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得擅自走出这间屋子。宫人所里的内使使女都与我姐弟二人相熟,平白无故多了个生人,我无法开脱。”
有理,沈妉心点头。
“二,你来历不明满嘴胡言,不论何时,只要我发问,你便需如实相告不得有半句虚假。否则拼个鱼死网破我也定会把你绑了去见赵宗谦。”
无理,但无力反驳,沈妉心只得点头。
“还有,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准顶嘴。”
“言听计从。”沈妉心垂头聆听,点头如蒜。大女子能屈能伸,忍得一时虎落平阳,还我一世绿水青山。
“三,帮我刺杀赵宗谦。”
沈妉心刚要点头,猛然抬起头,满眼惊恐,疯狂摇头。
宋明月黛眉浅皱,“你若不杀他,如何回去交差?难道要在这宫人所躲一辈子?”
这话说的沈妉心极为不服,她可算明白昨夜宋明月为何那么轻易便放了她一马,原来搁这挖坑埋她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妉心仗着几分怒意硬气了一回,梗着脖子道:“我沈妉心行得正坐得直,扶老头儿老太太过街眼都不眨一下,怎会做那缩头王八?”可不等宋明月拍手称赞,她又脖子一缩,声气也小了一半,“可我跟那个皇帝老子赵宗谦无冤无仇为何要去杀他?你怎么就不信我?”
宋明月死死的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起身走到沈妉心身侧。就在沈妉心刚要开口,冷不丁的,宋明月从袖口处飞快抽出一个物件,毫无半点预兆朝着沈妉心白皙的脖颈就刺了下去。
第4章
沈妉心跟木桩子似得,一动也没动,幸好宋明月眼疾手快,手腕一翻,那锋利的寒光就擦着沈妉心脖颈的细皮嫩肉划了过去。
愣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沈妉心才啊的一声惨叫。那叫一个嘶声裂肺,震的碗中的米糊面儿上都泛起了一层细微的涟漪。
沈妉心一把捂住脖颈,身子往后一仰,惊恐的双眼瞪的溜圆,总算看清了宋明月手中的物件。好死不死,正是昨晚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子,那尖儿上还泛着一丝血光。
沈妉心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剪子上全是锈,是不是要打破伤风啊?要是打不上,是不是会死啊?她盯着那剪子好半响,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宛如寒风凛冽中一尊冻僵硬了的雪人。
宋明月在刺出去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甚至还缺根弦儿的愣头女子也许真的不是刺客。试问,有哪个身手敏捷的刺客会在危急关头无动于衷?除非一心求死,亦或是这人境界奇高才敢做出这般艺高人胆大的行径。但宋明月昨夜就留了心眼,细心观察过沈妉心的双手,除却中指上的老茧掌心皆是一片白净,比自己的萝卜手好看不止千万倍。
愣头愣脑的沈妉心不是刺客。
宋明月顿觉心如死灰。
哇的一声狼嚎,吓了走魂儿的宋明月一个激灵,竟是沈妉心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刚淌出来的泪花在这彻骨的寒日里还冒着一丝温蕴,如晨曦中花瓣叶儿上晶莹剔透的露水。
“你鬼嚎什么!?”小家碧玉又凶神恶煞,企图把那惹人怜的眼泪花子给唬回去。
谁知,沈妉心哭的专心致志一点也没理会她的意思。二十几个年头,这一次哭的最为凶狠。这也怪不得沈妉心,人在生死之际总会袒露出最为原始的本性。可宋明月担心这鬼哭狼嚎把周遭的人都招惹来,情急之下一把将剪子拍在沈妉心的面前,力道之大震洒了半碗米糊。
“大不了我也给你刺一剪子就是!”
这话管用,沈妉心瞬时止住了哭声,梨花带雨的望着宋明月,抽噎道:“我反正要死了,刺伤了你你也得给我陪葬,阎王爷那我还落个杀人大罪,给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下辈子投个畜牲道我多不划算。”
宋明月听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的抓头挠耳,口中念叨:“宋明珏啊宋明珏,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祸祸玩意儿,还不如丢回湖里淹死得了!”
