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变成百年前立于此地的酒楼模样,红烛红布红主梁,一排喜气非凡的景象。大理石变成木质结构的楼台,典雅的木栅栏上精心刻画着吉祥的花纹。吆喝声、祝酒声、就差个唢呐声了。
来往觥筹交错的光影在这里上演,然后一声清朗的声响直接传到不敢轻举妄动的贺枫城耳中。
“夫君,该拜天地了。”女鬼顶着林熙的脸,一脸深情地望向贺枫城。
贺枫城撇了撇嘴,完全不屑于和一个披着画皮的女鬼有什么情缘。
“夫君,你忘了吗?你我年幼相识,青梅竹马。只是我家道中落,你战死沙场。我为你守孤坟,却被人所害被生生活埋!而你呢!甚至都没有在三生石畔看你停留过。”
贺枫城的红莲花纹流动着光芒,帮助其坚守本心不被幻术所迷。
贺枫城瞄准镜后的眼神带着点笑,“你讲所述之事乃是被你所噬魂魄的生前事混在一起的故事,却用着我的心上人的脸。真是……让人火大。”
女鬼看着贺枫城没有被幻术迷惑,反而再次举起了枪。她当机立断,舞着利爪冲了上来。
贺枫城现本就是魂魄状态,不归牛顿管。他踩着栏杆来了个信仰之跃,从二楼跳了下去。
结果周围的光影变幻。那些觥筹交错的人影又突然变换,本应该落地在青石地上的叫踩在火焰上,整座木质的酒楼转眼就在烈火中燃烧。
那穿着嫁衣的女鬼还穿着那身火红的嫁衣,却不知何时来到了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小女子弦歌为公子唱一曲。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贺枫城在火焰中来回寻找落脚点,正举起枪瞄准那脚步变幻的女鬼,便被那嗓子凄厉至极的腔调迷着,晕了一瞬又立刻回了神。只是那一瞬间的走神,贺枫城的衣服便被烧掉了一层。魂体的行头是随魂魄而变的,这烧掉了一层其实就把魂魄真的完全暴露在外。破烂的衣衫下,贺枫城背后的红莲越发娇艳欲滴,艳丽能滴出血。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舆图换稿,……放悲声唱到老。”
那女鬼唱的越发凄厉,夹杂木楼燃烧破裂的声响,越发诡异。实际上她的幻术一共三层,如今已经到了第二层——只是这第三层一用,却是伤敌一千自损百八。
会后她看见贺枫城背后那栩栩如生的红莲,歌声再次拔高,近乎失去美感仿佛杜鹃啼血的哀鸣。可是,子弹还是冲破歌声魔障,击穿女鬼的左肩。
朱楼宾客连着《桃花扇》的曲调一起随楼归为寂静,烈火熄灭,那古色古香的楼房变回教堂的大厅。
但是幻境没有结束。浓稠的血液从大理石上冒出来。沿着墙壁,琉璃窗,壁画从四面八方流淌而来。
贺枫城再次举起枪,拿枪对着十字架前穿着洁白婚纱的女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背对贺枫城,华丽的婚纱漏出有背部,混合青白色的肌肤和刚才被贺枫城一枪打下的半个肩膀,已然有了几分狰狞的意味。
贺枫城的脚下燃气火焰,那火焰并不炙热还带着微微凉意。他每踱一步,变回燃气一朵业火红莲。
“你不是鬼,而是妖,对吗?”
那穿着婚纱的“女子”缓缓回头,如果林熙在场,便能认出来这是程琤的脸。然后那张脸迅速扭曲变幻成各种各样的样子,美艳的,清纯的,嚣张跋扈的,楚楚可怜的……随后,连着整个身体都在变换,男子,女子,幼童,老人交杂扭曲成诡异的变幻。
最后脱离了人形的束缚,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贺枫城举着枪,心想:他以为自己是博格特吗?我是不是该喊一句Riddikulus (滑稽滑稽)。一阵白雾以那不明物质为中心,瞬间爆开扩散到整个礼堂。
浓稠血河捆着他的腿,白骨森森漂浮其上。
“……夜泊……你回来了!”血河上的黑雾卷着白骨攀附在贺枫城赤裸的肩膀上。
“你杀了我们,是你杀了我们!”
“为什么!你还好好活着!我们却什么都不剩!”
