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 宋悬只好将心底的疑惑暂且压下, 道:“魏国公世子生性放诞散漫,自然不愿拘束于庙堂之地, 陛下既然看重于他,何不从魏国公处下手?”
商清尧把玩着一块玲珑玉佩, 听了宋悬的话半垂下眼,但没有说话。
………
谢世子满怀心事的回到魏国公府,张仙师带着拂尘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左顾右盼终于瞧见谢棠如从马车上下来, 恨不得马上把眼珠子黏他身上去。
“仙师可有事情?”谢棠如挑了挑眉。
张仙师修行多年,不管学艺精不精,但装神弄鬼的本事那是只叫张道士学去了皮毛。他念了几句道家的经文,摆足了高人姿态,才在谢棠如似笑非笑的视线里慢吞吞道:“贫道算出来世子近日会有一劫,因而提醒世子要多加小心,若是遇到难以决断之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棠如的眸光沉了沉,指尖捻过衣袖,半晌才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仙师神机妙算,我确实碰见一事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仙师可否提点我两句?”
张仙师摸了摸胡子,心想反正提醒了你也不会听,何必还要为难他即兴给编两句词。
张仙师高深莫测道:“世子只要遵循本心行事便可。”
遵循本心?
这话人人都会说,可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也难以衡量。
这道士搁这儿糊弄他呢。
不过谢棠如本来也就不指望道士的建议,就算给了他也未必会听,客客气气地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多谢仙师提点,愚辈懂了。”
他说完就走了。
张仙师:……不是,你懂什么了。我都还没有懂!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棠如飘然远去,和倒霉徒弟面面相觑,倒霉徒弟张道士小声道:“……世子悟性这么好吗?可是咱们还没有跟他说……”他说到这里被张仙师瞪了眼,立刻悻悻闭嘴了。
——
其实师徒两个合计了好几天,计划给谢棠如编个劫难出来,然后再有张仙师出面化解,顺理成章提出条件,让谢棠如放他们离开魏国公府。
结果计划只来得及完成了第一步。
张仙师喃喃:“难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这么不好骗了么?”
走远之后,谢棠如脸上的表情淡下来,吩咐渐霜:“盯紧他们的动向,我有事情要问他们。”
渐霜眉眼弯弯:“是。另外薛慈宜说要见您。”
这倒是奇了。
薛慈宜来了魏国公府上这么久,每天不是荡秋千便是挑剔府上提供给她的衣食住行不好,比在自己家还要坦,完全没有想过要见一见魏国公府的主人。
谢棠如沉吟一霎,起了点兴趣:“那便见一见。”
薛慈宜脸上恐怖的血痕已经退去,依旧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她托着腮一脸天真望着谢棠如,好奇上下打量,良久咯咯地笑起来:“魏国公世子原来是你呀,你穿裙裳倒也很好看。”
“薛姑娘近来在府上可安好?”谢棠如没有接薛慈宜的话,淡淡挪开话题。
提到这个,薛慈宜一张小脸立刻鼓了起来,抱怨的话滔滔不绝:“一点也不好。你们魏国公府也太穷了吧!你瞧瞧我身上这衣服,在我家里头连我婢女都不穿。”
她的天真骄纵和在虞州时一模一样,但是对一个经历过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还曾经沦落烟花之地的女孩来说,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谢棠如微笑着听她说完,淡淡道:“若是薛姑娘瞧不上魏国公府,尽管可以回虞州 。”
“………”
薛慈宜只沉默了不到一刹那,随即笃定地开口:“你不会赶我走的。”
“哦?”
薛慈宜:“我是罪臣之女,要是有人看到我从你府上离开,就知道你是包庇犯官之后。到时候你爹和我爹就一个下场了。”
她歪歪头,天真的口吻里透露出对生父下场的毫不在意。
以及同样不合时宜的聪明。
谢棠如开始觉得这位被虞州刺史当眼珠子养大的千金有趣起来了。
“我爹不会和你爹一个下场。你爹脑子犯病谋逆,我爹可没有。”
“皇帝说你有就有了。”薛慈宜撇了撇嘴,“不过我爹脑子是有点病,还好我随我娘。我不想说这些无聊的东西了。我听说沈遇来过,你把他找给我,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她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
谢棠如不理会她:“薛姑娘好好养病,等薛姑娘病好了,好玩的事情多着。”
就怕薛慈宜的小命不够玩。
渐霜和谢元站在门口说话。
谢元抱着他的剑,懒洋洋靠在门上:“我听说里面那个小姑娘长得和你很像,是不是你流落在外的姐妹?”
