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声不知何时手上多出一把弓箭,那是一直藏在她身后的死士递给她的。她指尖抚过绷紧的弓弦,在指腹按压出痕迹,下一刻就要割断般——
她将弓递了出去,嗓音提高,漾开在夜色里:“谢世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感情都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感情,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声线甜蜜却充满恶意:“我想有些话已经不用我再多说了。你喜欢商清尧,从来不是你真正的想法——那只是蛊虫在欺骗你。”
同心蛊种蛊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当事人绝不能意识到自己中了蛊。一旦被揭破真相,蛊虫对思绪的蒙蔽作用也会解除。
“那本来是我要人给废太子种的同心蛊,但不知为何却突然失踪了。谢世子,你觉得它现在应该在哪里呢?”虞声歪了歪头,带着某种恶意的诱导。谢棠如中的蛊当然不是她当初要给废太子下的那一只,但是她也并没有说谎话不是吗?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问一下你面前这位陛下,我说的有没有错?”
商清尧闭了闭眼。
在这样的时机,说出这样的话,不得不说是高明的手段。
眼睫轻垂,谢棠如握住了她递过来的长弓,神情在阴影中晦暗难辨。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也传到了另一端。商清尧的人与虞声的死士泾渭分明,无声对峙着。轻薄绵密的雪花落在所有人的发上、衣上。
最后一句话含笑落下。
“他欺骗了你。”
一支打磨过的锋利长箭被递到谢棠如手中。
虞声蛊惑着他:“结束这个错误吧。只有你亲手结束这个错误,才能抹去他加诸给你的欺骗与耻辱。”
“到时候我们回到岭南,你会成为鬼方族最尊贵的少主,而今日种种的爱与恨,只是一场不太好的梦而已。”
她笑盈盈地看着谢棠如挽弓搭箭,心中泛起隐约的波澜。
商氏皇族的血脉终究要终结于她的手——江山万里、长生不老,都灰飞烟灭。
箭尖对准商清尧,谢棠如拉开弓弦,却没有着急将这一箭射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虞声见他始终没有动作,不由得心下生出几分焦虑。她的计划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可在对上谢棠如的实际反应时,这份“完美”免不了有一丝漏洞。
“谢世子是心软了吗?”虞声指尖点了点唇瓣,柔软甜蜜的笑意无端冰冷。
“心软?”谢棠如微微一笑,始终注视着前方,“不是虞姑娘你自己说的么,我本来就是受控于感情、心慈手软的凡夫俗子啊。”
远处商清尧听到他的话,眸底光辉动了动。
虞声感到不可思议:“他欺骗愚弄你,给你下蛊,难道你还能原谅他?”
“虞姑娘神机妙算,但有一点恐怕没有料到——鬼方族的蛊对我来说不起作用。”他毫无波澜地看着虞声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度的愤怒与难堪上。
“怎么可能?”她惊讶失声。
“让虞姑娘失望了。”谢棠如言笑晏晏,“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中过蛊。至于你觉得我喜欢商清尧,那自然是因为我确实倾慕于他。”
他扬了扬下颌,声音毫不避讳被人听到。这句话清晰地越过水面,尾音模糊传入商清尧耳中。
“无论如何,我自己的真心还是分得清楚——我就是喜欢他而已。”
话音落下,谢棠如动了动指尖,银白箭锋无人察觉地偏了偏,随即长箭离弦,刺破冰冷的空气,直直朝商清尧射去。
虞声瞪大了眼睛。
那支箭顷刻逼近,贴着商清尧的脸颊擦过去,钉入他身后人的眉心。力道之大,让箭刺破头颅,鲜血炸开。
商清尧回身望一眼,被一支箭钉死的人仰倒在地,露出被忽略的真容来,正是这场宫变中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沈遇。一柄锋利的匕首从他袖中掉出。
但凡刚才商清尧让他再靠近一步,现在的结果就可能截然不然。他本来是虞声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准备的后手,万一谢棠如一时心软将箭射偏,沈遇就会即刻动手,混乱之中,谁都会以为谢棠如那一箭才是害死商清尧的罪魁祸首。
但是谢棠如从他们的计划里跳了出来。
虞声跪倒在地,口中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同生蛊将她和沈遇的性命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们犹如彼此的半身,但凡一方出事,另一方也无法独活。
她感受到体内的生机正在迅速被抽干,昔年她以秘术借出给沈遇的性命,在这一刻,全部在她身上偿还了回来。
她眼前的景物已经朦胧一片,犹如隔着一层血雾。虞声用手撑地,半晌终于艰难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着谢棠如,声线如她的性命般似风中之烛微弱,却又带着一股不甘心的执拗。
“谢棠如,你告诉我——金夫人是不是还活着?”
