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意外的是,楼画看见这场景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波澜,只淡淡答:
“半妖。”
他的回答和识海中的应龙叠在一起,区别是,应龙的声音有些微颤抖。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半妖这种罕见的东西会扎堆出现。”
应龙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道:
“记得我上次说的吗?人类与妖结合,就算能怀上后代,后代也大概率是有先天的畸形或者残缺,或者根本就是怪物,就像这里这些……人一样。”
“而半妖中比较成功的范例,就是能结成妖丹,像黑猫或者小黑蛇。如果说他们是‘合格品’,那这里这些全部是‘残次品’,而同时拥有心脏和妖丹的你,便是半妖中最为理想的形态。”
“你和小黑蛇他们,并不是偶然产生,而是用数以百计的失败品赌出来的特例。这种情况下,我猜多半是有人……”
“有人四处找修士和大妖,刻意配出来像我们这样的东西。”楼画有些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没跟你说过吗?”
“……”应龙突然噎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楼画是如何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想了半天,还是跳过了这个话题,问:
“为什么?”
“我上哪里知道?”楼画冷笑一声:
“一个物件的用途,自然只有制作它的人才清楚。”
话音刚落,楼画目光一顿,这便拽着温见贤,敛了身形躲去旁侧。
而后,石室里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
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从另一头走出来,他在石室里转悠一圈,像是在挑选心仪的物件。最后他从笼子里拖出来一只兔身人脸的怪物,这便哼着小调,打开炼丹炉扔了进去。
小怪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叫声的后半段被烈火淹没,了无生息,连反抗都来不及。
见此,温见贤似是觉得残忍,紧皱了眉头。
但他挪开目光前,又被那丹炉吸引了注意。
温思齐努力眯眼想看清,喃喃道:
“那丹炉,怎的有些眼熟?”
“什么?”
“你看上面印着的,像是怀杏阁的纹样。”
石室内灯光昏暗,他们离得又远,温见贤看不清。
而楼画哪里知道怀杏阁的纹样长什么样,不过听温见贤这样说,他倒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但他的思绪很快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温思齐,我叫你办的事情,你怎的一件都办不好?”
一道女声突兀地出现在石室内,她声音娇媚,说话间有另一种细微的古怪声响伴着,像是蛇类吐信发出的“嘶”声。
“锁魂针给你你都捉不回楼画,我要你有什么用!”
听见“温思齐”这个名字,温见贤人有一瞬的僵硬。
他探头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那黑衣人的背影。
楼画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作势便要起身去捉温思齐。
“乖宝,先等等!”
应龙的声音有些许严肃,他停顿片刻:
“这个声音,我有点耳熟。”
“大人,虽然楼画没捉到,但那黑蛟……”
那边,温见贤还在跟女声解释。
他半跪在地上,身前的地面置着一块绿色晶石,是修真界常见的传音法器。
那女人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黑蛟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雪凰,要的是白泽!我和兄长筹谋这么多年,就造出两具神躯,现在倒好,二话不说全弄丢了!楼画那鸟人翅膀硬了捉不回来,白泽更是不知所踪,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女子尖锐的声音响彻石室,也正是这时,应龙突然略显凝重地说出一个名字:
“相柳。”
楼画自然听过这个名字:
“上古凶兽,九头蛇身,相柳?”
“是她没错,这女人跟她兄长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化成灰我都认得她的声音!但这都过去万万年了,她居然还活着??”
听见这话,楼画微微弯起唇角,嘲讽道:
“看来上古众多异兽中,就你命短。”
“怎么说话呢,我那叫舍生取义!”
应龙跳脚,但随后又回归正题:
“她一直活着,却从未露面,还暗地里造了这么多半妖出来。此事定有蹊跷,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与我何干?早说过了,我对拯救苍生没兴趣。”
说罢,楼画抬手,欲以灵力凝结成弓。
这家伙向来是个不多考虑后果的,应龙眼看着自己劝不住,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那我的逆鳞,你要吗?”
