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纹章顾听霜从小看到大,就是顾氏家门的纹章,显而易见这是顾斐音的命令了。
“这么晚了,你是要出门么?”顾听霜打量着宁时亭。“是我爹的命令?看来你装病也并没有什么用处嘛。”
宁时亭在香阁装病时一向懒得打理自己,真病了更是如此,从来都是里头的睡袍天天换,换完直接裹两层大氅就出来见人。
今天不同寻常,他换上了以往升堂时才会穿戴的正装,沉黑的服制,绣着顾氏的家纹。外边裹了一个暗红的披风,显得人更苍白,带着水光的眼睛被烛火一晃,平常不太看得清的瞳仁里,那层奇异的深青一下子变得绿油油的,形如鬼魅。
但是哪里有这么好看的鬼呢?顾听霜下意识地想了想。
宁时亭说:“大事可以避开,有些小事还是免不了。王爷令我在此等候,说是已经找到了对付雪妖的高人,今夜要松开灵山禁制,让我过去一观。日后也好写了奏折向陛下报告。”
顾听霜有些疑惑:“灵山禁制?不是就在府中么,为何要出府?”
宁时亭说:“起初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看了西洲洲志才知道,当年王爷封印灵山,是取了东西南北四面施法结印,这才让来去无踪的山头固定了下来。殿下府上的那个封印正在西面,也或许是殿下命中与白狼群有缘,西面上去就是白狼神的居所,周围是岩浆火海和灵山永月,阻绝了雪妖来去的道路,故而不能从府上的这个封印中上山。”
顾听霜说:“这倒也是,那你们打算从哪里入手?”
宁时亭说:“王爷并没有再说其他的,只是让臣先过去。臣心里怎么想的,王爷未必会施行。”
顾听霜听后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说些其他的什么好,只是把玩着桌上的签筒,忽而兴致来了,把签筒往宁时亭面前一推:“既然要出门,走之前抽个签吧。”
他记得这个浮黎签非常之准,准得连他上次狼狈不堪地跑回来的事情都算了出来。
总之可以向宁时亭推荐一下。
宁时亭诧异了一下,大概是知道民事堂里有这么个东西,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
不过顾听霜要他抽,他也就顺着他的意思,随手选了一根,拿出来看。
顾听霜凑过来:“是什么结果?”
就听见宁时亭轻轻地说:“啊,好像不太好呢。”
烛火下,几行字次第浮现:
大凶,寻物在东南,险有所失,应得贵人。
“有贵人,还是大凶卦?”顾听霜问道。
宁时亭却伸手将签面轻轻地反扣在桌面上:“殿下不必在意,臣运气不好,抽签结果一向无非凶卦,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顾听霜说:“我不信,你运气差成这样?”
宁时亭也有点无奈。
他命数奇差无比,这是他拜师当天步苍穹给他算的。仙家人笃信占卜,而他从小到大,少有的几次步入寺庙、抽取运数的时候,不外乎都是凶兆。
从小到大坏事都过遍了,如今回头看,倒也算不了什么。
上辈子他过了一生衰败凋亡的命数,可是死后居然还能重活一世。也不知道是大运还是大劫。
顾听霜催着他再抽一签,宁时亭于是又乖乖地抽了一次,展开来看果不其然,又是凶签。
“怎么会这样?”顾听霜因为这签子应验过一次,所以对于它呈现的结果也分外上心。
他在一筒玉签里挑来挑去,挑了一支出来看,看见开头浮现“中吉”字样,赶紧递给了宁时亭,以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说道:“给你,这个才是你的。”
宁时亭接过来一看,玉签上的字样却在他们两人眼前硬生生地变幻成了“大凶”,又变成了上一签的字样。
顾听霜忘了,这浮黎签和凡人神庙中供奉抽取的签不同,上面的字样但凭持有人是谁决定,并不是定死的。
他有点慌张,又扒拉了许多根玉签,一一看过去,期望着还能找出一根不一样的。
然而事与愿违,每一根到他手上浮现的字迹都是一样的小吉,再交给宁时亭手里就变成了大凶。
等到他终于找到一根字迹不太一样的时候,定睛一看,上面的字样变成了:“小子莫烦吾”。
顾听霜:“……”
宁时亭却在旁边笑出了声。
他看着顾听霜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伸手轻轻地从他手中将那根玉签接了过来,放入袖子里收好。
此时此刻,宁时亭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殿下心意,臣领了。玉签上说臣虽大凶,但今日出入有贵人出现,殿下想必就是臣的贵人了,定然可以帮助臣转危为安的。”
顾听霜别开视线:“……你哄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紧跟着,府外灯光亮起,接人的仙鹤车驾已经过来了,层层通传后,下人进来低声回报,催促说:“王爷请您过去。”
宁时亭对顾听霜微微颔首:“殿下,臣先走了。”
然而尚未抽身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少年人扣住了。
“等一下。”顾听霜抬起眼,眼光清亮,“带我去,你一个人去找我爹,我不放心。”
宁时亭一时间哑然:“这……”
顾听霜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人,是我的猎物,我不会允许我爹随便驱使你。你带我过去。不是说今天我是你的贵人吗?”
