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阿宁什么都不懂,也只会给我添麻烦罢了。毒鲛身体这样差,要他去做个什么事情,动不动就病一下,还惹我心疼,是不是?”
顾斐音偏头来看宁时亭,脸上还是这样的笑容,却看得宁时亭心里有些微微发冷。
他的眼睛没有笑。
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是那双眼睛却很冷,一如往日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今天看见他的时候,却仿佛别有用意。
……更何况,平时在外,顾斐音也很少当着外人的面与他进行一些亲昵的举动。
从前他根本是厌恶他毒鲛的身份,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是烦扰。私下里再亲近,也不过是口头的许诺和调笑,每一次,顾斐音的手都是藏在袖中的,从未对他伸出过。
但今天他主动拉他过来在身边坐下,还握住了他的手,仿佛真正对他相当上心似的。
有什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不是普通的亲昵,他是在做给百里鸿洲看。
而百里鸿洲字里行间仿佛有某种不满,矛头似乎是对着他的。
宁时亭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是。”
他的指尖已经沁出了微微的冷汗。
他不知道这样慌张的心思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大概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发生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
百里鸿洲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瞟了瞟,听见外边兵士跑动的声音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既然这样也就罢了,王爷这回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以后都要记得。”
顾斐音笑:“自然记得,不过这份恩情算在阿宁头上,阿宁,赶快谢过大将军。”
宁时亭听他的话,俯身向百里鸿洲又行了一个大礼,双膝跪地:“谢……谢大将军……”
“谢我什么?”百里鸿洲慢悠悠地打量着他,似乎非常期待这个答案。
宁时亭顿住了,“谢……”
他不知道要谢什么。
顾斐音并没有告诉他,要他谢什么。
顾斐音自顾自斟了一杯滚烫的热酒,并没有看他,这时候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变得铁青,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他打算袖手旁观,因为宁时亭丢了他的脸。
袖子里的小狼乱蓬蓬的毛勃发了起来,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里边的小狼已经产生了某种遏制不住的愤怒。
是愤怒,是顾听霜的愤怒。
这样的场景是多么可笑?
他是一个下臣,顾斐音的身边人,换句话说是顾斐音身边的一条狗。
所以他们跟他打哑谜,故意戏弄他,他都要乖乖巧巧地受着。以前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少次,现在也避免不了。
只是让顾听霜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宁时亭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微微的难堪。
这孩子对他这么好,现在一定很生气吧?
他不能反抗,最好的反应是娇嗔,嬉笑怒骂眉眼揭示风情,美人一嗔,他们自然会放过他。
但是他做不来那副模样,他只能当他的乖顺鲛人,静静地等候发落,等待他们肯放过他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宁时亭跪在地上,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而漫长
他正在尽力想着措辞的时候,忽而听见外边的喧闹声。
还有峡谷开放,灵山上破风开出的深重灵气席卷而出,外边的气压骤然低了许多分,仿佛下一秒雪妖就将要从这里出现。
“算了,别逗他了。”顾斐音懒懒地说,“灵门已开,阿宁,你就在这里,好好地随我看着。还没想出来要谢大将军什么吗?”
他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宁时亭:“若不是这次大将军府上出人解决雪妖,替你解围,阿宁,你这条命就非得拿去让仙帝满意才好。”
这一刹那,宁时亭才明白了顾斐音的意思。
他因为称病拒绝了解决雪妖的事情,然而顾斐音却仍然没有放弃在雪妖上立功的可能,联合了百里鸿洲来解决雪妖的事情。现在出面做这件事的人,正是出自百里府。
“听闻宁公子驻守冬洲,在兵法上也颇有建树。现下我想问公子一件事,若是派人现在从凛日峡进入灵山捕捉雪妖,你怎么看?”百里鸿洲问他。
宁时亭迟疑了一下。
顾斐音鼓励他:“阿宁,随意说。”
宁时亭说:“臣不认为这是个好的选择,雪妖吸纳灵山灵气,现在的力量壮大,绝非寻常力量可以遏制,如果要去,也最好取大队火师与水师在后方策应,沿用我们在救援灾民时……”
“不,不,不需要了。”百里鸿洲反而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今天是不需要援兵,更不需要策应的。无非是死个人给陛下看,公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鲛人生性敏锐,此时此刻,宁时亭终于从顾斐音的眼神中寻找到了这种异样的真正来源。
他的声音颤抖着,更因为生病发烧和崩得太紧,而有了微微崩破的趋势:“是,谁去?”