周围略微下降的温度停滞一瞬。
随后,回归正常。
一边的温见贤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动静,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前面的温思齐身上。
温思齐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一直在镇上帮药铺老板炼药维持生活。
有时候他工作忙,会回来晚,也会夜不归宿。
温思齐是他仅剩的亲人了,当初也是他从贼人手里救下了自己。所以一百多年来,温见贤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
然而现在他却有点动摇了。
他的弟弟,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却在这样一个狭小地宫里用一条条人命炼药。
他跟那女声的交谈中,还提到了锁魂针,和楼画。
所以楼画的伤,是温思齐干的?
仔细想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温思齐说外面危险,从来不让他出门。
温思齐说有人一直在找他,所以坚持要让他住进法器中的小世界。
温思齐说怕他冲动,于是选的保护法阵足足有天阶,就算他花费多年找见阵眼,凭借自己的力量也绝对出不去。
而这些细节在亲情的掩盖下趋于模糊,他也从来都没有深思过。
究竟是保护,还是圈养?
越深想,温见贤心中就愈发冰凉。
他到现在还抱有一丝侥幸,于是探出头去想再看看清楚。
然而下一瞬,便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见贤整个人一僵,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他身后,黑色面具映着冰凉的冷光。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楼画,但当他转头时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消失无踪。
周围只有笼子里半妖无意义的哭嚎,还有面具人略带轻佻的一句:
“神子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016章 幻梦
温见贤自出生那日开始,就被贴上了神子的标签。
他是怀杏阁三代人中唯一觉醒了血脉的人,天生伶俐,对医道的领悟也高于旁人。
更重要的是,他体质特殊,必要时可以命换命,活死人肉白骨。
这样的天赋会招来祸患,怀杏阁的先祖为了保护每一代神子神女,选择隐世而居,只在必要的时候出山。
曾经温见贤的师尊也告诉过他,时时刻刻都要保护好自己。
但温见贤不爱习武,只喜欢研究草药和医术,更喜欢游历四方。
他保护不了自己,好在,他有个对他很好的弟弟。
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兄弟俩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但温思齐并不像温见贤那么幸运,他没有神子的血脉,也没有习医的天赋,倒有几分武学根骨,日复一日修习下来,修为也稳固尚佳。
只是怀杏阁武学部在另一个山头,兄弟俩很少能见面,这成了温见贤少年时期一大憾事。
后来,温见贤过够了怀杏阁枯燥的生活。
他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躲在山里研究理论,这便向长老申请出门游历。
长老以他会遇到危险为由拒绝了他,直到温思齐说,他愿意跟在兄长身边保护他。
最终,温见贤如愿出了怀杏阁。
他游历四方,隐姓埋名当个江湖郎中,悬壶济世传下不少佳话。
其间也有人探听到了他真实身份,对他的能力起了歹念,但那些找事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弟弟打退了。
他跟弟弟生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是亲近的人很难辨别出来。于是久而久之,修真界便起了传闻,说怀杏阁神子不仅医术卓绝,修为也高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只有温见贤自己知道,如果没有弟弟,他连那些三流小宗门的外门弟子都打不过。
原本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直到有一天晚上,熟睡的温见贤被尖叫和哭嚎声惊醒。
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冲出去时,原本像世外桃源一样的怀杏阁火海冲天。
满地都是同门的尸体,地上的血太多,流到一起,将溪流都染成了红色。
几十个面具黑衣人在宗门内烧杀抢掠,用锁魂针、用毒,毁了他爱的一切。