宁时亭笑了:“殿下,臣是毒鲛之身,王爷他……并不会随便驱使我。而且您这样跟过去,恐怕……”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而见到眼前的少年眼中燃起了一抹金色的火焰,随机整个人定住了,失去了任何反应。
月牙紧跟着窜了过去,变回正常大小,推着顾听霜和他的轮椅往回走。显然对于“把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王藏起来”这一项工作已经烂熟于心了。
宁时亭一低头,看见袖子里蹲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狼,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这只小狼的眼神……
这只小狼……
怎么这么像世子殿下呢?
宁时亭想了一会儿,陡然发现了这是怎么回事——以前小狼对他态度不好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模样。
宁时亭因此还把小狼划分成了两个状态,一个是喜欢他的小狼,一个是不喜欢他的小狼。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殿,殿下?”
顾听霜的灵识占据着小狼的躯体,对于他的而反应感到很满意:“鲛人,还算聪明,没有让我花太多功夫解释。”
一出口又成了咕噜咕噜。
宁时亭低声笑,轻轻的一声:“您啊。”
他不再多说,只是掂量了一下小狼的重量,把他揣着走出了门。大氅垂下来一遮挡,倒是不太能看出来里面还塞了一只毛茸茸的狼崽子。
第70章
顾斐音封印灵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算宁时亭这几个月来无比认真地了解各种有关西洲的事情,依然也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
顾斐音这次选定的开启封印地点叫做凛日峡,宁时亭没有去过,地方比较偏僻,隐约快要出洲府了。
他凭借对于西洲地图的印象推测,这个地方正对晴王府,和顾听霜府上那个封印地点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雪妖进不去群狼的山崖,只有这个地方肆虐最严重。
也因为这个地方人迹罕至的原因,基本没有什么遮挡的地方。
宁时亭安排的水师和火师,施法的范围一般都在城镇中居民多的地方,或者是重要的物资转运点,不可能有经历再花费到这样不相干的地方来。
是以这条路越走越冷,车厢里放了整整三个水炭火,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全数结成了冰。
对于顾斐音来说,这已经是例外的慷慨了。顾斐音不是个随时随地会体念部下的人,因为他靠共苦来率领部下,他能抗过严寒,他的部下也必须跟上他的脚步。
宁时亭这样的人会拖后腿,多年来,已经有无数人,无数件事情明里暗里地告诉过他这一点。
宁时亭本来就在病中,这时候因为寒冷,不适的感觉更甚了。
他正要将身体缩紧一点的时候,就发觉自己的袖子又被拱了拱。顾听霜——顾听霜占据的小狼身体钻了出来,抬起金色的、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爬过来,开始非常不客气地撕咬他的衣襟。
宁时亭吓了一跳,以为顾听霜真的玩心起来,要咬烂他的衣服。不过一会儿后他就发现,顾听霜只是假模假样的咬了几下,等他的衣襟松开之后,才施施然地钻了进去,趴在他的怀里拱好。
狼是纯阳之物,灵山白狼更是上古神族,是至刚至阳的化身。凡间草原上传说,睡在狼皮做成的褥子上睡一夜,第二天必然要燥热得流鼻血,也是这个道理。
小狼这个时候裹上来贴住他,居然真的为他驱散了一大片寒凉的气息,让宁时亭稍微喘了口气。
宁时亭隔着衣衫拍了拍小狼的脑袋,说了声:“谢谢。”
他一时也拿不准是要谢顾听霜还是要谢小狼。
……这样钻进衣服中供人取暖,如果仔细想一想背后的人是顾听霜,还有点小小的奇怪。
总之这毛茸茸的家伙很乖,没有乱动,认认真真地给他捂着。
外边大雪肆虐,仙鹤拉动的车驾也越来越迟滞,等到宁时亭觉得外边的风雪几乎可以掀翻车顶的时候,方才听见有人秘术传音道:“宁公子,可以下车了,请随下属前往王爷会客的营帐,殿下在那里等你。”
宁时亭低声说:“知道了。”
他戴上手套,揪着小狼的脖子毛把顾听霜抓了出来,然后整理好衣襟,探寻的视线看了一眼顾听霜。
那意思是问他现在也要跟着下去吗?
