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赶时间,大军白日加速行军,夜间不扎帐篷,直接在野外休息。营地周围用牛羊和战车作为防护,甲士轮流值守。
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连续数日下来,郅玄不需要刻意伪装,看上去就十分疲惫,脸色变得憔悴。
桑医有些忧心,无论如何,郅玄先前中毒不是假的。
诊脉之后,确定郅玄只是行军疲累,没有生病的迹象,桑医才松了口气。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为郅玄熬了一些汤药。
事情传到范绪和密武的耳朵里,两人反应不一,范绪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密武略微放下心来,不再想方设法打听郅玄在战场上的表现。
大军停在河边,卿大夫陆续走下战车。连续数日急行军,别说是郅玄,连他们也有些撑不住。只是在休息之前,他们还要去北安国氏族那里拜访一下,或是迎接来访之人,彼此打声招呼。
相比之下,郅玄就轻松许多。
鉴于身份地位,他不会主动和北安国卿大夫接触,对方也不会贸然来见他。比起从抵达就忙个不停的范绪密武等人,他反倒十分悠闲,发现水里有鳙鱼,还让人去抓,熬上一锅鲜美的鱼汤。
“鱼当制糜或烤煮,如何烹汤?”
面对郅玄的命令,侍人面面相觑,都开始挠头。
郅玄见状,召人至近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还请来桑医,从他的药箱里找出姜、蒜和食茱萸等物,交代侍人在烹鱼时放进去。
侍人捧着药材,完全想象不出这样做出来的鱼会是什么味道。
桑医欲哭无泪。
自从投向郅玄,这位公子是越来越不客气。药箱里近半数的药材被掏空,不是用来治病,而是烹煮膳食!
为了这些药材,他没少耗费时间精力,不但自己试药,更一度进入深山老林,遇到的困难不知凡几。
如今却被当做调料?
桑医嘴唇发抖,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心情。
“公子,药怎可乱用?”桑医到底忍不住开口。
“放心。”郅玄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不解释。明白桑医肉疼,当场赐他健壮的牛马。并且保证,回去后会再给他几名药仆,帮忙搜寻和炮制药材。
“药亦可种,无需全往林中寻。”郅玄拿起一块炮制过的姜,对桑医说道。
“公子所言确实?”
“自然。”郅玄颔首。
别的不敢保证,葱姜蒜一类绝对没问题。他小时候亲手种过,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郅玄信誓旦旦,桑医将信将疑。
看出桑医的怀疑,郅玄不打算多说。等回到西都城,让人在府里试验一下,对方自然会信他。
两人说话时,侍人已经带着奴隶破冰捕鱼。
冬季里河水冻结,冰层厚且坚硬,战马能在冰面奔驰。
冬去春来,冰面看上去没有变化,实则变得极为脆弱,力气大一些的人能徒手掰下一大块。
侍人找准位置,让奴隶搬来石头,对准冰面砸下去。
咚地一声,石头穿透冰层落入水中。
哗啦几声脆响,冰窟窿边缘不断碎裂塌陷,一块块碎冰落入水里,迅速铺开一层。
冰面破碎,被水流冲得散开。
鱼群大量出现,在裂口处争抢位置。
侍人和奴隶没有下水,仅是找准目标,抛出系着绳子的鱼叉,就连续捕获数条大鱼。并非他们的捕鱼技术多么高超,实在是拥挤在冰窟窿里的鱼太多,闭着眼睛都能扎中。
若不是冰面实在太脆,站上去有危险,靠近去捞,肯定还能捞到更多。
捕到一定数量,侍人们陆续停手,直接河边清理鱼腹,去掉鱼腮和鱼鳞,割掉鱼鳍,将鱼身洗得干干净净才打道回府。
范绪刚送走一名北安国的卿,听闻郅玄派人去河中捕鱼,还以为是他携带的酱不够,当即命人送去两瓮。
“多谢范伯。”知晓对方误会,郅玄没有点破,而是请来人转告范绪,感谢他的好意。
他口中的“伯”不是指伯父,而是代指地位。范伯即范氏老大,范氏一族的族长。
纵观西原国,能得他这般称呼的屈指可数。满打满算也仅有朝中六卿而已。
感谢规感谢,对鱼肉做成的酱,郅玄实在是敬谢不敏。侍人知晓他的习惯,直接将鱼酱收下去,连瓮口都没有打开。
另一边,清理好的河鱼带回营地,侍人取来干净的石板,按照郅玄所说,烤热之后涂抹油脂,将鱼头鱼肉煎熟,其后放入锅内,加入调料进行烹煮。
这样的做法和祭礼时的鱼牲有些类似。
鱼牲是先烤后煮,煮时用的是鼎。这样的食物只有人王和国君才有资格享用。郅玄告知侍人的做法则是煎,煮鱼的器具和过程也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他点名要喝汤。
鱼头和鱼肉下锅,侍人们守在一旁,都是心中忐忑,不确定这锅鱼煮出来会是什么味道。
不多时,河边的队伍都开始埋锅造饭,各个营地内都飘散出食物的香味。
郅玄营中的香味格外独特。
守在锅旁的侍人提起锅盖,看着泛白的鱼汤,均是满脸惊讶。
在他们的印象中,无论采用何种方式烹鱼都难免有腥味,尤其是鱼酱和鱼糜。年深日久,在世人的观念中,鱼的味道理当如此。
今天这锅鱼汤却让他们大开眼界。
原来鱼还可以这样做,味道还能这么香?
