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可怕,不是吗?”王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风景画,画上水池边的水仙花正在盛开着。
“您还好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问。
“我吗?我很好。”王子微微笑了笑,然而这笑容显得有些悲凉。“我只是有些震撼。”他取下自己的帽子,捋了捋上面插着的羽毛,“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死……毕竟他是那样强大。”他的眼眶又微微有些发红。
“凡人终有一死,而君王也仅仅是凡人。”罗伯特回答道,他坐到了爱德华身边,牵起他的手。
王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推开对方的手。
“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说这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位置。”王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了。”他的手微微握紧,罗伯特感到那只手凉的如同冰块。“我害怕。”他听到身旁高贵的少年低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把年轻的国王拢在怀里,“别害怕,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他凑到爱德华的耳边,悄声说道。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罗伯特放开了搂着王子的胳膊,伸出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进来。”王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用尽可能平静的神情说道。
一个侍从低眉顺眼地走进屋里,看上去像一只面对着狮子的血盆大口的兔子。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让爱德华想起他们之前面对亨利国王时候的小心翼翼。
“陛下,枢密院的成员们准备好向您行吻手礼了。”
“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到。”
侍从再次行礼,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和我一起去。”爱德华轻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为新国王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领子,“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偷偷跟着你的。”他又牵起了爱德华的手,欣慰地发现那只手变得比之前暖和了许多。
……
白厅宫的铸铁大门缓缓打开,一队神色肃穆的黑衣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他们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在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领头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走到宫殿前的布告栏上,把亨利八世国王的讣告钉在上面。
围观的人群沉默地看着这群人又如同穴居动物一般消失在黑沉沉的门洞里,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悲伤的表现,也并不显得欢欣鼓舞,仅仅是冷漠地脱下自己的帽子,向这位难以评价的国王作最后的致意。
在御座厅里,枢密院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在先王刚刚驾崩之际高声谈笑显然是大不敬的行为,然而他们却抑制不住和自己的同党交流的冲动,于是这些大权在握的大人们只能像一群舞会上聚在一起谈论八卦的小姑娘一样,用手捂着嘴交头接耳。
加德纳主教看上去红光满面,仿佛刚刚从巴斯的温泉度假归来一样。本来被人以为政治生命已经结束的主教上演了耶稣复活的神迹,昂首进入摄政议会,与护国公大人呈分庭抗礼之势,令之前还心灰意冷的主教如同喝到了青春女神赫柏金杯里的美酒一样重拾了青年的活力。他尽力摆出一副哀悼的模样,如同一个商人以为自己投资失利将要蒙受破产之祸,却突然得知实际要破产的是自己的友人,只能压制住狂喜而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
而对面新出炉的护国公脸上的阴沉神色就要真实许多了。爱德华·西摩大人用了十几年时间,终于攀上了权力的最高峰。然而亨利国王给了他公爵的爵位和摄政的职务,却剥夺了他独掌大权的机会,非但如此,连这个有名无实的摄政,也只剩下三年多的有效期了。护国公看上去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如同一个期盼圣诞礼物整整一年,却发现袜子里只装着几块便宜糖果的孩子一样。他脸色阴沉地站在房间中央,让那些本来还打算上去和他寒暄几句的党羽都敬而远之。
御座厅的大门轰然打开,礼仪官熟悉的“国王驾临”的响亮声音再次响起,然而从门外浮现的再也不是亨利八世国王瘫痪肥胖还散发着腐败臭味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英俊漂亮的少年国王,而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与新王形影不离的罗伯特·达德利子爵。这一情景让那些最迟钝的人也彻底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
