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菲利普两个人时,前皇帝重新躺回到躺椅上。
“您听说过我们的好教皇的一桩趣事吗?”皇帝缓缓地说道,“他本来已经病得快死了,可当枢机主教团将他推举为教皇时,他的病一下子好了,变得荣光焕发,教皇的三重冠冕对于他而言成了最有效的灵药……可看上去,西班牙的王冠对您产生的效果恰恰相反。”
菲利普二世沉默地在自己父亲对面落座。
“当您进来时,我看到了一个不堪重负的人,王冠所包含的责任太过重大,以至于压弯了他的腰。”皇帝长叹了一声,“您本该成为它的主人,却被它变成了奴仆,它要毁了您,就像它曾经毁了我一样。”
“如果那样的话,我只能说这是身为君主的责任。”菲利普二世回答道。
“您妻子的葬礼怎么样?”皇帝又问道。
“按照她的意思,将她葬在了格拉纳达的皇家礼拜堂,就在她的外祖父母,伟大的西班牙双王的身边。”
“上帝保佑她的灵魂。”皇帝看着房间角落的圣母像,“愿来世比起这个世界对她更加和善些。”
菲利普二世沉默着点了点头。
“您已经派人去巴黎签订婚约了?”皇帝又问道,“这么急不可待?”
“只是签订婚约而已,明年我才会和法兰西的伊丽莎白公主完婚。”
菲利普二世话音刚落,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将他的肺都从气管里咳出来似的,胸腹部传来的痛觉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当他重新抬起头时,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我听说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皇帝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可那关心和担忧的眼神却实在做不得假,“这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我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菲利普二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
“有时候命运的方向,不是凡人的努力所能够改变的。”皇帝说道,“我在王位上坐了四十年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您是让我袖手旁观,坐看西班牙衰落,神圣的天主教式微吗?”菲利普二世摇了摇头,“我宁可被命运的车轮碾的粉身碎骨。”
“就像《罗兰之歌》里写的那样。”皇帝摇了摇头,“我一直觉得您是个穿着僧袍的骑士,人人都觉得您这样的人会是神圣的君主的材料,可那样的君王只能出现在诗歌和传说当中。一个好的君王更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就像意大利的那位马基雅维利阁下所描写的那样。您想成为一位圣人,可对于君王而言,这注定是一种奢望,我们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要想有所成就,就必然要给我们的灵魂染上脏污。”
菲利普二世没有回答,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睛里的倦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查理五世再次摇了摇头,“入侵英格兰的事情,如今进展的怎么样了?”
“阿尔瓦公爵坚持要在今年入侵。”菲利普二世说道,“即便是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
“如果您铁了心要入侵的话,那么早一年总比晚一年好。”皇帝说道。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很轻,可他眼睛里的凶光却让查理五世皇帝联想到一只红了眼睛的野兽。
皇帝压制住心里泛起的担忧,勉强地笑了笑。
“我不是想要告诉您该怎么做。”老皇帝斟酌着自己的语气,用一种最谨慎,最不会令自己儿子不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希望您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这场入侵的必要性。”
“您是在劝我放弃。”菲利普二世一字一顿的说,“这绝不可能。”
“您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岛屿太久了。”查理五世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和自己的儿子推心置腹,“以至于您忘记了其他的敌人……我们四周群狼环伺,如果您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只狼的身上,那么您就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其他的狼。”
“布拉格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皇帝皱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可怜的兄弟斐迪南……如果您不帮他一把,那么他的在皇帝的位子上是坐不了太久的。”
“如果他没有对应的实力,那么他也就不配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菲利普二世高傲地扬起头。
“您还在怪我没有把皇帝的位子交给您?”皇帝打量着自己儿子的面孔,一种令他恐惧的陌生感在他的心底里像是冬天清晨的雾气一样逐渐弥散开来,“您虽然有个德国姓氏,可您在西班牙长大,对于德意志的诸侯而言,您是个外国君主,他们不愿意接受外国人来做皇帝,我必须考虑他们的意见。”
“皇帝的位子不过是个虚名。”菲利普二世冷淡地说道,“您给了我的叔叔,那就给了他吧……可他至少应当自己把那顶皇冠照看好,而不是像个讨秋风的穷亲戚一样,天天请求我的援助!我帮不了他什么,我也不想帮。”
“维也纳是基督教世界的东部门户。”查理五世皇帝疲倦地微微眯了眯眼睛,“如果斐迪南垮台,土耳其人和德意志的腹地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您别忘了苏莱曼苏丹,他比起不列颠的国王是更危险的敌人,他可以在匈牙利平原上集结几十万大军,同时用几百艘战舰围攻马耳他,而您却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土耳其人!”
