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坚执锐, 眉宇间还有未消退的杀伐之气, 与三年前出征时不同,现在的萧云衍二十有二, 已经加冠。
长发束于银冠中,内敛沉稳,只是额前几缕白发, 让人心生不忍。
萧逸蘅站在城墙上, 放眼望去, 却没有看到楚景容的身影。
骗也要把人骗回来, 不正是楚景容的主意吗?如今云衍真的回来了,他能忍住不来相见?
萧逸蘅不相信, 所以微眯起眸子,仔细寻找起来,连百姓们待的街道两旁跟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终于在城墙石梯后, 发现楚景容的身影。
楚景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日思夜盼,巴望着二郎归来, 真的盼到这一天, 心中竟生出胆怯的情愫。
怕物是人非, 怕情谊不在,怕那人见到自己之后,露出嫌恶的表情后转身离去。
萧云衍的身影一点点清晰起来,头上的白发映入眼底,让楚景容心头一痛。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不是他的一掌,慕容寻也没那么容易将醉光阴的毒种在萧云衍身上……
终于,十万大军行至玄武门前,诸位大臣立马匍匐下身子,跪地高呼道:“臣等恭迎王爷凯旋归来,恭贺圣上国泰民安,千秋万业。”
见萧逸蘅从城墙上匆匆忙忙的走下来,萧云衍翻身下马,半跪在地上。
“臣弟幸不辱命,愿圣上江山永固,万古长存。”
“快些起来,你这一路上奔波劳碌,我已经备好酒宴,为你接风洗尘。”萧逸蘅连忙将人扶了起来,高兴的挥挥手,跟萧云衍一起摆驾回宫。
“不,还是要先去见过母后,母后身体如何?”萧云衍面露忧色,他此番回来,正是因为收到楚馨儿身体抱恙的飞鸽传书。
“无大碍,你去看过就知道。”萧逸蘅顿了顿,到底没说这一切都是楚景容设计骗他回来的圈套。
“那就好。”萧云衍松了一口气,随萧逸蘅一起跨过玄武门。
在离开前,他似有所感,突然回头瞧了一眼,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楚景容,猛地将身子缩了回去,单手捂住胸口,平复乱了节奏的心跳。
等大军浩浩荡荡的涌进皇城,楚景容才慢慢走上城楼,单手扶着石柱,眸光凝视着萧云衍的背影。
二郎刚加冠两年,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身骑高头大马,引无数未出阁的女子驻足侧目,风光无限。
反观自己,年近而立,风华不再,生情冷清,脾性又大,怕是越来越不招人喜欢了。
深陷情爱中,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就像以前的萧云衍,在楚景容面前总是自卑,怕自己一介凡夫俗子,配不上那日月星辰。
楚景容胡思乱想之际,眸光忽的扫到大军中一顶简朴的轿撵,柳眉瞬间蹙起。
十万铁骑中怎会出现一顶轿撵?楚景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突见一只玉手从轿撵的窗口伸出,一面容姣好,眉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女子探出头来,左右瞧了瞧后又缩了回去。
楚景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萧云衍……竟是将那名女子从边塞带了回来?
……………………………………
回宫后直奔慈宁宫,三年多未见,楚馨儿在见到萧云衍的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儿臣参见母后。”半跪在地上请安的萧云衍,被楚馨儿一把拥进怀中,她颤抖着手抚过萧云衍额前的白发,眼泪再也止不住,划过脸颊,顺着下巴滴滴滑落。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头白半边,折寿七年,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有多锥心刺骨,肝肠寸断。
“母后,儿臣不孝。”萧云衍声音喑哑,满心愧疚。
从小他就是最省心的那个孩子,如今长大了,倒是让父皇母后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楚馨儿听后,拼命摇头,不是衍儿的错,他的衍儿没有错。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楚景容,就算你后悔了,衍儿的七年阳寿也再也回不来了。
楚馨儿拉着萧云衍说了许多体己话,却对楚景容只字不提,打心眼里,她觉得萧云衍现在就挺好。
不再执着于楚景容,也就不会为爱成疾,眉间少了缕愁思,多了分豁达,她的衍儿,总算轻松了,总算活的像大周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襄亲王爷了。
直到萧逸蘅派人来请萧云衍入庆功宴,楚馨儿才依依不舍的放萧云衍离开。
这场庆功宴是楚景容安排的,因为他算准了萧云衍在收到书信后一定会回来,所以提前备好了酒宴为二郎接风洗尘。
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萧云衍正对面,两张案桌相隔几十丈,不近不疏,遥遥相望。
