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我就记得拍过霍教授的地图。你看下……秦弟马?”
“秦弟马?”
白岐玉奇怪的拍了拍怔愣的秦观河的肩膀,后者一个激灵,很惊恐的扭头看他。
“怎么突然发呆啊?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没,”秦观河倒吐一口冷气,不着痕迹的擦了一下后颈的冷汗,“你继续说吧。”
“嗯。”
理智回笼后,秦观河冷静的思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他很快找到了原因:讲述方式的问题。
白岐玉在描绘青岛之旅时,用了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听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但其实人聊天时,是不会加这么多“修饰语”的。
仿口述文风的书面语才会。
白岐玉的语气又平淡,听不太出感情色彩,声音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这样的讲述方式,只出现在两种人身上。
播音员,或者旁观者。
白岐玉是哪一种呢?
秦观河定定的看了白岐玉后颈奇异的硬鳞一会儿,很快转移开了视线。
面前,笔记本电脑上,静静地展示着一张拍下来的笔记纸。
用中性笔横平竖直的画着地图,右下角是比例尺和标注,字体一板一眼,清隽冷硬,一看就是专业学者的手笔。
霍传山简单易懂的勾勒出四个小队“拐来拐去”的路径。
惊奇的是,这四个路径,竟然像一个“葫芦”一样,绕了两个崎岖不平的圆,最后在“葫芦”底的死路汇合。
“霍传山说,这样的设计很没道理,总不能是为了增加施工难度设计的,肯定有密室。”
“设计密室的防空洞?这又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狂喜,于是我们继续兵分四路,往回走,试图寻找被忽略的‘暗门’。”
“我照例是和艾春生、陈树、林天羽一组。”
“分开了一会儿,艾春生突然很神秘的说,他大概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说,还记得路上那个核辐射和生化标志么,在防空洞大门上也有。”
“他说防空洞只是外围的‘掩护’,中间藏着的才是重头戏,生化试验室之类。”
“虽然陈树反驳他为什么不是核武器研发中心,但我们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人体实验’的方向。”
“这也不能怪我们。牵扯到二战,在华地下水道的秘密防空洞,谁都会联想到该死的731。”
“当时我们的气氛就很沉重,也不敢开玩笑话了,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
“但……”白岐玉长叹一口气,在秦观河紧张的视线中,无奈的笑了笑,“但我们没找到密室。”
“没找到?”
“嗯。”白岐玉轻轻的说,“真的找了好久。一下午加第二天一整天,所有的工夫都耗费在寻找密室门上,通宵,觉都没睡。但一无所获。”
“或许,是我们没有缘分,也或许……那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密室。”
“尽管如此,我们激动的心仍没有熄灭。在寻找密室的过程中,我们也找到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拍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
白岐玉慢慢往后翻。
用过的弹壳儿。
尚还鲜亮、硬朗的塑料安全帽。
随意扔在墙角的满是霉的白大褂。
德、英、中、日、满的五种语言的安全标语们。
翻到安全标语时,秦观河仔细地看了看,都是些很官方话的东西。
大致意思是不要推搡、不要害怕,安静等候防空洞大门开启之类。
秦观河懂一些日语,内容大差不离,给罗太奶看了满文,也说内容没问题。
最后一张照片,是封在墙上的四开的功德纸。
一共有两张,正黄色与正红色的,用满文和繁体字细细密密的写着表文。
罗太奶戴上老花镜,微眯起眼睛:“这东西……霍传山关于年份的判断,可能是从这里来的。这个落款是丙子年五月初一,也就是1936年落下的。”
“‘城、隍、仙、公’……这表文好像写的是,颂土地爷的?”
见罗太奶颔首,秦观河解释给白岐玉听:“你可能不知道表文什么意思,比较正规的叫法是‘功德文疏’,用于记载仙家出马的过程。”
“你可以理解为‘工作报告’,或者‘表彰报告’之类,总之,必须有这么个东西,仙家才能收到功德。”
“而写给土地爷的文疏,其实非常常见。建筑动工时,一般会请人先呈一份给土地,保佑动工时不出意外。”
“这两份都是么?”
