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查出癌,在省医院住院那一阵儿的事儿!我当时和你抱怨了一句,说挺好的名字怎么就要改,你还和我吹胡子瞪眼的!”
说到这,表叔爷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她那一阵儿似乎知道自己没几天了,天天给我打电话……”
表叔爷说,堂奶奶那段时间天天化疗,没什么精神,一天就清醒几个小时,没日没夜的做怪梦。
其中,就梦见她去海边儿,不受控制的朝深海走去,沉入水里活活淹死。
这个怪梦天天做,堂奶奶怎么不知道自己被脏东西缠上了。就托表叔爷帮她买了红花表里,香烛宝灯,在医院做了场法事。
做完法事后,当晚,堂奶奶在那个怪梦里,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她问老天爷为什么要淹死他,阴霾黑白的天空突然动了。原来,那不是阴霾,而是一片遮掩了天空与全部阳光的,巨大的怪物。
“……说那个怪物像八爪鱼似的,有几千几万条爪子,滑不溜秋的,十分恶心人,不像是好东西!那东西告诉你堂奶奶,要她把你的名字改咯,不然就发大水淹了咱们家祖坟。”
听到这,白岐玉忍不住笑出声来:“淹祖坟?”
威胁人的手段还挺本土化。
他的笑是十分不合时宜的,像一群屏声静气的鸡里混进来了一个人,毫无畏惧,毫无敬意。
表叔爷被他笑的吓了一大跳,满头满脸的后怕,很焦虑的抓了他一把,白岐玉才收起了笑意。
“我知道你们大学生不信这个,但你堂奶奶脸上的恐惧可一点没作假,我们认识那么久,她从十六岁成年就帮人喊魂儿办事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害怕……”
在噼啪的火苗声中,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阴霾处蛰伏的那些东西。
“说实话,你堂奶奶梦到的这个怪物,我也梦见过。但我没天分,一醒来就都忘了。”
“只记得梦中是一片极其空旷的荒地,天空是血红的,大地是漆黑的,像是世间万物都融化成了血,一个生灵都没了。然后,就看到世间唯一的活物,那只庞然大物,在很遥远的地平线某处,发出悠长的声音……”
“悠长的声音?具体呢?”
表叔爷胖乎乎的身子突然震颤了一下:“怎么说呢,像是在哭,那种很悲伤很哀恸的号叫……但是,我觉得是听错了吧,那种东西,那种恶鬼……也会有人的感情吗?”
屋子里充盈着炉火安静燃烧的声音,窗外,细细的雪在敲窗户。
小孩子们已经去里屋睡了,没人说话的时候,似乎空气都在逐步冷凝。
突然,表奶奶嗤笑了一声,锤了表叔爷一巴掌。
“鬼?你怎么就确定人家是鬼咧?你看小娇娇,改了名就会说话了,这不是好事么?说不定人家是神咧!”
表叔爷下意识反驳:“神怎么长那个样子!也太吓人,太丑了!神都是俊男美女,你看观音菩萨玉皇大帝,慈眉善目的多漂亮!”
老两口拌起嘴来,白岐玉的思绪却飘到了很远。
他想起了那本宣传手册,那些印刷低劣的插图,青面獠牙,浑身长满五颜六色翅膀的怪物。
霍传山说它们是天使。说天使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人们不喜欢,才学希腊神话的俊男美女,改了宣传的画风。
白岐玉没有证据,却能感觉到,对霍传山来说,那堆五颜六色的翅膀、长满全身的眼睛,才算“美”。
霍传山不止一次把他认错,可见他无法判断人类不同的性别长相,就像人类难以判断蚂蚁的性别长相。
他根本无法欣赏人类的美丑。
这样的霍传山,却无数次的对白岐玉说爱;却能在白岐玉求欢时,很热情的应对。
……
白岐玉又突然想起来,在靖德市,第一次交/配前,还是交/配后的时候,祂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样,我就不会弄丢你了。】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涌上心头:如果,祂无法像定位人类一样,轻而易举的定位到白岐玉呢?如果,祂必须依托最原始的方式,才能在他身上留下标记,不然总会认错呢?
白岐玉听到,自己的心传来了轻轻地“啪”的一声。
像什么东西碎了。
那边,表叔爷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飘了很远:“……你堂奶奶说的那些什么八字犯冲的,都是糊弄你奶奶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托梦!不过现在看来是个好事儿,你看你改了名后,命不就好起来了么!”