“百里听书,我的弟弟。”百里鸿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心里,你比我这个亲弟弟更重要,那么就是他来换下你了,宁公子。怎的王爷都愿意了,公子这个表情,是你不愿意么?”
第71章
“臣不敢。”
“他不敢。”
宁时亭的声音和顾斐音的声音同时响起。
顾听霜挂在宁时亭的衣袖中,只能感觉到宁时亭身体很凉,骨骼深处微微发着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担忧,或者其他。
小狼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来自这幅躯体中两种不同意识的愤怒。此时此刻,顾听霜本身要极力压制,才能压制住小狼想要跳出去,将外边的两个人生生撕碎的愿望。
顾斐音的修为深不见底,一只未长成的灵山白狼并不能匹敌,另一边的百里鸿洲或许修为稍弱,但这个时候并不是动手的时机。
因为宁时亭的手藏在袖子中,轻轻地捏住了小狼的一只爪子。
这动作是特意做给他看的。小狼的爪子放开的时候,宁时亭的手劲就会很轻,而小狼的爪子绷紧,亮出爪牙的时候,宁时亭的手也会跟着加重力气。
一寸一寸的温柔的力气,仍然将他挡在自己的袖子中,不让他轻举妄动。
那指尖冰凉。
这一声出来后,顾斐音垂下眼看了一眼宁时亭,伸手将他拉了过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他哂笑道:“阿宁这次不懂事,我代替谢罪了,也请大将军原谅他这次才好。”
百里鸿洲看见顾斐音当面与宁时亭亲昵地样子,晓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就要破坏这位王爷的雅兴了,于是呵呵干笑了两声后说:“不敢不敢,既然灵门已开,那么我也出去监督些情况。你们自己人,把话说透了就好,宁公子也不必太过介怀。”
说罢,他俯身钻出门帘外。
外边风雪扑面而来,峡谷口燃起一溜儿的火莲伞,猛烈的风雪险些让他站不稳。百里鸿洲不由得低唾了一声:“这倒霉天气。”
他贴身的仆从赶紧过来为他撑开火莲伞,小声禀告道:“小公子已经进去了。将军方才是里头生了气么?宁时亭一个下臣,倒是不值得搭进去小公子这条命。殿下若是气不过,何必这样委曲求全呢?”
“下臣?”百里鸿洲“哼”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晴王在的时候,他是个下臣,晴王不肯放人的时候,那他是什么人就不好说了。今日你以为我是生气,还不是跟着晴王一起做戏,教训他那只小鲛人?晴王这次是动了真火了。”
“那听书小公子……”
“小弟他福薄,论情理来说,那宁时亭也算是他的恩人一个,就当一命抵一命罢了,其他的,我们百里一族插不上手。”
外边大雪肆虐,里面虽然炉火升腾,映照四下都涌动着暖黄的光泽,但气氛却比外边更加寒冷。
顾斐音的眼神更加冰冷,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笑意:“阿宁,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不会再替你善后第二次。”
他松开手,宁时亭顺势就跪了下去。只是因为那动作很轻,像是因为他放开了手而让他站不稳似的,人影和心绪一样散乱不稳。
宁时亭低声说:“请王爷允准臣去,臣病好了,臣可以去。请——王爷恩准!”
说吧,他俯身重重口头,长跪不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边的风声掠过,带走的仿佛是他心口的热度,越往后,仿佛连骨头都会被风吹冷。
听书这几天过来找他的场景如在眼前。
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听书是来向他告别的。
他把那块手帕还给了他,眼里带着笑意。但是近日的劳累和连发的病痛让他忽略了那孩子眼里剩下的落寞。
听书只是和往常一样走过来,扑进他怀里,这次赖得久一点,看他的神情比以往更加认真一点。
……他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他跟他聊在百里府中的生活,说那个遥远的居所里住起来是多么舒服,他过得有多快乐,因为不想让他担心。
他按照宁时亭曾经期望的那样告诉他,说自己马上要跟着隐士隐居避世了,以后说不定不能常来看他。
当年听书初次跟在他身边,发现他碰过的银线手帕都会变黑,才知道他的毒鲛身份。
那时他也是那样问他:“我是毒鲛,你如果害怕,我也可以把你送去别人身边。”
听书说:“不怕的,我请公子画画,再往上面画上绣样就好了。别人画画尚且需要笔墨纸砚,公子只需要以手为笔,银帕作纸,是独一无二的。”
顾听霜或许也注意到过这孩子的异常,跟他提过几句,但是他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过于相信前世已经发生的事实,满脑子记得的都是上辈子听书死后,百里鸿洲与晴王府决裂的事实——但那未必是真的。
雪妖的事情尚且和上辈子有出入,他又怎么能保证听书的事上也能和上一世相同呢?