贺枫城站在原地,神魂分出的枪支开始发暗,白骨开始的利爪嵌入他的肩膀流出赤金的血。
“又是同样的招数,又是试图唤出我的心魔,你们跟十年前那团黑雾是一伙的。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妖了。”贺枫城站在血海一片的教堂中,眼神明灭不清,“你——是戏台吧。”
空间里传出男女老少的笑声,如若仔细听可以听出生旦净丑末各色角儿的腔调。
贺枫城看着淡然,对四周不闻不问,衣服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但是,那近乎于澎湃的怒气在第三层环境开启的那一刻开始便充斥了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的神魂在被一张黑网笼罩。那张黑网还不顾他的意愿开始收紧。
贺枫城虽然不确定,但是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他放下枪——准确的说,是将枪幻化到体内,双手自然垂落身侧,不反抗,不挣扎。
血河和白骨兴奋了一阵开始吞噬他的魂,不过刹那——这恐怖的场景仿佛被摁下了暂停,瞬间归于宁静。
贺枫城任凭白骨血肉缠身,看向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轻叹:“问菩提为何倒座,叹众生终难回头。”
“君名为何?”
几十个声音同时响起,“弦歌。”
贺枫城继续问道:“君为何物?”
声音静了半晌,繁杂声音变成一个沉静的男声,“弦歌。”
贺枫城一笑,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再想!你是谁?”
“一方古戏台。”那声音再次变幻,也听不出男女再答道。
贺枫城再次大声喊道:“你为人造物,无血肉,无悲欢,无喜乐。本身毁于战火,你又为何仍存于世间?你又为何方红尘!”
那声音像是气急败坏,却又不敢或者无法操控白骨血河靠近贺枫城一步。“我本众生相!你又是谁?”
在虚影之中,戏台上悲欢离合,哀怨凄婉,铿锵凌然一幕幕上演。随后是战火连天,世间百态。戏台吞噬的魂灵变成厉鬼向贺枫城冲去,却被挡在大红莲形状的烈火外!
贺枫城不怒反笑:“你道你是众生相,那你这众生相从何而来,可是你自己修得?”
语罢,贺枫城剑眉一挑:“你本灵器,道曰物无贵贱,佛念众生平等。品戏文中的离合悲欢而生灵智,却倒行逆施反过来吞噬人之七情,如今不知自己为何,还为魔物所用。还自以为为怨灵欲化厉鬼!荒唐可笑!汝之怨气本非汝怨,你又为何化厉鬼!还称自己为众生相!不过他人傀儡罢了。”
那声音化为一声巨响掀起血海,贺枫城足下红莲业火逐渐变得极为冰冷,冰霜蔓延上墙壁和彩色琉璃窗。
“那落迦。摩诃钵特摩。或咽焦热大焦热之炎,或闭红莲大红莲之冰。”
四周血海在红莲地狱中被瞬间冻结,瞬间崩裂为血色的小结晶随机消失。地狱重回人间。
言语破魔障。若是被平常修者看见,无论佛道大抵都会大惊失色。
幻境以破,堕落成妖魔的戏台,本就衰弱的灵智被附身在他身上的噬心魔一口吞掉。然后魔顺着血海缝隙逃离到外面。
贺枫城怒目收敛,眉目低垂。望着戏台溃散后,留在原地破碎不堪的幽魂。他合掌缓念:“或有众生临命终,死相现前诸恶色,见彼种种色相已,令心惶怖无所依;若……诸幽冥所靡不照,地狱众苦咸令灭。”大约是因为修行的主要是杀戮之术,超度的功力不够,加上这写被吞噬的鬼执念太重,还有几只停留在原地。其中就包含程小姐和她的孩子。随后,贺枫城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想起,声音很轻,但余韵悠远:“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最后几个幽魂消散,阳光顺着教堂彩玻璃再次照射进来。
然后,瞥见林熙似笑非笑在教堂大厅的祷告长椅上向他摆了摆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大师请坐。”
第24章 鱼
55
贺枫城大半时间是个君子,小半时间是个疯子。唯独碰上林熙,他觉得自己常常变成傻子。
贺枫城拖着因为心虚半身不遂的舌头,飘到林熙对面,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林熙的形容有些狼狈,完全没有往日温润如玉的心想。他全身披着一层不知道哪里打滚,卷的泥和土。他揉了揉乱糟糟的脑壳,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不知如何说出口的秘密。所以,有些事你不想说便不用说,不必感到为难。”
贺枫城叹了口气,对林熙的体贴感动又有点遗憾。林熙对他当然很好,但是哪种好并不完全源于爱情。他几乎感觉不到林熙对自己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仿佛那天他出轨了,林熙也能走到小三面前祝福对方好好照顾自己。
贺枫城觉得林熙需要知道,哪怕失去记忆的时候,自己也时刻觊觎他。“抱歉。我……我或许在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就对你图谋不轨。”
林熙挑了下眉,问道:“虽然你我共享龙脉益处,共担被龙脉侵蚀的代价。但你知道我在你身边,是图你纯阳之体吗?”