顾听霜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钻进了他的衣袖中,大有赖着他不走的趋势。
宁时亭就拍了拍它,下了车。
人下车的一刹那就差点被风雪淹没,好在周围的随从都训练有素,宁时亭半口凝色的寒气还未吐出,火莲伞就已经罩在了他的头顶。
一列人见到他出来,齐声敬道:“见过公子。”而后护送他前往营帐中。
现在是夜晚,宁时亭不熟悉这片地方,举目望过去全是雪,被夜幕染成极暗的青蓝色,深色的岩石几乎要和天幕融为一体。
随从说:“公子走路小心,这两边都是断崖,白天里还好,晚上容易走错。这是王爷特别叮嘱的。”
宁时亭抬起头,看见远处又两个营帐并排放置在一起,中间间隔大约六七丈。
即使夜色浓重,他也能一眼看出两个营帐的布置不同,帅旗也不同。靠西的那个是顾斐音的营帐,靠东边的旗帜看不清,看位置应该和晴王本人的地位职衔不相上下。
宁时亭被人簇拥着送到营帐口,压低声音说:“王爷,臣宁时亭来了。”
顾听霜在他袖子里动了动。
宁时亭的声音很好听,就算是哑着的气音,也能透出一种别样的柔弱和淡静的感觉。
很快帘子就掀开了,顾斐音坐在里边篝火旁,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快进来,阿宁,见过大将军。”
宁时亭走进去行了礼,这才发现顾斐音面前还坐着一个人。
百里鸿洲。
宁时亭在这一刹那怔住了一下。
他知道的消息是百里鸿洲因这次的种种事端,被仙帝派来加强边防。因为苏家对晴王府步步紧逼,宁时亭亦递交了证据,说自己曾经受到苏家豢养的杀手攻击,仙帝态度模糊不清,最后只是和稀泥,派来百里鸿洲来善后。
而这个善后的时间,应该是几天之后,并不是现在。
一个时间的差距当中可以推敲的还有很多,宁时亭此刻看见顾斐音和百里鸿洲言谈甚欢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时顾听霜对他说的话:“——你这么自信把那个小屁孩送过去,就能彻底阻绝这种纷争?”
“你说日后百里家会和晴王府决裂,但要我说,晴王府手握重兵,百里家握着开国以来千百代的冰蜉蝣杀手,仙帝对此应该是一样的忌惮,怎么看都是百里一族和我爹联手才对吧。”
宁时亭僵了僵,很快回复称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问好:“见过大将军。”
百里鸿洲的视线放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确是见过了,上一回还没来得及感谢宁公子在府上的招待。也没来得及告诉宁公子,从今往后晴王府和百里一家不分你我——”
“哦?还有这种事?”顾斐音向宁时亭伸出手,宁时亭顺从地将手交给了他,被他拉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今天他出门戴的是最不舒服的那一对手套,并不是他平常用的无形无色的洛水雾,而是普通的丝线织成的手套。不怎么透气,粗硬硌手,更不方便做一些更加精细的动作。
这个手套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特殊之处,相比洛水雾只有一点好:能够让人一眼看出,他是否戴了手套。
这也是顾斐音要求他保持的习惯,只要是他来见他,必须戴上这一个手套,否则宁时亭的下场会很惨。
顾斐音笑着说:“这么说上次阿宁还不知道,恐怕有些地方冒犯了大将军吧?”
“倒也不是,宁公子礼数周全,倒是府上那个……”
百里鸿洲一句话还没说完,宁时亭就已经笑吟吟地补上了:“世子殿下常年深居府中,不曾学会待人接物。臣……因为身份的原因,也不好教导世子殿下,让大将军见笑了。”
袖子里的小狼伸了伸爪子,假模假样地示威,张开嘴轻轻地往他手腕上咬了一下。
隔着衣衫,也不同,只是这样作弄一下,提醒他别忘了他这个人还在现场。
“哦?犬子上次也来了?”顾斐音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倒是有点巧。不过更巧的事情我也是近来才听说,阿宁前两年在冬洲偶然救下的冰蜉蝣,居然正是大将军的胞弟,可见一开始就是咱们王府和大将军的缘分。”
“王爷实在客气了,舍弟这些年也添了不少麻烦,您和宁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才对。”百里鸿洲也跟着笑眯眯地说,“宁公子和舍弟感情深厚,也在我意料之外,由此可见,王爷手下的人有多么上心得力。如果这样的人在我身边,我肯定也是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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