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面有笑意,目光仍是冷峻的皇帝摇头道:“罢了,原本便是大碗,朕特意嘱咐他们上的酒杯,咱们浅尝即可。”
萧玄仲与蔡寻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面颊已微红的沈妉心,后者随即恍然道:“草民不胜酒力,有扰陛下兴致之疑,望陛下恕罪!”
赵宗谦又饮下一杯,冷峻的眸子微眯,轻笑道:“喝个酒朕也治你的罪,岂不是昏君所为?日后朝臣之中谁还敢与朕把酒言欢?”
“那倒不至于,顶多说是草民不知好歹触怒龙颜,毕竟卑微低贱便是罪。”沈妉心似有些微醺,竟不知祸已从口出。
坐在两侧的二人俱是一惊,孰料,皇帝陛下却哈哈大笑,“说的好,朕也是这般认为的!什么狗屁众生平等,都是那些老和尚胡诌出来骗香火钱的!”说着,赵宗谦看了看左右二人,鄙夷道,“尔等一个是朝堂砥柱手掌大权之人,一个是号称一眼尽天下的世外高人,竟是不如一个毛头小儿坦诚。”
萧玄仲摇头苦笑,“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寡言少语的无寻道人不置可否,冷眼道:“若此子并非老道门徒,想来此言坦诚亦是罪。”
赵宗谦笑意渐凝,沈妉心垂着头猛的给蔡寻使眼色。老蔡头儿却无动于衷,自顾自饮酒咂舌,视这老道为眼中钉的萧执宰更不会出言帮腔。反正皇帝陛下素来拿着牛脾气老道没辙,哪次不是自找台阶下。
果然,桌上只沉静了片刻,赵宗谦便先开了腔,道:“不是朕不愿放大家归于山林,实在是如大家这般人物世间又有几个?眼下朝堂之势大家又岂会不知?”许是顾忌沈妉心在场,赵宗端起酒杯不耐烦的道,“罢了罢了,说好今夜只谈风月,不言其他。”
萧玄仲适宜打破僵局,道:“陛下,说起风月,外头正有一位近年名声鹤起的绝色花魁,不如让她来助助兴?”
听闻此言,赵宗谦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也好。”
沈妉心却犹如惊恐之鸟,立即起身下跪道:“启禀陛下,此女出身低贱入不得陛下的眼,草民只怕非但没让龙颜微悦,反而坏了陛下的酒兴。”
赵宗谦淡然一笑,“坏了又如何?如你所言,轻贱之命而已。”
生来低贱,更是罪。
沈妉心顿觉自食恶果,当下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只听萧玄仲道:“来人,把曲姑娘请进来。”
蔡寻只觉左手一沉,低头便见沈妉心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毫无惧色的对赵宗谦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草民便带着师尊一块儿跳湖!”
“你敢忤逆朕?”赵宗谦好整以暇的看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沈妉心,“你以为朕会怕?”
沈妉心笑的颇有些自负,“陛下自是不惧,可到头来却让旁人渔翁得利,草民本就是两袖空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草莽皇帝登基初期,曾有不少前朝遗臣点评其为恶蛟出世,因屠宫一事赵宗谦背了不少恶名,但又因破城后未对城中百姓烧杀抢掠虏获了大半民心,至今声誉仍是好坏参半。风评最多的终归是那些百无聊赖想借机名声大噪的人文学士,赵宗谦一律置之不理。倒不是皇帝陛下宽宏大量,而是这些风评宛如蚊虫叮咬,只瘙痒难忍,打死一只又有下一只前仆后继,总不能杀光天下的读书人吧?那谁来治世?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若是这点城府都无,何谈帝王心术。可也不能任由软肋给沈妉心掐着,于是赵宗谦道:“倘若你有法子为朕助兴,朕也未尝不可放那花魁一马。”
沈妉心沉吟半响,默然起身,作揖道:“为表草民对陛下绝无违逆之心,草民甘冒风险为陛下表演一出投湖自尽!”
早已气的二佛生天的蔡寻执起白玉杯毫不心疼的砸了过去,口中骂道:“怎么着?你个兔崽子今夜就是跟这湖过不去了!?”
萧玄仲已是目瞪口呆,赵宗谦却放声大笑。
“师尊息怒。”沈妉心一面安抚状若癫狂的蔡寻,一面对赵宗谦作揖道:“陛下可曾见过这般活泼矫健的无寻道人,可算得助了一大兴?”
赵宗谦看了一眼手握靴子风度全无的赤脚大家,频频点头,“算,算,君无戏言,朕不追究了。”
沈妉心收敛气息,稳稳当当又是一揖:“既如此,可否容草民先行告退,皇后娘娘嘱咐命草民亥时回宫。”
赵宗谦脸色微沉,目光又复冷峻,撇了一眼门外,道:“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你今日可是险些丢了性命。”
“草民省得,谢陛下手下留情,草民谨记在心。草民告退。”
蔡寻拂了一把散落在额前的乱发,唉声叹气重落了座,“老道失态,望陛下见谅则个。”
心怀不轨的萧执宰饶有兴致道:“大家是认定了陛下不会真下狠手,才这般纵容此子胡闹吧?”