沈妉心嘴一瘪,抽抽着又要哭起来。
宋明月一个猛虎下山扑到沈妉心跟前,一把扯开她捂着脖颈的手,也就指甲盖儿大小的伤口,血都结痂了。宋明月猛地吸了口气,阴沉着脸道:“你若再瞎囔囔半句,我就往这儿再刺一剪子,杀人下地狱的大罪我背便是。”
沈妉心立即闭上了嘴,连抽噎都不敢大声,憋的直打嗝儿。
宋明月这才缓和了脸色,直起身,心平气和道:“这么小的伤口,别说死了,比起你昨夜掉湖里还稳当的多。”她说着,转身又去床头小柜的竹编篮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折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瓷小巧的瓶子。
“抹上,过几日就连疤也瞧不见了。”
沈妉心抬眼瞅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接过瓶子,打开塞口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透明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霎时一阵清凉舒适。比那红药水儿蓝药水儿的可好使多了。
沈妉心仔细的封好口,正要夸赞两句,就见对面的宋明月一脸哀愁落寞。她轻轻的放下青瓷小瓶,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沈妉心发觉经过这一晚一早的瞎折腾,她俩好像头一回这么平心静气的对坐。宋明月生的一副天生惹人怜的容貌,只那黛眉微微浅皱,秋水剪眸稍稍一陷,便叫人心生动容。还是飞扬跋扈的模样更可人些,这幅模样,瞧的沈妉心浑身不自在。
宋明月轻叹一声,苦笑道:“说来还真是对不住你,先前把你当作了刺客,而后又冒险试探,还伤着了你。沈小娘子,你若是想出宫我定鼎力相助。”
沈妉心精明的小脑袋瓜子一下抓住了重点,“既然能出宫,你为何不出去?”仅这一夜的相处沈妉心也看的出,这小姑娘活的不痛快。
宋明月的笑容更加苦涩,摇头道:“没用的,我走出最远的地方不过是离这不过百步的长阳宫道,最近刚出宫人所二十步便被抓了回来。”她长叹了口气,一副看透世间的姿态,“我这辈子许是出不去了。”
沈妉心徒然愤起,“他们为何这么对你?”
宋明月望着她,惨然一笑,比昨夜更加摄人心魄,“因为我是前朝遗孤,昔日金凤凰,而今亡国奴。你留在我这儿不会有好下场,瞒的住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你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五花大绑在按上个投湖自尽的名头,比起午门斩首的刺客也好不了多少。”
沈妉心静声沉思时格外的一本正经,宋明月瞧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道:“只言片语你便吓着了,还是尽早出宫去吧。”
沈妉心将宋明月前后的话在心中过了一便,理清了这其中关系后,沉声问道:“那赵宗谦为何独留你姐弟二人的性命?”
宋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供人消遣。”
“谁?”
宋明月不吭声了,十一年里起先唯有天家的人才敢对她讥言嘲讽,逐渐鸾栖宫得了宠后就连最卑贱的奴才奴婢也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些扎心锥的狠毒话。近些年就更为猖狂无度,背地里动手动脚都是小事儿,有一次硬是叫几个在主儿那受了气的小内侍套了麻布袋拖进无人的旮旯角里一顿狠揍。明明有巡视的禁宫侍卫路过,也权当没瞧见。那次她半死不活在床榻上躺了一月有余,宋明珏红了眼就要去跟赵宗谦拼命,好歹让绿菱拦了下来,不然沈妉心就真交代在湖底了。
可这些话是能与外人所道的么?
宋明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问那么多了,趁着尚无人发觉,你赶紧出宫去吧。”
沈妉心没有一丝多管闲事的心思,追问道:“所以你想杀皇帝老子赵宗谦?”
宋明月眉眼低垂,又不吭声了。
沈妉心叹了一声气,书里说民间疾苦各有各的苦,天家儿女的苦却都逃不开身不由己,心不由衷。古人诚不欺我。中华上下五千年沈妉心没少看,如宋明月这般的女子没有上百也有一千。到最后不外乎是个红颜薄命的下场,后人也不过是一声叹息就此翻篇。
惹人怜惜不假,可谁又有心思去管那希望渺茫又引火烧身的糊涂事儿呢?
可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鲜活的存在于眼前,又不是书里的纸片人儿。何况宋明珏好歹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良心怎么都拧不过去。
沈妉心拖着长凳,凑到了宋明月的身边,拍了拍她薄板儿似得肩头,温声道:“没事儿啊,谁还没个缺心眼儿的时候……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瞧瞧那些个死心眼儿的刺客,都死了多少个了,还前仆后继的要去送死。不是我瞎猜啊,一个二个不得手,十个八个还是不得手,那无论搭上多少条命那个赵宗谦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
宋明月微微眯眼,“你是说我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了?”
“诶!”沈妉心猛地点头,见宋明月一双秋水剪眸眯成了一条缝,鼻息渐重。她又猛地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跟那些缺心眼儿的刺客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指定翻不了身。可要是换个法子,那就还有希望。”
宋明月眯起眼的微睁,“什么法子?”她倒要听听,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登徒子能说出什么妙语连珠来。
沈妉心不觉有异,满脸堆着神秘兮兮的笑意道:“他不是害的你国破家亡么?那你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搅的他后宫鸡飞狗跳,子女手足相残,朝堂动荡不安,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他一样国破家亡!”
宋明月嘴角弯弯,“我凭的什么能做到如此?”