这一刻父母的仇恨纠葛,鬼方族的扑朔命运,都在离她远去,她最后想起来的还是最初那张温柔的脸。
她这一生,不过是匆匆一梦,空空如也。
但在命运的尽头,她还是想要一个回答。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谢棠如的衣摆,最终指尖只是无力地颤了颤,随即落了下去。
“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
然而能给她的回答,也只有这一句罢了。
虞声合了上眼睛。
第85章 吹笛到天明05
领头人一死, 其他剩下的士卒不成气候,很快溃不成军。一场蓄谋已久叛乱在曙光未亮之前戏剧地落下帷幕,潦草收场。
但谢棠如和商清尧知道,这还不是最终的结束。
“她最后和你说了什么?”商清尧低声询问, 眉宇间禁不住显露几分担忧。
虞声除了一张天真的脸和“善良”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在今夜之前,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她会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收场,带着她身后的重重谜团从此一起长眠。
她的死亡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让他们想要调查的东西又得绕上好几个弯。谢棠如射杀沈遇的时候, 确实忘记了他和虞声之间的同命蛊。
“没什么。”谢棠如轻声叹了口气, “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虞声她是先帝的血脉, 你的亲妹妹。”
商清尧面色未变。
多一个兄弟姐妹对他来说, 和世上多出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而且我应该知道你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了。”谢棠如对他说道。商清尧的生母大概就是当初提醒虞声母亲的那位宠妃, 先帝必然不能被人得知他杀自己亲生血脉的辛秘, 因此商清尧的生母只能被厌弃、被永远地堵住说出真相的机会。
谢棠如没有任何隐瞒地将虞声的身世和盘托出, “看来先帝和鬼方族早早就做过交易。”而且在虞声的描述中, 先帝答应了鬼方族恢复他们的自由,却没有做到。鬼方族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软弱之辈, 既然鬼方族还能和先帝和平相处这么多年, 那么先帝一定让渡出去了惊人的利益。
商清尧颔首,看着谢棠如弧线流畅的侧脸, 终于是开口问:“之前你说的……”
谢棠如眸光含笑,故作不解:“什么?”
“你说你没有中蛊的事情。”商清尧眼神专注, 不肯错过谢棠如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确实没有中蛊。”谢棠如沉吟了一会,“更准确的说,是种在我体内的蛊对我并不起作用。不过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情,至于缘故……我猜大约和我娘有关。”
他和鬼方族没有交集, 唯一的因果就是他娘。如果这中间有什么问题,也只可能和他娘有关。
他莫名地又想起虞声临死前最后的问题,眼神微敛。
“……”商清尧面对他的解释“嗯”了一声。
谢棠如见状不由得失笑。他知道商清尧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某种恶劣的心思让他不愿意就此坦诚。
“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商清尧沉吟,似乎是在犹豫如何措辞。面对谢棠如,他好像总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束手无措。
其实更像是无可奈何。
“……阿如,你喜欢我吗?”
他尾音放得极轻,犹如枝头一吹即落的梅花。
谢棠如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明确回答,突然问:“为什么我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你不躲?”