无寻道人嗤之以鼻,饮尽杯中酒,淡漠道:“一把年纪了,还不知廉耻的与一个黄毛小儿较劲,陛下怎会与你一道?”
萧玄仲闻言面色一沉,明知这老道话中有话,却又碍于皇帝陛下发作不得。坐上观的赵宗谦一直乐得二人虎斗蛇缠,当下也不多言,只等着看人前百官表率的执宰大臣如何吃瘪。
就在此时,送行而归的内侍入了舱,恭敬道:“启禀陛下,沈先生托言,说是陛下若仍有雅兴,可随时传召曲姑娘入宫面圣,沈妉心绝不阻挠。”
“如此遵规蹈矩……”蔡寻把玩着白玉杯,叹声道,“陛下还是放老道归隐山林吧。”
赵宗谦眼底一丝精芒一闪即逝,亲自给蔡寻斟满了一杯刀头酒,微笑道:“能饮一杯无?”
唯有上元花灯京畿不宵禁,辞别天子的无寻道人负手行于人渐稀落的大街上。弃轿追来的萧玄仲在身后不远处,喊道:“蔡大家,且慢!”
名声显赫的老者转头望去,竟有些恍惚,暗叹老了,才喝了几盏刀头烈酒便有些飘忽。知名之年的权臣小步追上,全无船上争锋相对的姿态,恭敬道:“蔡老先前所言可是当真?”
无寻道人呵呵一笑,负手而行,“陛下留我,你也留我,没了老夫这朝堂便转不动了?”
初见老道于浮华山脚,仙风道骨惊为天人。彼时的萧执宰不过是四品户部侍郎,眼光毒辣的萧侍郎厚着脸皮不耻下问,得了老道指点迷津,才有了如今执掌半壁朝堂的萧执宰。
一晃十年,萧玄仲在老道面前仍是那个谦恭下士的中年儒士,他长叹道:“陛下早已不是那个只顾血洒沙场的悍将,朝堂也早已不是将门当道的乱象。如今圣心愈发难以揣摩,萧玄仲可不为仕途,只为江山社稷,陛下便能深信不疑?”
老道仍是那副置若枉然的悠哉模样,抖了抖袖袍,漠然道:“这话留着与你府上那些门客说去,老道当年说过此生只赠你一句话,便到死都是一句。”
萧玄仲伫立在原地,凝望着略微佝偻的背影远去,耳畔传来远声,道:“蛟蛇出世化龙乘云,逢顺道天象,人心不可违当拟万世书。”
这个权位滔天的知名男子最后只拂了拂衣袖朝老道深深一揖。此等游戏人间的境界,他这辈子终是无望。
第34章
十二年前赵宗谦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招兵买马,被一帮子读书人指摘恶蛟出世,却无人谶言蛟有乘云化龙之日。十二年后高武帝治下的南晋百废复兴,仍是那帮子读书人挪揄诟病,不怪赵宗谦贬文兴墨,换个人来当皇帝一样对这帮子读书人厌之入骨。
“宋小娘子以为如何?”沈妉心心有余悸的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姓赵的,是蛟还是龙?”
人渐稀少的街道上寒风拂过,沈妉心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冷的缩了脖子,双手揣在衣袖里,大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极了无寻道人。
宋明月不置可否,“管他是龙是蛟,不都是条长虫,真命天子又如何?天潢贵胄还不是如我这般?”
曲兮兮扑哧笑出声,二人皆侧目望去。曲兮兮登时收敛了笑意,言语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哀怜:“宋小娘子莫怪,我并非有取笑之意,只不过念及你如今的处境,当真应了那句琉璃檐下妃子笑不如瓦阁楼台怜人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沈妉心仰天感概。
曲兮兮眸子一亮,由衷赞叹:“好诗,出自何人?”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胡诌道:“我老家的刘诗豪,只是这寻常百姓亦有寻常百姓的难言之苦,人生来如此,总是羡慕求之不得。”
“这话我听闻过。”宋明月忽然小声嘀咕。
曲兮兮似也听闻过的模样,只是一时记不起。沈妉心忍不住问:“谁?”她时常语出惊人,令蔡寻等大家耳目一新,这个连刘禹锡都不存在的世道,还能有谁如此高见?
“无寻道人。”宋明月黯然道。
从姓赵的屠宫那日算起,宋明月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蔡寻被召入宫时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宋明月十岁。不到蔡寻腰间的小姑娘望着巍峨禁宫,恨意滔天。老道当年便如此安慰她,可那是小小年纪的宋明月并不懂,直到如今从那老道的徒弟口中再次道出,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道不简单呐!
沈妉心二人先是送了顺道的曲兮兮回水云净,二人又再度漫步在街头,宋明月忽然转头盯着沈妉心,疑惑道:“蔡大家怎会收你为弟子?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宋明月至今都不敢相信,沈妉心当着姓赵的面竟要拉着蔡寻跳湖!?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不是人会干的事儿!