红色的那封照的非常模糊,白岐玉放大了好几次,文字都看不太清。
他有些奇怪,因为他记得清楚,当时拍照时,他可是认真对焦过的,换句话说,这么少见的东西,如果不拍到清晰肯定是不会停下的。
可继续朝后翻去,奇怪的是,只要这张正红色功德文疏入境的照片,都模糊非常。
“太奇怪了……稍等,我记得有个网站可以提升照片清晰度,我找下。”
在白岐玉操作电脑的时候,Q弹出了一个“抖屏”,耀武扬威的横在了整个屏幕中间。
他很烦Q这个功能,也烦会使用这个功能的人,刚要关掉,瞥见抬头,发愁的停下了手。
戚戎:【你没事吧?回句话!】
白岐玉一愣:厉涛歌不是帮着请过假了吗?
见状,罗太奶善解人意道:“你先处理一下私事吧。正好,我有事和秦弟马说。”
“抱歉,我很快弄好。”白岐玉不好意思地说,“您们去忙。”
见师徒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口,白岐玉烦躁的抓挠一下后颈——
之前太集中精力,没有注意,右下角Q的图标不住的闪烁着各色头像,还都是组里的同事的,像是出事了。
戚戎最新一条消息上面,还有数十条,都是今天发的。
白岐玉明明登陆的是私人Q。
因为公司统一发了工作号,所以平日里,默认下班后是不联络私人Q的,除非说私事。
但游戏公司么,全是社恐,通常也没什么好说的私事。
白岐玉带着满心的困惑,去看戚戎发的消息:
9:15
戚戎:怎么还没到?
9:50
戚戎:不舒服吗?方便电话吗?
10:06
戚戎:你手机怎么一直不在服务区?
10:30
戚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你真的是和厉涛歌一起去医院了吗?
……
16:40
戚戎:你和老马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吵着要去找你。
17:50
戚戎:你最好联系一下老马,他情况很不对劲。
老马?
白岐玉一愣,他和老马就是最泛泛之交的同事关系啊。
虽然他是策划,但却是个文案,与美术们打交道比较多。提需求之类,都是另一个数值策划去和程序打交道。
老马找他能有什么事儿?
他很快想到了“罗太奶”这条线,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看其他同事发来的信息。
凌霄说“太匪夷所思了,从来不知道老马疯起来是这样”,说他“得知你联系不上以后,猛地就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像‘大猩猩’一样嘶吼着‘快去找他’。”
又过了两个小时,凌霄说,老马太可怕了,感觉精神完全失常了,女孩子们吓得都不敢办公,全去三楼餐厅躲着了,整层楼跑了一半的人。
凌霄是个看热闹不显示事儿大的,甚至发了个视频过来。
白岐玉连忙点开,只见手机拍摄晃动的影像里,整层办公楼的背景乐是嘈杂恐慌的混乱,与印象中安静整洁的游戏公司截然不同。
凌霄一点也没夸张,屏幕正中,就是蓬头垢面的老马。
像一个“人猿”般,以人类难以维持的姿势,弓着腰、弓着腿,头扭曲的朝后坠着,站在他的办公桌上。
同时,他的嘴里不停地吼叫着咒骂的话语,而且是那种拉得长长的、含糊恶心的口齿,逻辑也混乱不堪,完全不像正常人类会发出来的声音,像黏腻的臭虫在下水道蠕动。
两块电脑显示屏摔飞到地上,键盘被踩在脚下,老马最心爱的路飞和鸣人手办也断头断脑的瘫在一边。
周围同事们窃窃私语的,每个人脸上都是震惊、恐慌,和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困惑。
有胆子大的拿着手机拍,大部分人扯着关系好的同事离得远远的。
手机画面突然晃动起来,景色放大,是凌霄一步一步朝前靠近。
只听视频里,他小声的问:“他在说什么啊?”