后来,他也被盯上了,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温思齐赶来,打跑了贼人,将他从血海中救出。
温见贤听温思齐说,那些人原本就是冲他去的,他们杀了怀杏阁满门,就是为了将他掳去。
所以弟弟特意用法器为他开辟了一处小世界把他藏进去,让那些人找不到他。
他说,这里很安全,他说,他会保护他。
温见贤信他,就在小世界里住下,一住就是一百年余年。
但现在,他弟弟就在他眼前,和那些杀人凶手是一样的装扮。
说要保护他的人,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温见贤人都是麻木的,直到被五花大绑塞进笼子里带出地宫,他才意识到为何刚才的炼丹炉上会有怀杏阁的纹样。
因为他刚才所在的,根本就是怀杏阁遗址的地下。
他有一百多年没呼吸过真实世界中的空气了。
被带上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曾经山花烂漫草药遍地的山门院落早已被枯草盖满,门上的“怀杏阁”也被撤下,换上了“玉骨教”三个大字。
从刚才开始,温思齐就沉默地跟在笼子旁边。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温见贤就那样沉默着被带去了玉骨教的祭堂,那里还有几个跟他们一样的面具黑衣人,祭堂地面的中央还有另一个笼子,里面盘腿坐着一个黑发黑衣的俊朗青年。
听见响动,青年微微睁开眼,露出的是青碧如湖水的双眸。
温见贤看他一眼,又抬眸,去打量这一方祭堂。
这片祭堂是拿怀杏阁的正殿改造而成的,曾经那些熟悉的陈设都不见了,连墙壁都被换上一片乌色。
空气中有种难以形容、令人作呕的腥气,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三具骨架。
那些骨架可能是谁的,温见贤并不想深思。
“我们神子大人,到了这时候怎么如此淡定了?哈,我还以为按你的脾性,会吓得哭爹喊娘鼻涕直流呢。”
正在这时,先前抓住温见贤的面具黑衣人出声道。
他身材魁梧,声音粗哑,说话的时候,还走到一边,亲亲热热搭上了温思齐的肩膀。
温思齐往旁侧让了一步,挣开了他。
而听见他这话,笼子里的温见贤倒也不恼,他只觉得奇怪:
“你跟我很熟?”
魁梧的面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哈哈大笑一阵,随意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面容上,脸颊处有一道可怖的刀痕。那刀痕扭曲着经过眉毛眼睛,一直到下颌才终结,这让那人原本就不温和的长相更显狰狞。
“我和你,自然是熟的。”
-
地宫,石室。
楼画从角落中走出来,嫌恶地掸了掸自己素白衣袖上沾染的灰尘。
“温见贤被那群人带走了哎。”
应龙暗戳戳强调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了不会管他。”
楼画语气里带了丝淡淡的嫌弃,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别烦我。”
刚才温见贤暴露,弄得一阵鸡飞狗跳,也多亏他闹得这一出,石室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一方空间内,只剩了怪物们的嘶吼,还有丹炉燃烧时噼啪的火焰声。
楼画走到丹炉前,正欲开炉,抬手时却瞥见身前矮桌上有个小东西。
他微微挑眉,拿起来看了一眼,见是之前温思齐用来联络相柳的传讯晶石,似乎是离开的太匆忙,被遗忘在这了。
楼画微微扬起唇角,没多犹豫,注了丝灵力进去。
这种晶石一般都是单独联络所用,一式两份,注入灵力后,另外一块的持有者便能接通。
果然,晶石闪烁两下,传来了对面人不耐烦的声音:
“又有何事?”
还是相柳。
楼画抬指点在自己喉结处,用小法术改变了自己的声线,不紧不慢道:
“大人,楼画捉住了。”
“当真?”
相柳的语气显然激动起来。
她吐着信子:
“算你有点用,明日,不,今夜,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给我送到总坛来!”
“总坛?”楼画尾调轻轻扬起,是个疑问的调子。
相柳这才想起来,她并未把总坛的位置告诉温思齐:
“罢了,总坛位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将那鸟人看好,等我过去亲自将他带回来。”
“谨遵大人吩咐,不过大人,楼画此人疯癫难料,恐生变数。您大费周章生擒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也是你能问的?”相柳陡然拔高了声调。
“自然不敢。”楼画笑意渐深:
“是楼画自己想知道,他还说……”
“说什么?”相柳此刻才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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