“当入侵结束后,我会立即将舰队和陆军调回东方。”菲利普看上去胸有成竹,可皇帝注意到了他身体绷的紧紧的,显然菲利普二世并不如他表现的那番有信心。
皇帝的眼睛里突然冒出鹰隼般的亮光,这种严厉的目光令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要是您打输了呢?”查理五世一字一顿地说道。
菲利普二世在椅子上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相信……”
“战争中永远没有确定的结果,历史书上的每一页都告诉您,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上帝而不是凡人。”查理五世失望地说道,“一阵风,一场雨,一队骑士,几个农民,也许都会改变一场战役的结果,而一场战役的结果也许就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是世界上最为宏大的赌局,民族和国家,王冠和财富,都不过是赌桌上的筹码而已,胜者青史留名,败者遗臭万年!您连这一点都没有弄清楚,就敢坐上这赌桌吗?您连输了之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就要将我们的一切全押上?”
菲利普二世的脸一阵轻一阵白,他很久没有被人像学童一样教训过了,可查理五世却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窘迫,接着说道:
“全欧洲都在注视着这场战争的结果,如果冬天到来之前您的军队不能把西班牙的旗帜插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塔楼上,那么整个欧洲都会和我们翻脸!法国人会撕毁和约,土耳其人会围攻维也纳和马耳他,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会罢黜斐迪南,选一个和我们敌对的新教徒来做皇帝,他们甚至有可能会选举不列颠的爱德华国王本人!佛兰德斯军团会在尼德兰被包围,意大利的所有城邦都会投向法国人,甚至连教皇也会站在法国那一边……到那时候您怎么办?”
“您似乎很确定我会输。”菲利普二世十分不满地说道。
“我虽然足不出户,可我总能听到些东西。”皇帝说道,“您去看看您的舰队吧,东拼西凑加上赶工完成的战舰能有多可靠?您临时征调来的那些水手里充斥着苦役犯,人渣和地痞流氓,您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我把希望寄托在佛兰德斯军团的身上。”菲利普二世斩钉截铁的说道,哪怕这些船都被打沉在英吉利海峡的海底,只要有五万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踏上不列颠岛,那么我们就赢了。”
“或许再做一次和平的努力?”查理五世恳求道,“我们和不列颠为什么不能妥协呢?他们如果想要些殖民地,那就给他们吧,一个一流强国的友谊值得几个加勒比海上的富庶小岛;还有尼德兰人,他们想要自治,那么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您请奥兰治来西班牙,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可以和他谈谈……”
“奥兰治!”菲利普二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椅子倒在地上,“这个该受诅咒的名字,犹大以来最大的叛徒,两面三刀的禽兽……请您别和我提他的名字,我要把早饭都吐出来了!”
“我一个铜板都不给不列颠人。”菲利普在屋子里烦躁地踱着步,“他们抢劫我们的货船,支持我们的敌人,我们却要付给他们赎金来让他们停手!不,这不可能,我绝不对这种罪行妥协!”