爱德华走到御座前站定,他静静地看着御座上华丽的金饰,还有那古老的木材上的裂纹。他微微咬了咬嘴唇,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稳稳地坐在御座上。
人群向新国王鞠躬致礼。护国公阁下从人群中走出来,如同换上了一张面具一般,公爵大人的脸上又挂上了宫廷里常见的虚伪微笑,连政敌也不由得赞叹他的养气功夫。
“陛下,我谨代表摄政议会和枢密院,向您父亲的逝世表示哀悼。”
“谢谢您,阁下。”新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宣誓向您效忠,我们将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人,正如我们曾经效忠您的父亲一样。愿您的统治绵长,祝您身体健康。”
王子再次颔首,“感谢您的美意。”他向前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护国公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在新国王面前,捧起国王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再次鞠躬。
接下来上前的是加德纳主教,他如同亲吻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情地亲吻了国王的手,爱德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
罗伯特的父亲,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如今已经是摄政议会的第三号人物,作为新国王的近臣,达德利家族如今炙手可热。刚才罗伯特·达德利跟在新国王身后一起进来,让许多人对于达德利家族的圣眷优渥有了更深的体会。
约翰·达德利庄严地亲吻了新国王的手,正如同一位君王的近臣面对自己的恩主时候应当做的那样,他看上去既感恩不已而又充满尊敬。爱德华也和颜悦色地向他点了点头。伯爵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那眼神既可以解读为对自己儿子的称赞,又可以解读为让他在陛下面前时刻谨慎的提醒。他的表现让很多原以为他会喜形于色的旁观者刮目相看。新时代的权臣即将诞生,护国公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可再往后就只剩下下坡路了。二十年前,克伦威尔取代了沃尔西主教,五年前如今的护国公大人取代了诺福克公爵,而当护国公从权力的舞台上谢幕的时候,约翰·达德利无疑会成为这出戏主角的有力候选人。
爱德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亲吻自己手的人的脸,有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有的是好奇,而有的则是恐惧——先王的余威让这些人对任何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都会产生某种生理性的恐惧,爱德华和煦的笑容也对此没有任何疗效。
当这个最高权力机构当中聊陪末座的成员也亲吻完新国王的手之后,仪式终于告一段落。
护国公再次从人群里走出来,“陛下,根据摄政议会讨论,先王的葬礼将于半个月之后举行。按照先王的要求,他将被安葬在温莎堡的圣乔治教堂,与您的母亲安妮·波林王后,和我的妹妹简·西摩王后安葬在一起。”
“半个月时间来得及准备葬礼吗?”爱德华问道。
“一切之前都已经有准备,我们认为完全来得及。”
“很好。”爱德华说道,“那么加冕礼呢?”
“加冕礼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筹备,另外还要留出供全国贵族赶来的时间。”护国公脸上的微笑凝滞了些许,“我认为在今年秋天举办加冕礼较为合适。”
“现在还是冬天。”爱德华冷冷地说。
“是的,陛下。”护国公干巴巴地回答。
“您觉得我应该等待九个月再正式加冕?”爱德华意识到这是护国公的投石问路之举,目的就是为了测试他的底线。他出招可够快的,爱德华微微冷笑着想。
“这能够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准备,并且贵族们也能不至于那么匆忙。”
“如果摄政议会需要九个月的时间筹备一场加冕礼,那我就要怀疑这个机构的成员是否称职了。”爱德华的声音也变得冷淡了许多,“所以护国公阁下,这是您的意见,还是摄政议会的意见呢?”
护国公沉默以对,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深色。加德纳主教在某一个瞬间似乎就要开口,可他最终还是憋了回去,此刻他的脸都涨的通红。
爱德华又转向其他人,“诸位大人,你们承蒙我父亲的信赖,他把我托付给你们,让你们成为我最重要的顾问。现在,你们是否也认为我父亲看走了眼,你们都如同护国公大人所说的一样,无法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呢?”新国王的声音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阴云,许多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亨利八世国王的影子。
“护国公仅仅代表他自己的意见。”加德纳主教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不顾护国公阁下如淬了毒药一般的眼神,他站了出来,“陛下可以在任何时候举行加冕礼,摄政议会一定会筹备的万无一失。事实上我认为陛下越早加冕越好,尽快让整个国家,整个欧洲都知道我们有了一位伟大的国王!”说道最后几个词时主教的声音已经高的破音了。
“我也赞同主教的意见。”约翰·达德利站了出来,冷静地说道。
于是这两党的党羽们纷纷附和,只剩下护国公一派沉默以对。
“既然如此,那就投票表决吧。”爱德华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护国公,他看上去就要发作了。护国公一派虽然人数最多,但距离过半还差得远。