人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会让他们避开危险,像商清尧这种从战场上爬出来的人剁冷箭更是一种本能,可商清尧当时没有这么做。假如谢棠如那一箭的箭尖正对他的眉心,商清尧必死无疑。
“因为我相信你。”
而这份相信,源自于“爱意”。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谢棠如低声微笑:“陛下可以为我不顾自己,我也可以为陛下杀任何人。”他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商清尧,“无论陛下想问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声调虽轻,但极其笃定。
商清尧没有再问。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么中间那些扑朔迷离的过程,于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这场始于谢棠如心结的无声交锋,也终于谢棠如的心。
他终于坦诚地审视自己和商清尧之间的种种。
“阿如,我不需要你为我满手血腥。”
商清尧认真地看着他。
是陈述,也是承诺。
…………
大雪簌簌而落,谢棠如缓步漫过长桥,红伞撑开在琉璃天色下,漆黑发尾飘动,沾染剔透雪花。
他极快地弯了弯眸,眼底依稀闪过那日划破空气的一箭。
——他何曾料到,昔日曾对准商清尧的长箭,如今竟也会为他转而对准旁人。
便是孽缘,那也是缘分。
话至此说到七分,已不需要再阐明。
殿内的鹅梨香丝丝缕缕飘散,商清尧握住谢棠如的手,十指交扣。彼此贴近得甚至能够感受到从指尖传递过来的心跳。
商清尧垂眼,吻了吻他的眉心。
清而浅,宛如落在眉梢的雪花。
梦寐以求的珍宝终于被烙下烙印。
谢棠如纤长眼睫轻颤,指尖蜷缩起,又无力地松开,被男人紧紧抓住。他想要透过朦胧的视野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阖上。
最后一点力气被他用来仰起头,在商清尧唇边落下一个温柔安静的吻。
雪覆满窗沿,湖面盈满皎洁的月光,很快被随朔风扑落下的大雪彻吞噬。长夜无声,唯有灯花爆开的细细声响,最后第一抹晨曦从千山中跃出,万千霞光轰然炸开。
谢棠如支颌,端详着被好生供在细口琉璃瓶内的红梅,眉眼间生着些懒洋洋的倦怠。
商清尧为他拢好散开的领口,“天气很冷。”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谢棠如冷不丁地开口,对着商清尧缓缓道,“我爹还不知道这件事。”
商清尧搭在他领口的指尖僵了僵。
……这确实是件大事。
谢棠如眼尾掠过一丝幸灾乐祸:“不是说我爹要来宫里过年,陛下不妨趁着这几日想想该如何应对。”
商清尧不急不缓,沉静地一点头:“这样也好,是时候商量婚期了。”
“嫁娶一事,合该有父母之命。”
谢棠如:“………”
第86章 吹笛到天明06
魏国公暂且不提, 单说礼部的一众官员想着和和美美在家过年时猝不妨被提点,该为陛下立后事宜尽早做准备时人都傻了。
——陛下这是突然看上哪家姑娘了?礼部之前的陈尚书可不就是因为立后之事才出事的,难不成这次陛下是看整个礼部不顺眼?
从近侍口中得知陛下属意的中宫人选后,礼部官员们更是越发觉得陛下这是要找个借口对礼部动手。不说别的, 就说这第一步下旨——谁敢去魏国公府上下旨啊?魏国公那老匹夫真的会打人!
礼部官员们面面相觑, 商议了半日,没商议个什么章程出来, 决定能拖则拖, 先把其他事情给办了。
因此可怜的魏国公还不知道他将遭遇什么。
他只知道, 他养了多年的不孝子今年终于在年节的时候想起了他。孝心感天动地。
不孝子谢棠如确实不太想得起他亲爹, 他正在听宋悬说一件十足离奇的事情。
被他一箭射中头颅, 呼吸当场断绝的沈遇居然没有死成。
用“死而复生”这个玄妙的词语来形容这件事可能更准确——在宋悬处理叛乱后续, 打算把沈遇席子一卷丢到乱葬岗的时候, 手下突然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声。而他头颅上的伤口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复原愈合。
宋悬见此当即便知晓大事不妙, 严词警告手下人不可将此事妄言后, 立马禀告商清尧。当时在侧的谢棠如也正好没有错过这桩事。
“……人还没有醒。但是看情况过两天就能醒过来。这件事实在过于离奇, 臣已经吩咐所有人不要将此事传出去分毫。”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虞声还活着吗?”
“她死了。”宋悬回答。
这未免显得太过奇怪。沈遇与虞声的性命以同命蛊相连,谢棠如杀沈遇时, 虞声因此间接身亡, 但是虞声死了,沈遇这个直接被射穿头颅的人居然还活着。
调查真相不是宋悬的职责, 因此他禀告完事情后便迅速退下了。如此寒冷的天气,宋大人也只想早日回府烤火。
殿内便又只剩下谢棠如和商清尧两人。谢棠如似笑非笑:“倘若先帝在世, 恐怕要对这他苦苦寻找的不死之术如痴如狂。”可惜,他死的实在太早了。
“沈遇未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还有许多东西我们没有从虞声口中挖出来。”商清尧一边淡声道,一边批复礼部呈上来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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