“胡言乱语。”渐霜冷冷道,“我可高攀不起虞州刺史的千金,何况我也没有瞧出来哪里相似。”
她和被半路捡回来的谢元不同,她自幼被养在先魏国公夫人身边,被悉心培养,说是这府里半个小姐也不为过。后来先魏国公夫人急病身亡,渐霜才跟在了谢棠如身侧。
纵然后退一万步,假如她真的和薛慈宜存在什么所谓的血缘关系,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哪里称得上什么姐妹?
“确实不太像。 ”谢元摸着下巴,“她长得比你好看。”
渐霜冷冷瞥他一眼,谢元收了嬉皮笑脸,神情认真地说:“她那双眼睛和你确实有点像,不过也就是眼睛了。她和世子的眼睛也像呢,天底下的眼睛来来回回这就这样,都是两只,谁还能凭空多出第三只?十有八.九是巧合。”
这话居然有点像安慰。
“当然是巧合。”
两人说话之间,谢棠如从屋内走出来,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位薛姑娘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些,我爹的微薄俸禄哪里养得起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如今府内不比从前,正是艰难时候,每顿给薛姑娘两个馒头也就够了 。”
渐霜嘴角抽了抽:“是 。”
薛慈宜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得罪了这位素来和宽容大度沾不上边的主子。
谢棠如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又说:“渐霜替我回书房研磨,我得写封信给商清尧。”
渐霜迷惑地眨眨眼。
“还是薛姑娘说得对,万一皇帝发现我私藏罪臣女把我爹砍了怎么办?我得成为陛下倚仗的重臣才能到时候保住我爹的命啊。”
渐霜:“………”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她对此不发表任何看法。
虽然世子嫌弃沈遇半个字真话都没有,不过渐霜觉得谢世子大人与沈遇相比,这胡编乱造的本事也不相上下。
要是魏国公知道世子这一番拳拳孝心,大概会感动得抄起烧火棍追着世子打三条街。
谢元:“那世子是打算入朝为官吗?”
“是。”谢棠如笑吟吟道,眸光明明灭灭,分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帝王厚爱,我若是三番五次推辞,岂不是成了不识好歹——你们觉得我向商清尧要个什么职位合适?”
这话渐霜和谢元都不敢回答,对视一眼,低着头哈哈打马虎眼:“这都取决于世子的心意。”
其实也得看商清尧怎么想。
古往今来,还没有听说过逼人当官的。不过放在自家这位世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了。
“北门学士倒是个不错的官职。”谢棠如眯了眯眼。这个官职是执掌帝王身边诏书起草颁布的职位,更正式一点的名称是“翰林大学士”,算得上帝王身边的亲信官职之一,虽然品阶不算高,但每天能接触到的军政机密数目恐怕仅次于皇帝本人。
更重要的一点,这个官职上朝时站在帝王身边,百官之上。
——用不着谢棠如仰视他人。
足够低调,看似不起眼但实际掌握的权力可不小,而且也不会累死累活。
谢棠如很满意。
商清尧对谢棠如愿意继续出仕也很满意于是二话不说让他走马上任。
唯独有两个人不太满意。
一个是宋悬,他总觉得如此重要的一个职位交给谢棠如,万一砸在这位不着调的世子手里头,商清尧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于一旦。
另一个则是沈遇。
谢棠如新官上任,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引荐他。
只是如果不是差点把他引荐去做小黄门,沈遇会十分佩服谢世子胸怀之大度。
可惜沈遇没这个机会。
他只有狠狠唾弃谢世子睚眦必报、害人不浅的机会。
被安排到修史馆在一群老头子监督下每天抄书的沈遇面无表情地想。
第55章 心愿与身违05
当官没什么好处。
第三天天不亮就进宫点卯的谢棠如犹如一株焉哒哒的野草, 站在帝王身侧,如是想道。
丞相在禀告朝中要事的时候,他在打哈欠。
御史大夫在劝谏皇帝克制己身的时候,谢棠如也在打哈欠。
礼部尚书参新上任的翰林大学士放荡无忌、不守尊卑、不配和他同朝为官的时候, 谢棠如……刚刚打完一个哈欠, 混混沌沌的脑子转了半天,才意识到礼部尚书如此慷慨激昂指责的正是他本人。
谢世子无辜地眨眨眼睛, 指了指自己, 一脸茫然地看向商清尧。
商清尧正笑吟吟着看向他。
见此, 谢棠如若无其事站了回去, 连眼神都没有多给礼部尚书一个。