白岐玉不知自己是怎么告别的表叔爷的。
他推开农家老院的柴门,在飘飘细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静谧的夜中走。
街的尽头,唯一一盏明亮的路灯下,有一个高大身影正在等他。
“回家吗?”
白岐玉摇头。
他的声音越过冰冷的空气,变得很轻:“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探险队的人?”
那身影不作声了。
于是,他凝视了那身影一会儿,就平静的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好像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因为他隐约知道,自己永远都有一个可回去的地方。
这给了他不再畏惧真相的勇气。
第85章 孤独
霍传山不愿透露杀害探险队成员的原因, 那么,白岐玉就从探险队成员身上下手。
他记得,从制表厂回路上捡到的手机里, 有大部分成员的联系方式。
当时没有靖德市的回忆,不理解为什么有一部分人不在通讯录上,现在,他明白了。
不在的人, 都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太岁的影响,白岐玉最近的记性尤其好, 记忆中的每一幕, 都像一帧帧的录像, 可以清晰到每一秒的画面。
不在的人有杨屿森、威哥、陈树、韩江雪、登喜路、秦小酒、白梅……
这些人的共同点, 也呼之欲出:
去过饱头山和青岛地下水道。
时间过去这些天,不知道会不会死了更多,白岐玉想了想,决定从活人身上下手。
他有裴芝琪的电话号码, 打过去, 却换号了。
“死了?不,如果要杀她,霍传山早下手了。”
白岐玉想不出来她有什么独特的地方被放过,继续联系去过饱头山的人。却发现, 他还是迟了一步。
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了。
空号,关机,小部分是无人接听, 恐怕也凶多吉少。
看着通话记录中二十多个没有打通的呼出, 白岐玉一片怔愣。
这不是一串数据, 而是一堆活生生的人命。
最后, 他拨通的唯一一个电话,是队花裴诗薰的。
裴诗薰是护士,正值饭点,语气有些疲惫:“哪位?”
“是我,白岐玉。我想问你点事……”
“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白岐玉不信邪,继续拨打,拨到第三遍的时候,裴诗薰终于接了。
她发出那种崩溃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因为突然拔高声调,嗓音都劈了:
“你还想做什么!我真的没有了,我都交出去了!发生那种事情我也不想的,我从小信新教,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是他们威胁的我,把我拉上贼船……赵晓东就死在我跟前!血溅了我一脸!你说我能怎么办啊!”
“你的意思是,你是无辜的?”
“都怪你……你这个多出来的人,你这个多出来的……杨屿森说你在幼儿园分明死了,我们都以为他说笑话……你这个祸星,灾星,我们早该察觉的……”
裴诗薰的爆发持续了很久,像是长期紧绷的弦终于绷断了,颠三倒四的就是这几句话。
白岐玉一开始还很有耐心的安慰她,让她冷静,后来发现——
已经迟了。
崩溃、步入失序,是不可逆的过程,就像水流入大海,石头碎成粉末,老马突然地发疯一样,裴诗薰的理智也泯灭了。
不一会儿,话筒传来了物体碰撞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制服了发疯的裴诗薰,然后就是脚步声。
白岐玉挂了电话。
这是条死路,霍传山不会留信息给他的。
思考间,他已经走回了长寿村。
黯淡月光下,连路灯都没有的死寂之村,漆黑的犹如最原始的荒芜。
不知何时,骇人的哀嚎已经停止,黑洞洞的窗子里,偶尔闪过一两只猩红的眼。
白岐玉慢慢走到最近的一间屋子外,朝里面看。
他以为会是像老马那样,反折着四肢,野兽一样乱跑,却不是。
屋中人还保留着人的模样,只是瘦的诡异,像被榨干了汁液的枯树,从天花板上坠在地板上,任尘埃和冷风穿透干涸的身体。
有点像枯萎的藤。
“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答。
另一家也是一样。
白岐玉觉得无趣,叹了口气,拉开一扇门,回到了温暖明亮的家。
书房的门似乎离开的急,没关,小球藻培养箱发出很可爱的咕嘟声,水纹的影荡在深浅蓝色壁纸上,像通透的海。
家里没人,白岐玉就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扒翻了一会儿,找了汉堡胚、牛肉饼,芝士、一些配菜,用小煎锅简单的弄了五个汉堡。
吃到第二个汉堡,书房的门“咔”了一声,男人来了。
看到白岐玉姿势慵懒的靠在吧台前吃饭,霍传山似乎很惊讶,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走了过来:“想喝什么?”