程序小谢小声回答:“我也听不懂。”
随着手机凑近,老马一刻不停的恶心咒骂声变得清晰起来。
他在说:“完了晚了完完完该死死死晚都生气生气生气了!!!……”
第38章 回去回去回去回回……
“呼……呼……”
凌霄的视频结束了很久, 白岐玉仍不能从震惊中缓神。
老马到底是……怎么了?
其他同事发来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这个。打探他和老马间发生的事儿,又像分享任何奇葩新闻一样同步老马的发疯历程。
“老马的事儿别人和你说了么?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一直喊一直喊……”
“你和老马咋回事儿呀, 他今天太吓人了……”
“小白, 你看看这个视频,是不是P的啊……”
“老马疯了!”
“老马疯啦!!!”
“老马老马老马嗡嗡呀呀——”
尽管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甚至是出于好心, 白岐玉仍烦躁的一一关掉,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他心里沉甸甸的, 像浸了寒冬的冰水, 那种兔死狗烹的悲哀。
这种情绪甚至盖过了恐惧,盖过了对未来的绝望。
因为他总觉得老马不会是最后一个。
或许, 未来,他也会出现在万千人的手机屏幕里,以同样的形态,成为人们饭后余谈、幸灾乐祸的对象,成为恐惧、反感的源头。
这是迟早的事。
白岐玉粗略的翻了一下信息列表, 整个公司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加了私人Q的都冒泡了, 只有厉涛歌没有发消息。
厉涛歌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在有意隐瞒。
白岐玉叹口气, 平静了一下心情,群发了一条回复。
“谢谢关心。我这两天请假是忙着搬家,涛哥今天请假也是去帮我。我也不清楚老马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忙完, 我会去医院探望老马。”
做完这一切, 他想用Q给戚戎拨语音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他拨给了厉涛歌。
厉涛歌拒绝了。
白岐玉便打字询问他老马的事儿,还没发出去,门被轻轻敲了四下,厉涛歌来找他了。
刚才白岐玉与罗太奶们沟通的档儿,厉涛歌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恢复了痞帅的酷哥模样。
工装裤、长T,钛钢的潮酷项链儿。
他身上这件长恤像是新买的,白岐玉之前没见过,黑底儿,一串龙飞凤舞的法文。
“ Les absents sont assassinés à coups de ngue。”
听到白岐玉的呢喃,厉涛歌挑眉:“你会法语?”
“大学时选修过,”白岐玉笑笑,“不精通。”
“你翻译翻译,这什么意思?”
“缺席的人……舌头被割去……”白岐玉斟酌着语句,“‘缺席者的语言被谋/杀’,应该是这句。保罗·斯卡龙的。”
“名人?”
“一位诗人,剧作家。”白岐玉说,“他的作品在法国影响力很大,但国内的流传度不高,几乎没有译本。”
说着,他怀念的笑笑:“我也是在法语课上认识的他,老师是个文艺青年……怎么说呢,他的名声尚不如他的妻子高。”
厉涛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大刀阔斧的坐到他身边,示意他继续。
白岐玉本无心八卦,见厉涛歌有兴致,他便慢慢说道:
“保罗·斯卡龙去世后,他的妻子弗朗索瓦丝·奥比涅嫁给了路易十四,成为了太阳王晚年最知己的情妇‘曼特农夫人’,并一步登为皇后。”
“你不觉得讽刺么?无论是保罗·斯卡龙,还是路易十四,即使声名显赫,仍不可避免的被八卦与成就毫无关联的私事。甚至这些风流情史,远比他们的贡献要出名的多。”
“人们提到牛顿,很少谈论他的力之三法则,很少谈论他的二项式原理或者金本位制度,只感叹他被苹果砸到头等真假未明的轶事。”
“因为不懂。”厉涛歌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生物不爱谈论,也不会谈论聊天对象不懂的事情,生物与生物的交流范围是根据双方的‘知识交集’、而不是‘并集’决定的。”
白岐玉被他的措辞弄笑了:“你是政治正确的顶级运动者么?连‘人’这个词都不用,上升到‘生物’了?”
“众生平等么。所以,真相往往被尘封于真理者的心里,即使说了,也或许因为‘无法理解’,‘无法传播’而被忽略,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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