“还有宗教的问题,老天保佑,我绝不对新教徒妥协!在天主教的荣光照耀世界之前,我绝不会停下脚步!”菲利普二世画了个十字,看向天花板,似乎是期待着天花板裂开,露出上帝赞许的笑容似的。
“法国人当年甚至可以和异教徒土耳其人携手对付我们。”查理五世提醒道,“您没必要把话说的那么死。”
菲利普二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看到自己儿子的态度,查理五世皇帝也没什么可以接着说的了。
“那您去休息吧。”皇帝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疲惫了,“叫阿尔瓦公爵进来吧,我想要和他谈谈。”
菲利普二世脸色微微一变,他朝着门口走去,当他正要推开房门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向国王。
“阿尔瓦公爵,还有奥兰治亲王……您把他们都看作是您的儿子。”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被烤干了的水果,“或许比起我,您更希望他们是您的儿子。”
说罢,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216章 君臣
当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很显然,刚才父子之间的谈话即使称不上是火药味十足,至少也算不上愉快。
他将那把椅子扶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椅子坐垫上的天鹅绒缎面上沾上的灰尘,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查理五世并没有转向阿尔瓦公爵,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提香所做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上,画布里的爱神一丝不挂,用挑逗的眼神看着年老的皇帝,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今看上去尽是嘲讽之意。
“经验需要时间来积累。”阿尔瓦公爵回答道。
“可如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查理五世仰面看向毫无装饰的灰色天花板,“无论是对我,对您,对他还是对西班牙,都是如此。”
“我希望我能为这个国家赢得时间。”阿尔瓦公爵说道,“西班牙百病缠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不过是在延长她在病床上的时间,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的……只有用一剂猛药,才能够给王国的肌体赢得她继续的自我治愈的时间。”
“可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而言,也许一剂猛药就能要了他的命。”查理五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阿尔瓦公爵看出,老人正在竭力掩饰他的不安,“您确定您用的是正确的药吗?”
“我希望如此。”阿尔瓦公爵说道,“但药效如何要等到用完药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比什么也不做强。”
皇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他翻转着这个小小的玻璃饰物,出神地看着里面金色的流沙在瓶子当中翻滚。
“决定一个国家数百年命运的,也许就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时间差。”他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了下去,“如果您在十月之前拿下伦敦,那么西班牙的辉煌还可以延续两个世纪,可若是拖到十一月,风向一变……”
他再次翻转了沙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我刚才问菲利普,一旦入侵失败,他打算怎么办。”查理五世将沙漏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怀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或是不愿考虑吧……当一个人开始考虑起失败的可能性时,恐怕他往牌桌上下注的手就要开始发抖了。”
“一旦这场入侵失败,那么比起军事上的灾难而言,政治上的灾难要更恐怖。”皇帝的目光越发凝重,“维持霸权的并非是黄金和军队,而是一种根植于人内心的信念,我们的敌人们相信这个国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而要和她对抗只有粉身碎骨这一种结局!被自己的挑战者击败,无异于一只老狮子被新狮王逐出了狮群,连鬣狗和秃鹫都会上来撕咬它的残躯。”
“当我们的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时,他们被压制住的野心就会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喷薄而出,到那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数的尼德兰,每一个民族都会要求自己的独立,每一个国家都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口。威望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需要几代人花费无数的黄金和鲜血来积攒,可将它输得精光或许只需要一个下午……当我们威望扫地时,就没人再会把我们说的话当回事了。”
“可我们的威望不过是个泡沫而已,轻轻一戳就会爆破,这个泡沫越吹越大,可也意味着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只要我们再等一到两年,它就会自己破裂的。”阿尔瓦公爵说道,“维持西班牙的霸权需要钱,而我们没有钱了,陛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关于金子。”皇帝笑了起来,他那蜡黄色的脸看在阿尔瓦公爵眼里恰恰是弗洛林金币的颜色,“美洲的金矿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弥达斯国王那般点石成金的魔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挥霍在了无意义的战争和奢侈生活上……无数的黄金经过我们的手流到我们敌人的钱包里,而我们自己的国库却空空如也,真是上帝的惩罚!”
“如果上帝不佑西班牙……”阿尔瓦公爵痛苦地说道,“那么我会建议陛下像壁虎一样,果断抛弃掉尾巴来求生。西班牙如果注定要沦为二流国家,那么我们最好还是早点接受现实,并且让这个国家早日适应她的新地位,而不是像败落的豪族那样强撑排场。”
211/230 首页 上一页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