“凭我呀!”沈妉心拍了拍不怎么有料的胸脯,“你在前头冲锋陷阵,我在后头出谋划策,宋明珏给咱们打掩护,何愁他不破?”
话音刚落,沈妉心就腚下一空,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哎呀一声痛呼。原来是宋明月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她的长凳,只见宋明月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是被赵卉踹了头才会信你的鬼话!”
沈妉心委屈又无辜,可约法三章里讲的明明白白,她不准顶嘴。于是只能眨巴着眼睛,干瞪着宋明月。
可宋明月不惧她,站起身,一手指着她的鼻尖道:“你最好趁我尚未改变注意,赶紧滚出宫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沈妉心小声嘀咕,一边揉着屁股慢慢爬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胸狭隘,不识抬举,好心当做驴肝肺怎么了!?”沈妉心也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她又想抽自己俩耳光,这张除了吃的嘴和不坚定的心一样,就会惹祸!
可既然祸已出口,人也惹毛了,那便干脆说个明白。
沈妉心双手一叉腰,气势十足,“你救我一命,我豁出小命报答你理所应当。可你也不能总拿着鸡毛就当令箭使啊!你都说了我留在这里没好下场,我这不还是甘愿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可你呢?除了会骂我胡言乱语,就是说我鬼话连篇,你若这么不信我,昨夜就该把我锁在门外任由我死活!”
第5章
宋明月愣住了,倒不是胆小怕死的软柿子沈妉心竟敢出言不逊,而是因为这气急败坏之下听起来格外真诚的肺腑之言。宋明月审视了自身一遍,她本就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只不过是遇上了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沈妉心罢了。于是道:“你一不会功夫,二又孑然一身,既没权又没势,叫我如何相信?”
经她这么一提醒,沈妉心也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沉吟了片刻,从床下翻出昨夜换下还湿乎乎已然快要结霜的衣服,抖在宋明月面前,仰着下巴道:“你仔细看看这身衣服,当今世上可有人能做的出来?”
昨夜那般惊心动魄,宋明月自是没有细看过。如今细细瞧来,且不论样式就连那触手细滑如丝的布料都是世间绝无仅有,莫说坊间,就连宫内都不曾见过。更令宋明月震惊的是,沈妉心从一个小兜里掏出的小黑牌子。掌心大小,一面光滑如镜,一面磨砂黑沉。
“差点儿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也不知道进水了还能不能开机……”沈妉心一边自顾自语,一边捣鼓手中的小黑牌子。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递到宋明月面前颠了颠,“你再看看这东西。”
宋明月心生戒备,万分谨慎的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绞尽脑汁也没发觉任何机关暗锁,于是又递还给沈妉心,道:“这是什么不出世的神兵利器?无菱无角如何杀人?”
“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满脑子都是杀人放火?”沈妉心呲牙,伸出一根青葱细指,在小黑牌子上点了点,“这可是个好东西,叫……”她转念一想,说手机宋明月肯定又认为她在胡言乱语,一会儿拍在她脸上那高挺的鼻梁就保不住了,赶忙转口道,“叫低头匣。”
“为何?”宋明月一脸天真。
“因为……因为所有见了它的人,都会不自觉的低头。”
经沈妉心这么一说,宋明月才诧异的发觉自己手里托着小黑牌子,可不是不经意间就低下了头去瞅么?
“那它是作何用处的?”宋明月抬头问道,脸上里充满了好奇之色。沈妉心兀的一怔,这幅模样的宋明月瞧着乖巧了几分,也顺眼了几分。看着不过二八年纪的小姑娘,就该这样才对嘛,成日一副阴沉郁郁的垮着脸,多可惜了这幅容貌。
宋明月见她走魂儿,眉头轻皱,“你又在想什么花言巧语来哄骗我?”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沈妉心连忙摆手,轻手轻脚的接过宋明月手中的小黑牌子,用湿乎乎的衣物裹着又塞回了床底,口中澄清道:“这东西就跟镜子一样,只能用来看,做了不什么。”
宋明月打小也是众星捧月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枝头凤,这些年虽压着性子为求生存,但窝里横的同时性子还倔。沈妉心不说,她也拉不下脸面死缠烂打,当即便失了兴致,泄了气。
沈妉心因寄人篱下,又年长几岁,秉着尊老爱幼的美德不与她计较,于是恬着脸皮想缓和一下氛围。就在这时救命的宋明珏又恰到好处的出现了,他手里抱着雪白如新的兔绒大氅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就一脸阳光明媚的走了进来,朝宋明月双手奉上兔绒大氅,“姐,你瞧瞧,绿菱姐姐的手艺就是好,比先前还要雪亮几分。”
宋明月兴致缺缺的看了两眼,竟弃如敝履一般将兔绒大氅放在了一旁。宋明珏不知错所,望向心怀鬼胎的沈妉心,打着唇形问道:“我姐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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