贺枫城知道林熙误会了,只能叹了口气回答道:“我猜到了。说起这个,我要谢谢老胡。”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阳气缺到这种地步,又为什么要借别人的阳气吗?”林熙表情肃穆,略显凌乱的刘海下眼睛明亮异常。
贺枫城坐到林熙身旁,摆出静静聆听的神情。
“极阴体质是天生的炉鼎体质。不仅对于修士十分珍贵,对各种非人之物更是大补。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亲生父母甚至都不能与我经常相见,怕粘上我的气味被那些阴间之物伤害。但是,纯阳体能够帮我掩盖极阴之体的气息,我才一见面就对你格外亲近。”
贺枫城的表情稍微有些绷不住,抿着嘴角,看着扶额的林熙。“那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也是想把我当成长期屏蔽仪,在贿赂我吗?”
林熙立刻坐直身体,想要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被贺枫城单膝跪地的姿势震惊。贺枫城单手捧起林熙的手,吻上他手背的擦伤。
“林熙,我贺枫城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人。但我并不贪婪,我所求的是你平安喜乐。所以,哪怕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不必为了我的感受勉强自己。”
贺枫城的眼神十分明亮却又温柔至极,说道:“我确实希望你能为我牵肠挂肚,又不希望你因为我苦恼。”
林熙反握住他的手,浅浅笑着。“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浑然一体。一个人若是把自己交给对方,喜、怒、忧、思、悲、恐、惊必然是一起给出去的。”
贺枫城突然靠近,拦住林熙的后腰,“所以,你会因为我开心,悲伤,生气,恐惧?”
林熙顺从地接受贺枫城越来越紧的拥抱:“说起恐惧,你知道我发现你离魂的时候,什么感受吗?”
“什么?”
“心急如焚。”
贺枫城将自己的头埋在林熙胸口,紧紧勒着对方的腰。让自己所有的感知范围里只有一个‘林熙’在和他的灵魂接触。他心里是有自己的,贺枫城心里这么想着。
“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你要对我负责的。”
林熙故作严肃的皱了皱眉头,“难道你之前觉得我不打算负责吗?我打算提裤子走了。”
“当然不是!”
“逗你的。”林熙展开眉头,“我只是想,坦白总是要有一个人先走一步。我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以情侣的身份喜欢过什么人,不过我会努力学习。所以……贺枫城你怎么了?”林熙发现自己怀里贺枫城的魂体突然开始变淡,连忙惊呼道。
贺枫城看了看自己变得透明的手,“看来,我的坦白从宽,得等我回去再说了。”
贺枫城的魂体渐渐变得透明,消散在林熙的视野里。
“他回去了。”老胡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狐里狐气的语调从二楼的阳台传到林熙耳中。
林熙翘着腿,看着老胡跳下来,那表情活像看见自己梦里见到的仙鹤成了一只半生不熟的叫花鸡。
他绷着脸,也不问贺枫城到底怎么回事,反而问起了张楚青,“小师叔让你来的?”
老胡动了动狐耳,迷着狐狸眼说道:“张楚青找人给姓贺的小子叫魂后,就跑去打妖怪去了。据说是什么心魔。”
“是噬心魔。你小时候给我念过呢。”林熙蹭了蹭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又清又亮。
林熙小时候五感受封,只有听力被林老保存了下来。所以他的习武修行多半靠老胡和张楚青念给他。以老胡的脑壳容量显然不足既肩负起教导未成年人的重任,只能给他讲讲睡前故事。最喜欢的内容就是林家历代先祖整理下来的游记,虽然大部分时候在吹嘘自己当时打过几个怪,但是林熙还记得其中提到了噬心魔。
这种东西就像个种子,一旦种在一个人体内就会一这个人的七情六欲为养料,然后开始吞噬他的修为和魂魄,足够强大后再变回种子附身下一个。由于一开始吸附的是七情六欲,所以很不容易被发现。只要在决定脱离到找的新的宿主这段时间内,最有希望除掉。
“你说,我现在过去给小师叔添乱还来得及吗?”林熙担心地说道。
“……你到底站的那边?”
老胡舔了舔爪子说道:“反正,你小师叔那个披着光风霁月皮囊实则城府深沉的货,才不需要你为他担心。不过,他误导那些人去吞食贺枫城,确实不太厚道。但你看在他也不容易的份上,就别跟他生气了。”
林熙的脸在教堂彩玻璃浸过的阳光里,显得几分模糊。“我知道,小师叔一早就发现了赵老跟国外那个邪教组织勾结,还发现最近的案子和当年蛊仙案有关系,很有可能是当年蛊神请来山魔作祟。毕竟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并没有请到山魔,而根据他们整理出来的线索,诱导总部做出这个结论的就是那个姓赵的老不死。于是,小师叔跟赵子凡练手设局,故意让他们在一年前成功放出噬心魔,让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同时,派出潜藏队伍在暗中攻击噬心魔寻找下一个宿体的分魂,却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子,导致程小姐的死亡。赵子凡因为这件事彻底和赵家决裂,我猜他将赵家老底翻了个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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