沈妉心不屑于顾,鼻孔出气道:“他哪儿是收徒啊,他就是缺个当牛做马的使唤!”
宋明月反唇相讥:“那宫里头多少皇权贵胄巴不得给他当牛做马呢,怎也不见他从中挑取?”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那我怎知?再说,就老蔡头儿那牛脾性,连姓赵的都不给脸面,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若有半点不称心,还不得给老蔡头儿一脚踹出青墨院大门去?”
宋明月心存狐疑,一个人像画再如何登峰造极的老道士凭的什么在一朝天子跟前这般嚣张狂妄,若她有这个本事,是否有生之年也能手刃赵宗谦?
“蔡大家……究竟什么来头?”
沈妉心撇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宋明月,好笑道:“一个只提的动笔,老胳膊老腿的花甲老头儿,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天大的来头?”
“对牛弹琴!暴殄天物!”宋明月觉着原本还看着顺眼的家伙,一点儿也不顺眼了。放着那么好的师父不虚心讨教,成日插科打诨,宋明月忽觉复仇之日遥遥无期。
“诶,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在皇后娘娘那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今夜又来个姓赵的,险些就光荣了。老蔡头儿可什么也没做啊,在船上可是一句好话也没帮腔。我说宋小娘子,我这九死一生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怎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出谋划策你不行,吃里扒外第一名!”
宋明月再也忍不了,抽出手麻就往沈妉心嘴里塞,愤愤道:“本姑娘八个字换你无数句,你属乌鸦的如此呱噪!?还当什么画徒,不如到御前做个内侍!说不准有一日姓赵的就被你念叨死了,倒省去本姑娘亲自动手!”
发泄完一通,宋明月寻了个路边石阶坐下,鼓着腮帮子不走了。
沈妉心揉了揉酸痛的脸颊,娜到盛气凌人的小家碧玉身侧,轻缓坐下。长年累月的顽疾不可一日化解,宋明月心中的仇恨更不可一日消除。可人憋久了便会生心病,沈妉心原想借着上元花灯让其散散心,谁能料到半途杀出个姓赵的程咬金?好在这一通无理的撒泼痛骂,也不算全然无收获。
二人沉默间,本就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更是一个也不见。待到街道尽头那家酒馆也关了门时,沈妉心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气消了没?消了咱们就回宫吧,这都要过亥时了,若娘娘怪罪,就全往姓赵的头上推脱。反正有老蔡头儿撑腰。”
宋明月心知是自个儿无理取闹了,沈妉心才入青墨院几月?蔡寻再如何的偏爱这个弟子便能推心置腹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她心有愧疚,却又不愿让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沈妉心蹬鼻子上脸,于是板着脸道:“先生这般有恃无恐,就不怕蔡大家何日把你扫地出门?”
沈妉心笑了笑,道:“老头儿舍不得,不然他就不会任由我拉着他跳湖而不顾。”
“自作多情。”宋明月挪揄道。
言罢,宋明月起身拍了拍尘土,大步流星往前而行。沈妉心望着步伐轻盈的窈窕身影,苦涩一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嘛……”
沈妉心折回水云净时,醉生梦死的八百里窑仍是灯火通明。有了曲兮兮这个靠山,沈妉心不必走前门,后院的大门永远只为她敞开,也为掩人耳目行了个便利。
才入得门,沈妉心便听闻前方传来争执声,离的近了,翠脔舍命护主的铿锵之声犹未震耳。
“萧公子今日若是执意如此,翠脔拼了这条贱命也绝不会让公子完好无损的走出大门!”
云曳小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怜倌有嫖客,就是没有一个帮腔出头的。沈妉心拨开人群,引来了不少人瞩目。
儒衣长袍,头戴银冠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儿轻摇手中折扇,对婢女翠脔的威胁置若罔闻。淡然处之的望着神情坚毅的女子,微笑道:“曲小娘子,在下何时有过强霸行径,可老鸨儿收了本公子的银子,曲小娘子却一再推脱,真当本公子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可不就是从你爹那刮来的嘛。”沈妉心小声讥讽,孰料那公子哥儿耳力甚好,寻声望来。好在沈妉心才思敏捷,反应神速,先一步走上前抱拳笑道:“误会误会,这位公子当真误会了曲小娘子,论起来皆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与曲小娘子有言在先,路上耽搁了一阵这才来迟了。还望曲小娘子莫怪。”
沈妉心朝曲兮兮作揖时,暗地里抬眸使了个眼色,人精堆里长大的曲兮兮怎会不明白?故作姿态的背过身去抹泪,委屈道:“奴家哪敢有半分怨言,可那萧公子咄咄逼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奴家又冲谁喊冤去?”
那萧公子显然是个中高手,竟无动于衷,只潇洒的一收折扇,彬彬有礼的对沈妉心一揖,道:“还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何其有幸得曲小娘子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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