顾听霜当初告诉他的是对的,同被仙帝忌惮,百里一家和晴王府是一样的,不过是因利而合,又因利而散。
上辈子和这辈子,那么多的事情都变了,只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被仙帝施压的局势。
百里鸿洲前世杀到晴王府找他要人,要他以命抵命;后来的顾斐音默不作声;今生宁时亭在城门之后被冰原蜉追杀,上报过后,顾斐音不闻不问。
他们早就默许,早已知情。顾斐音在百里一族联络下默许了,这次可以牺牲一个小小的宁时亭来交差。对于百里一家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知为什么,顾斐音突然又不想这样做了。或许是临时起意,更或许是觉得手里这一尾毒鲛到底还是珍贵稀有,以后难再得。
他突然不要宁时亭的命了。
大的羽翼折不了,就折这片羽翼上最丰满的那枚羽毛。百里听书,忠心耿耿跟在宁时亭身边几年,又是最卓越罕见的冰原蜉蝣。
故而百里鸿洲赶着回来认了这个亲弟弟,带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好让仙帝看见他们的诚意。
折这一枚羽毛,在仙帝眼里,就会是同时折去晴王与百里鸿洲的羽翼,何乐而不为?
从这方面来看,让听书去死的价值,甚至比让宁时亭去死的价值来得更大。
这一刹那,宁时亭什么都想明白了。已经冷透的心,再来看清一遍眼前人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毫无波动。
他为之感到沉闷的钝痛的,只有听书。
他哑着声音说:“求求王爷……”
“宁时亭,你这是想抗命么?”顾斐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鲛人,为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感到有些新奇。
宁时亭沉声说:“是。请……请王爷给我一个抗命的机会。”
“看不出我的阿宁,对那个小孩竟然这样看重,在你心里,是否那个百里听书的安危,比我还重要呢?”
顾斐音俯身凑近了,直视他的眼睛,“我的阿宁什么时候……连本王的命都不关心了呢?这样可不乖啊,你最近都不太乖顺,我以为你知道,这次是我给你的惩罚。咱们晴王府和百里一族关系不和的消息,是作假的消息,本王忘记告诉你了。什么时候你也开始上这种当了?”
宁时亭手指僵硬。
顾斐音漆黑的眼近在眼前,里面暗沉沉的读不出任何情绪,声音像是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耳中:“你的命是谁给的,需要我提醒吗?还是阿宁你觉得,现在翅膀硬了,就能另泽佳木而栖……且不说你算不算良禽,阿宁,你唯有在我手里,才能活出一丝人样。是我近来太宠你了。”
“若是你自己不肯说的话,是否要我给你细数一下,阿宁,这些天来你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顾听霜感觉到宁时亭掐着小狼爪子的手指已经有些用力过度了,他替小狼感到了疼,但是没有往回收,而是低下头,隔着衣衫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
粗粝的兽类舌头带着灼热的温度压过来,陡然让宁时亭恢复了一些神志。
对上顾斐音,这一次他依然满盘皆输。
他追随眼前这个人近十年,比谁都要熟悉他的情绪。顾斐音现在的怒火正盛,但凡他之后再说出任何一个他不喜欢听的字,不单他没有办法争取时间去救回听书,顾斐音很有可能会直接把他料理了。
“背叛”二字,是顾斐音的大忌。而从小养大在身边,作为左右手的宁时亭的“背叛”,无异于狠狠地打顾斐音的脸。
顾听霜还欲再动,正想找个机会偷偷从宁时亭袖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却冷不丁地往前一滚——宁时亭换了动作,起身片刻后再度拜倒在地,带着他一起往前啪叽一下滚了滚。
他听见宁时亭的声音:“是嫉妒。”
顾听霜竖起耳朵。
“什么?”顾斐音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松动,他仍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时亭。
“臣,嫉妒。”宁时亭顺从地跪在他面前,一字一顿,似乎这些话难以启齿,“王爷回来后,没有一刻留在家中,而是去了一刻千金。往前,我也听人说过,王爷身侧似乎另有可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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