楚景容端坐在案桌前,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藏在袖袍中的双手,紧张的捏在一起。
“襄亲王到。”门外值守的公公拔高嗓音喊了一声,萧云衍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身材魁伟,抬高腿一步跨过门槛。
诸位大臣起身相迎,楚景容也跟着站起身来,但他没敢往跟前凑,只是将目光落在萧云衍身上,看他与鸿儒言笑晏晏,跟武臣拱手回礼,自始至终,没有回望自己一眼。
楚景容回坐到案桌前,垂下眸子,遮住眼里的失落与怅然。
直到萧云衍坐到对面,楚景容怀着一抹期待,抬头望去,却发现萧云衍侧目望向明堂上的萧逸蘅,依旧没有分给他半分注意力。
“既然王爷已经前来,那酒宴便开始吧。”萧逸蘅摆手示意,大殿内丝竹声起,有舞姬身着水袖舞服,行至大殿中央载歌载舞。
一时间,众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箫家人酒量都不好,酒醉后又容易做出格之事,文武百官面前自是不能出糗,有损皇家颜面。因此萧逸蘅跟萧云衍跟前的酒壶里,摆放的都是最清淡的果酒。
糕点果盘一碟碟的送上来,楚景容的眼尖的发现,萧云衍每个都会尝一口,吃过吉祥果,梅花饼,莲叶羹,唯有他特意准备的桂花酥跟绿豆糕,一口没动。
那人像是要戒掉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将自己彻底从他的生命里驱逐出去。
楚景容捏起桂花酥咬了一口,一点都不甜,苦得要命,他红着眼尾,不知该如何是好?
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却不知道要如何挽回一颗被伤透的心。
偏偏这个时候,萧逸蘅哪壶不开提哪壶:“云衍,你从塞外救回的女子,可是随你一起进了宫?不知道这女子姓何命何,家世如何?”
萧云衍从善如流的答复道:“姓柳,名明媚,字意欢,非世家女子,而是江湖女儿家,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倒是能与臣弟相谈甚欢。”
楚景容竖着耳朵,听到这话,指骨不知不觉间用力,‘砰’的一下,将手中的桂花酥捏的粉碎。
连人家女子的小字都打听的明明白白,已经不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那般简单了。
萧云衍,边关三年,三年未见,你是不是已经爱上别人了?
楚景容想当面问一问萧云衍,是否真的如此?可眼下没有询问的机会,楚景容只能将苦涩咽回肚子里,憋得自己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明媚?倒是好名字,江湖女儿也没关系,我们箫家并非顽固不化,若你真的喜欢,收入房中做侧妃也是一桩美事。”
楚景容贝齿咬死下唇,指甲嵌入掌心里,因为太用力,指甲剜进肉中,有血顺着虎口丝丝缕缕的溢出来。
他恨不得撕了萧逸蘅的嘴,然而最让他心痛的是,萧云衍居然没有拒绝,只是笑了笑就没了后话。
齿尖刺破下唇,尝到满嘴的血腥味,楚景容再也压抑不住眼底的凄楚哀怨。
二郎,我就坐在你对面,不是聋子,字字句句都能听到,你怎忍心这般对待我?
这个时候,宫外伺候的公公突然跑了进来,他绕过柱子跪到萧云衍身边,贴着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萧云衍听后赞同的点了点头。
于是,楚景容本来准备好的节目被打乱了。
丝竹声突然变得缠绵悱恻起来,萧云衍从塞外带回来的女子,身着一袭异域风情的绫罗绸缎,大胆的露着手腕跟脚踝,姿态娴雅,身段聘婷的由殿门口走了进来。
行到大殿中央,福下身子,盈盈一拜,虽是江湖女儿,礼仪谈吐倒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民女明媚,愿献舞一曲,恭祝圣上江山永固,百姓长宁,恭祝王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举止得体,又会说话,大殿中箫声轻扬,长袖漫舞。
柳明媚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一身红衣,宛若绽放的红莲,身段婀娜,又不失矫健。
行走江湖,自然有功夫傍身,随着箫声骤转急下,她的娇躯随之旋转,玉手挥舞,数十条红色绸带轻扬而出,厅中仿佛泛起红色波涛,柳明媚凌空飞到那绸带之上,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
一舞毕,大殿中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就连萧云衍也目露欣赏,忍不住为之拊掌叫好。
“妙哉,妙哉,真乃奇女子。”萧逸蘅更是赞不绝口。
柳明媚微微一笑,抬起袖子,拂去额前的香汗,她两三步走到萧云衍身旁,跪坐下身子去,素手执起一旁的酒壶,微微颔首,伺弄茶水。
收起江湖女儿的放荡不羁,一眼望去,柔顺温婉,竟丝毫不输给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萧逸蘅眼底划过一抹满意,执起酒杯,豪爽的一饮而尽。
若云衍真能与此女子喜结良缘,被温柔以待,被悉心呵护,说不定能治愈好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楚景容怔怔的看着,一颗心像是被凌迟般,窒息的痛无孔不入的向四肢蔓延。
