马蒂斯男爵注意到了女总督的阴郁心情,他的动作和语言也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起来,“这些来向您请愿的贵族……颇有一些衣冠不整。”
“衣冠不整?您指的是什么呢,难道他们和赎罪的苦修士一样穿着粗布衬衣,光着脚,一边向前走一边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脊背?”
“他们大多都是新教徒。”德·马蒂斯男爵干巴巴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女总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
“如果殿下不想见到他们,我可以出去告诉那些人,您今天身体不适,不便会客。”德·卡瓦耶罗夫人自告奋勇道。
“没这个必要。”女总督回复道,“我今天不见他们,明天他们还会再来的,难道我能永远不见他们吗?既然他们要见我,那就来吧。”
她又转向德·马蒂斯男爵,“您还没说完呢,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的衣冠不整法呀?”
男爵欲言又止,“您刚才的描述大致没错,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有偏差。”
“看来您是不打算说了。”女总督冷冷地说道,“那我就自己去看吧。”
她扬起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大门,那些侍女们忙提起自己的裙摆跟在女总督的身后,就像是母鸭子身后跟随着的一群小鸭。
第166章 乞丐
当女总督走进举行她的内阁会议的大厅时,她身边的顾问和高级官员都已经在那里等候她的到来了。与会者的面孔清一色地带着南欧人的特征,房间里除了几个负责为大人们服务的文书和仆役,连一个尼德兰人也没有。
当女总督走进房间时,他们纷纷站起身,朝着女总督鞠躬,直到女总督在他们的上首坐下时方才再次落座。
宫廷总管带着那副忧郁的神情走进大厅,很显然外面那些尼德兰贵族们的尊容无论是什么样,都让这位视礼仪为生命的老人大跌眼镜。
“夫人,贵族请愿团的成员们在外面等候了。”
“您刚才见到他们了?请您先和我讲一讲吧,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女总督用指头轻轻扯着手里的丝绸帕子。
“来的都是尼德兰的显要贵族。”宫廷总管回答道,“包括赞德福特伯爵,埃尔默洛侯爵,奥斯坦德伯爵,埃格蒙特伯爵……”
“全都是些新教徒。”桌子的另一侧传来一个憎恶的声音。
“大多数是新教徒。”宫廷总管回答道。
“而余下的都是些政客。”另一个人插言道,“他们说是天主教徒,实际上信仰的是他们自己。”
这话在屋子里引起了一阵笑声,然而女总督却并没有发笑,正相反,她的脸色看上去愈发阴沉了。
“您说埃格蒙特伯爵也来了?”女总督惊讶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不安,“奥兰治亲王的岳父也来反对我?这事情威廉知道吗?”
“也许亲王殿下对他岳父的行为并不知情,他一贯是陛下忠诚的朋友,王室忠实的臣仆。”一个顾问说道。
“遗憾的是,大人,奥兰治亲王对他岳父的行为知道的一清二楚。”宫廷总管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女总督问道。
“因为他现在就在外面,就站在他的岳父身旁。”
女总督手里的帕子掉在了桌子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而后变为青色。人人都注意到,她的胸脯正在紧身宫装下剧烈地起伏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紧身胸衣当中的鲸须龙骨弄得变形。
“好,好啊……真是个好朋友,一个忠实的朋友!”女总督气急败坏,话音也都岔了声,“我父亲和弟弟给了他那么多,他却在关键时刻和叛徒们站在了一起!”
德·马蒂斯男爵轻轻拉了拉女总督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平静下来。
女总督站起身来,在大厅里走了几步,大口地朝肺里吸着气,她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至少在别人眼里看上去是如此。
“现在怎么办?”女总督看向她最信任的顾问,随着怒火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害怕了,“连奥兰治亲王都站在了他们那一边,还有哪个尼德兰人可以被信任呢?这是一片滋生反叛的土壤,结出来的都是些有毒的果实!”她的音调又开始越说越高了。
“我倒是也得到了一些情况。”德·马蒂斯男爵说道,“奥兰治亲王殿下的确是和一些有名的反对派有过些接触,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现在依旧不知道……我想我们还是请客人们先进来吧,听听他们要说些什么。”
“好吧,那就请他们进来。”女总督大声说道。
宫廷总管鞠了一个躬,走出了房间,掌门官也连忙开始推开房间的两扇大门。
女总督又喊道,“开一扇门,先生们,用不着开两扇!只有亲王进出时才开两扇门,叛徒不配得到这样的礼遇。”
此时那些请愿的贵族们已经沿着走廊走到了大厅的门前,显然女总督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一位西班牙军官和一群士兵们的簇拥下,尼德兰贵族们组成的请愿团进入了大厅。
女总督惊愕地看着贵族们的装束,他们没有穿着进宫时应当穿的礼服,事实上他们身上所穿的也只能勉强被称作是衣服。这些贵族们穿着粗布的衬衣,上面围着一块破布权做袍子,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而最令人注目的是他们手里拿着的乞食袋子,这一身怪异的装扮让这些尼德兰显赫的大贵族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好一群富贵的乞丐。”女总督冷笑起来。
她的目光投向唯一一个装扮正常的人。
“我亲爱的兄弟。”女总督打量着奥兰治亲王那一身黑色的宫装,尖刻地评论起来,“您虽然穿的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然而您似乎还保存着起码的理智,还记得进宫时候应有的礼仪。看来与某些人不同,比起做乞丐,您还是更愿意做亲王。”
奥兰治亲王被女总督刺了这么一下,可就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亲王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这不由得让想要借机发作一通的女总督有些失望。
“夫人,请您原谅我朋友们的失礼。”奥兰治亲王说道,“他们打扮成这样来求见您,虽然不合礼仪,可他们仅仅是希望借此让您对他们的处境有更清晰的了解。”
“他们的处境?”女总督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完全了解他们的处境,这群富贵的乞丐只想着不劳而获,他们因为陛下的宽容拥有了财富,爵位和地产,可当陛下需要他们做出些贡献的时候,他们就叫得比将要被拔毛的鹅还要大声!他们总是说自己有多么困难,向陛下要这个,又要那个!我看这身衣服很配得上他们,这就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夫人,夫人,请心平气和一点吧。”注意到大厅里的尼德兰贵族们脸上的不忿之色,德·马蒂斯男爵连忙凑到女总督的身边,轻声提醒道。
女总督轻蔑地抿起了双唇,“好吧,我亲爱的兄弟。”她故意地把“兄弟”这个词说得很重,“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见我,好吧,我来了,对诸位的光临,我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女总督连着说了三遍同样的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声调更高,就像是一级级向上的台阶,这是她激动时常有的习惯之一。
“我们感到受宠若惊。”奥兰治亲王干巴巴地回答道。
“那么让我们省略掉更多的客套话,直奔主题吧:诸位来见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奥兰治亲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这份文件上面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绸子。
“尼德兰贵族们想要向您呈递一份请愿书,夫人。”奥兰治亲王低下头,用两只手捧着那个纸卷。
女总督朝着德·马蒂斯男爵使了一个眼色,男爵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奥兰治亲王身边,从他手上接过了那个纸卷,再重新走回到女总督那里,将请愿书放在她的手边。
女总督将那纸卷又推回给德·马蒂斯男爵,“我昨晚没有睡好,现在眼睛还感到酸痛,请您给我念一念吧。”她的眼神扫过整个房间,“也让大家一起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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