“我向陛下道歉。”护国公终于屈服了,“我之前的结论有些操之过急。摄政议会可以在任何陛下愿意的时间为陛下举行加冕礼。”
仿佛阳光驱散了阴云,爱德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一样,“很好,我很高兴摄政议会可以达成一致意见。”他微微沉吟了几秒,“那么加冕礼就在三个月后举行吧,到时候已经是春天,贵族们可以很方便地来伦敦观礼。”
“陛下英明。”加德纳主教谄媚地说道。
护国公僵硬地鞠了躬,“谨遵陛下吩咐。”
“好吧,那诸位可以回去休息了。”爱德华说道。他站起身来,在众人的鞠躬中走出了房间,罗伯特·达德利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当国王消失在房门外后,护国公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会加德纳主教嘲笑的目光,阴沉着脸离开了房间,在他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和低声的嘲笑声。他的手紧紧握拳,仿佛要用这两只拿剑的铁手把整个王国捏得粉碎。
第62章 大雪
载着国王灵柩的马车,在六匹黑马的拉动下行驶在伦敦的大街上,上面装饰着黑纱。天气阴沉的可怕,空中飘荡着雪花,落在地上又瞬间融化,让道路显得泥泞不堪。
道路的两旁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他们静默地注视着亨利国王最后一次穿过首都的街道。与之前一百多年以来的其他国王相比,亨利八世三十多年的统治实在算得上是永恒了。国王曾经在春日的明媚阳光里骑着马穿过欢呼的人群和如雨般的玫瑰花瓣;在夏日的暑热空气中乘着装饰精美的驳船在泰晤士河上巡游;抑或是在连绵的秋雨当中面色阴沉地坐在马车里朝着白厅宫疾驰而去。而如今他躺在黑色的棺木里,穿过寒风和雪花,走向自己的最终安息之所。
整个宫廷跟随在国王身后,如同他们在过去三十余年里一直做的那样。脸色苍白的新国王骑着一匹黑色的安达卢西亚马,缓步走在国王马车之后十英尺的地方,他裹着厚厚的华丽斗篷,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新国王胯下的骏马呼着白气,对于这来自温暖的西班牙南部的动物而言,英格兰的冬天就如同冰冻的地狱一般。
国王身后跟着的马车里坐着先王后和国王的女儿们,那车里的气氛显然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玛丽公主和先王后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互相之间连眼神的交流都不存在。在他们身边坐着的伊丽莎白公主则沉浸在悲伤当中,对这尴尬的气氛视而不见。
摄政会议的重臣们骑着马跟在后面。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毛皮大氅,上面的绒毛已经被雪花打的透湿。那一张张位高权重的脸上都挂着悲伤而又肃穆的神色,可至于他们真的怎么想,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说的清楚。
当整个队伍离开伦敦城后不久,空中飘落的雪花就开始变大了。空中大块的乌云堆集起来,如同一道厚厚的帐幔,将日光整个遮掩的干干净净。从挪威吹来的寒风如同尖刀一般划过旅人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迫使骑着马的贵人们不得不弃马乘车。
转眼间,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积雪,灵车的轮子深深地陷在泥泞里,那些拉车的马喘着粗气,艰难地拉着沉重的马车向前挣扎地移动着。道路两旁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农田,草地或是牧场之间已经看不出区别所在。远处的树林看上去如同一堵堵白色的墙,那些紧密的挤在一起的树枝上挂满了积雪。雪地中偶尔出现一抹灰色的身影,似乎是某只躲在自己洞穴里面的兔子,受到这庞大队伍的惊吓,而狂奔向它准备好的另一处藏身之所。
这场如同炼狱一般煎熬的旅程,终于在这天晚些时分到达了终点。在黄昏时分黯淡的微光里,温莎城堡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让从国王到马夫的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队缓缓驶进城堡大门,国王的灵柩被十个穿着黑色号服的仆人抬起,移进了圣乔治教堂的前厅。教堂里华丽的装饰已经被黑纱彻底覆盖,唱诗班用低沉的声音唱着安魂曲,当灵柩从走廊当中经过的时候,走廊两旁的神父们都跪地行礼,为国王的灵魂祈祷,如果这东西真的存在的话。
国王的灵柩被安稳地放在教堂的祭坛前,直到第二天的葬礼之前,它会一直留在那里,周围环绕着祈祷的神职人员。而对于其他的送葬人而言,他们一天的折磨终于结束了,现在他们可以回到城堡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生着炉火的房间里,活动一下冻的僵硬的四肢,让仆人从厨房为他们端来热汤。
在城堡的王室套房里,爱德华喝完了一杯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感到浑身上下暖和了一些。他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靠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屏退了仆人,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爱德华在朦胧中,似乎感到有人在触摸他的额头,他张开眼睛,似乎看到了罗伯特·达德利那熟悉的黑色头发,于是他放下心,再次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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