他不是瞎子,他能看到,因此也就没错过柳明媚眼底的万千倾慕。
她是……心悦二郎的,她在用自己的柔情打动二郎,等待着二郎给她回应的那一天……
原来,他曾经弃若敝屣的深情,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温柔。
“虽有美女相伴,也不能贪杯,云衍,今晚还有家宴,你看要不要带上明媚一起……。”
萧逸蘅话还没说完,却见楚景突然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四溅,破碎的瓷片扎进手心里,一时间鲜血淋淋,他却浑不在意。
眼底是让人心碎的悲凉,楚景容霍然起身,眨眼的功夫,身影就逼至萧云衍跟前。
伸出手去,用染血的掌心,卡住了柳明媚的脖子,将人一点点的从地上提了起来。
柳明媚也有武功在身,可楚景容的身影步伐,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已经被扼住了喉咙。
鬼谷弟子行走世间,不可滥杀无辜,这是师门的教诲,楚景容一直谨记于心。
可这一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声音疯狂叫嚣,杀了这个狐媚子,这样二郎就不会再看向别人,就没有机会扑向别人的怀抱,弃自己于不顾。
可楚景容也清楚,就算杀了柳明媚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二郎的深情,只有曾经的那个他不屑一顾,除此之外,谁都想拥有,谁都想霸占。
楚景容刚要松手,偏偏这个时候,萧云衍猛然起身,伸长手臂,用虎口卡住了楚景容略显纤细的手腕。
扭头望去,那人第一次将目光全然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开口,却是严厉的质问:“老师,你干什么!放手!”
柳明媚挣脱不开楚景容的桎梏,挣扎越来越无力,双眸浮现血丝,再这样下去,可能就活不成了。
楚景容双眸中划过一抹茫然,曾经的萧云衍,从来不会用这么冷漠的态度命令他。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楚景容隐晦的用指尖顶住柳明媚脖子上的穴位,掌心没有再用力,可放眼望去,柳明媚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痛苦扭曲。
“放手!”眼底划过一抹急切,萧云衍攥住楚景容手腕的虎口逐渐收紧,试图逼迫楚景容收手。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楚景容什么也听不到了,琥珀色的眸子深深望进萧云衍的眼底,他能在那人深邃的眉眼中看到失望,急切,责备,却唯独看不到让他朝思暮想的情深与怜惜。
楚景容忽然觉得好冷,冷的他四肢发抖,牙关轻颤,一颗心也覆上寒冰,被冻得生疼。
一声骨骼交错声响起,楚景容吃疼的卸了力气。
萧云衍瞳孔一缩,连忙收回手去。
柳明媚摔倒在地上,单手捂着脖子痛苦的咳嗽喘息。
楚景容垂眸望着自己青白肿胀的手腕,什么都没说,他平静的将手收回袖袍,转身朝殿门外走去。
瘦削单薄的身影,径直走出灯火通明的大殿,任凭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冰凉刺骨的寒冷将他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做了一天的高铁,总算到家了,今天少更点,明天继续虐~
第55章
萧云衍下意识想要追出去, 却被萧逸蘅一句话钉在原地:“云衍,晚上的家宴,父皇母后还在等你, 你想去哪?”
是啊, 他想去哪呢?
他跟楚景容已经和离了,不是下定决心再无瓜葛吗?
为什么离别三年, 一朝回来, 他努力不去关注, 不去侧目,还是会因为那人的一个眼神, 一个背影,让所有的努力化作泡影。
景容他怕疼的啊,自己怎么能弄伤他?
萧云衍的面色有些灰败, 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低着头在大殿中矗立许久, 最后转身慢慢坐回到案桌前, 萧云衍举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可惜果酒清淡,就算喝再多, 依旧无比清醒。
那一道骨骼交错声,那青白肿胀的手腕,还有那人寂若死灰的目光, 让萧云衍心如刀绞。
他宁愿自己承担了所有痛楚, 都不愿一丝一毫落到楚景容身上, 更遑论是自己施加的伤害。
楚景容提着酒回到王府,已经是夜深人静, 青梧刚准备睡下, 还没来得及熄灯, 就听到房门外不寻常的动静。
会是公子回来了吗?
今天是王爷班师回朝的日子,公子盼望这一天盼了三年,今天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定是要与王爷耳鬓厮磨,以解相思之苦,按理说不该这个时候回来才是,青梧甚至都做好了楚景容彻夜不归的准备。
随便披了件外袍,青梧推开门走出去,如今已经是数九寒冬,地上还覆盖着一层未消融的积雪,刺骨的寒风吹进脖颈里,冻的人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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