平日里这老头哪有那么正直, 不过是因着谢棠如作弄过他父子二人, 这老头借机报复而已, 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朝廷要完了一样。
啧。
谢棠如心下好笑。也就是商清尧脾气好, 如果换了暴虐无常的先帝 , 早把这个就差指着鼻子骂昏君的家伙拖出去斩了。
做皇帝嘛, 大抵还是做昏君快乐。
要想做个明君,可就不能随便杀臣子喽。
好脾气的皇帝商清尧沉静面容掩在十二旒之后, 影影绰绰。他听完礼部尚书激烈陈词后神情不辨喜怒, 居高临下俯视朝臣百官。
除了站在百官之外的礼部尚书,其他臣子皆纷纷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 屏气凝神。
一个个让谢棠如想到缩头缩脑的鹌鹑。
不过做臣子的都觉得这不能怪他们,今时不同往日, 新帝可不是恭维奉承两句就能糊弄得了的主儿。相反,看着脾气比先帝好的新帝实际上更加专.裁独断,不容臣子置喙分毫。
偏偏礼部尚书还没有认清楚局势,仗着自己资历老, 评判一下谢世子也就算了,毕竟谢棠如天天被人骂早就习惯了也计较不过来,非得扯上新帝识人不清这类不知分寸的话。
这不找死吗?
已经有臣子盘算着到时候要不要救济一下礼部尚书的妻儿了。
良久,高位上的帝王语意不明出声:“礼部尚书是在指责朕不堪为帝吗?”
不轻不重一句话,却叫礼部尚书瞬间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绝无此意啊!”
礼部尚书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陛下乃圣明之君,臣怎么敢有此等不敬想法,臣不过是觉得谢世子……谢世子他行径放诞轻浮,不懂礼数……”
宋悬站在百官队列里,听到这里不由得揉了揉额心。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谢棠如唇边笑弧弯得更深,这个时候还不忘记要拖他下水,看起来陈尚书是真的介意他做了一回陈家小兔崽子爹的事情。
至于陈尚书的话,谢棠如一点也不担心。
——反正商清尧会护着他。
不知怎么的,谢棠如心头莫名其妙就冒出来这么个想法。
他轻轻摇了摇头,提醒自己不能当真放肆太过,看向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的礼部尚书,道:“陈尚书,在下虽然从前名声不太好,但陈尚书也不能一直用旧日的偏见目光来看待我啊。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我亡羊补牢改过自新,陈尚书也不能空口污蔑于我吧?”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一脸心痛可惜的样子。
陈尚书的心比他痛多了,但是他张了张口,望着装模作样的谢棠如,准备好的滔滔说辞顿时卡在喉咙里,半个音节都憋不出来。
实在是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好了。”怕再说下去,谢棠如把礼部尚书在朝堂上气死,商清尧及时打住,“礼部尚书身为一部长官,本应为百官之表率,却不经调查就非议同僚,实在是你的过失。就罚闭门思过一月。”
他轻描淡写平息事端,礼部尚书苦笑不已,却也只能领旨谢恩。
这个惩罚听起来不重,但是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闭门思过一个月如果他手底下人有本事,这么多时间都足够把他架空了。
今天也确实是他得意之下失言了,礼部尚书暗想,虽然陛下看似是为了谢棠如主持公道,但实际上是在借机敲打自己,提醒他有些话不该说。
哪一个帝王能忍受臣子的冒犯?
自认领会了帝王真意的礼部尚书一口气都顺了不少。
………
朝会结束之后,谢棠如被单独留下来。
内侍为他奉上今年的雨前茶,谢棠如喝了两口,顿时神清气爽、精神提起许多——无他,完全是这茶太烫了,烫得谢棠如的昏昏睡意瞬间全跑光了。
“给我换杯凉茶来。”谢世子五官皱成一团,话音落下,滚烫的白瓷茶杯就被人从他掌心抽走,换了一杯冷茶。谢棠如端起来喝了口,才回头去看人准备道谢。
这一看连人带着杯子都僵住了。
纡尊降贵给他端茶递水的不是什么小太监,而是普天之下伤了个指甲片都有一堆人要死的皇帝陛下。
谢棠如觉得手里头的茶也不是那么凉了。
反倒是他的心,凉得很。
商清尧眉眼间噙着层浅薄的笑,他端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杯冷茶,片刻后看向谢棠如,去接他手中的杯子:“还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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