白岐玉咽下口中的东西,想了想:“带焦糖的。”
霍传山“唔”了一声:“奶茶可以吗?”
“咖啡吧,”白岐玉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不用吃药了,摄入□□也没关系。”
咖啡机缓缓运作起来,很快,浓醇的香气充盈了厨房。
一杯焦糖玛奇朵很快放在白岐玉手旁,霍传山可能是觉得食物种类有些单调,擦干净手要再去做一些,被白岐玉抓住了手腕。
像是过电般,霍传山僵硬的站在了原地:“怎么了?”
“坐下,”白岐玉淡淡的说,“汉堡我做了很多,你也吃。”
“不会不够吗?”
白岐玉摇头:“够。”
“我再弄个薯条……”
“霍传山,”白岐玉拔高了声调,“别逃避,过来坐下。我要和你说点东西。”
霍传山很乖的坐在了他身边。
高大的身影背着玻璃吊灯的光,打下很大一片影子,把白岐玉笼罩在内。
白岐玉细细的看他,看他俊朗的眉眼和让人沉迷的好身材,怎么看都觉得很喜欢。
即使他能意识到,他的思维方式有了一定程度的古怪改变,变得不合逻辑、又不合人情了起来,但他的审美却一点没变。
就是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帅。觉得浑身翅膀的肉瘤很丑。
觉得霍传山号称的“黑油膏”似的太岁也很丑。
“我想起来了一些东西。”
话音刚落,面前的男人肉眼可见的精神好了起来:“想起来了什么?”
白岐玉觉得有些好笑:“不怕我骗你?”
“你愿意骗我,就说明,你在接受了。”霍传山认真的说,“这已经很好了。”
白岐玉失笑:“这哪里好了?算了……我想起来的是,我很久前做过一个梦。那时候以为是单纯的梦,现在看来,或许和你有关。”
是那个在宫廷里,沐浴在香槟与祭祀火焰中的梦。
白岐玉坐在高大男人的身上,用酱料在男人的胸口画了一个心,宣布所有权。后者餍足的像得到了全世界的狮子。
霍传山稍一思索,便露出了怀念的神情:“以人类的时间量度来算,那是公元前的事情了。”
“公元前?”白岐玉不解,“香槟的最早记载在1687年,法国的修道士D·P·佩里农发明的,怎么会是公元前。”
霍传山笑了:“他没有发明什么。世界上该存在的东西都是存在的。他只是‘发现’了它的酿造方式,仅此而已。而在此之前,被湮灭的文明也发现过。”
白岐玉睁大眼睛:“那里该不会是……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吧?”
霍传山矫正:“并不是真正的空中,只有二十余米的高度而已。”
白岐玉只觉得震撼,谈起历史资料,他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你多讲讲。”
霍传山低沉磁性的声音宛若最上等的大提琴,在昏沉暧昧的吧台灯下回转:
“……迦勒底人联合米堤亚人冲进尼尼微后,屠杀了他们见到的所有人,然后放火,烧毁了一切。”
“时间距离我们亲临的那场酣畅淋漓的祭祀很近。那个被加冕的人王,就是辛沙立希孔。他和他子嗣、他的伴侣们,一起与空中花园烧成了灰烬。”
“他们不是给你……给我们祭祀了吗?为什么不救他们?”
霍传山很奇怪的眨了眨眼:“为什么要救?朝代更迭、种群演化,这是每种生物都要经历的事情。就算我们救了一次,我们也不会永远住在那里,救他们第二次。这是他们种下的果。”
“也是。”
白岐玉徜徉在只言片语中流露的历史的残暴中,仿佛真的回溯了火焰连天的,空中花园坍塌,繁华散尽的那个夜晚。
他突然又觉得不对:“《山海经》的出世至少在战国了,你说我是信仰成神,我怎么会出现在春秋时期呢?”
霍传山笑着说你又忘了,我们是恒定存在的,一旦出世,就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不会束缚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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