侍人们咽下口水,将煮熟的鱼肉和鱼汤送到郅玄面前。
按照礼制,食鱼当配菰饭。
无奈行军在外,没办法面面俱到,郅玄让人呈上粟饭,搭配鱼肉鱼汤和酱菜,同样吃得过瘾。
“可惜没有豆腐。”郅玄放下筷子,颇有些遗憾。
豆腐应该怎么做?
郅玄敲了敲额头,隐约有些印象,延伸到细节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容后再议。
侍人捕到的鳙鱼不少,均按郅玄口中的方式烹制,一时间香飘十里。
桑医一边肉疼失去的药材,一边痛吃三大碗粟饭,大半锅鱼肉和鱼汤。
全营上下不可能都吃到鱼肉,除了甲士外,大多只能尝尝鱼汤的味道。饶是如此,也让临近的营中十分羡慕,同时怀揣好奇,他们究竟吃的是什么。
是鱼?
鱼会是这种味道?
赵颢所部抵达河边时,郅玄营中正在分食鱼汤。
香味随风飘来,引得甲士频频回望。
赵颢站在车上,望见郅玄营中旗帜,也不由得生出好奇。
同为国君嫡子,出于礼仪,他和郅玄理当见上一面。
思及此,赵颢下令全军就地扎营,其后遵照礼仪派人前往郅玄营中,言北安国公子颢将前去拜访。
第十七章
闻听赵颢将来拜访,郅玄吃了一惊,忙令人将餐盘撤下,清扫营中。
命令快速传达下去,侍人移走锅具,连续熄灭数个灶坑。甲士三两口吃完鱼肉,喝尽鱼汤,迅速整理皮甲,立起长戟,在号令声下整齐列队。
不多时,营前传来马蹄声,伴随着车轴转动的吱嘎声。
望见赵颢的战车,郅玄亲自出营相迎。
赵颢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数名北安国氏族,都是常年随他出征,助他治理封地的家臣。身为北安侯的嫡子,赵颢掌握的军权和财富甚至超过一些小诸侯国的国君。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和北安国的政局形势有极大关系。
北安侯先后自南幽国迎娶两位正夫人,赵颢和北安国世子为大幽氏所出。大幽氏病逝后,小幽氏被迎入国君府,先后诞下两子三女。
同样为嫡出,随着诸公子年纪渐长,必然会出现权力争夺。
虽然北安侯早早立下世子,小幽氏仍动作不断,为了自己的儿子,借枕边频频进言,试图离间父子关系。
可无论她尝试几次,世子的地位仍屹立不摇。
一来嫡长子的身份不容置疑,除非世子犯下大错,否则地话,朝中上下都不会答应废长立幼。
二来,世子本身文武双全,同母兄弟赵颢更是优秀,且是国君长子和次子,这让小幽氏投鼠忌器。
自赵颢就封,经历大小战阵无数,从未有过一次败迹。刚刚弱冠之年已为上大夫,距六卿仅一步之遥。
兄弟二人自幼亲厚,在大幽氏去世,小幽氏嫁入国君府后,年长一些的世子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护着兄弟。
待到赵颢能上战场,即以战功回报兄长。
兄弟俩守望相助,一人在朝,一人在外,年复一年,逐渐形成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这股力量之强,北安国六卿也为之侧目。
时至今日,北安国世子瑒的地位已是不可动摇,哪怕小幽氏恨得咬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和西原侯不同,北安侯手握军政大权,不需要采用制衡手段,可以直接同国内大氏族角力。
这种情况下,他需要手腕强硬的继承人,需要能压服氏族的儿子。
世子瑒和公子颢正符合他所期。
儿子越是强悍,越能掌握权势地位,他越是高兴。
早年小幽氏进谗言,他听过且罢,很少放在心上。如今她再这么做,必然会遭到斥责,连她所生的子女也被连累,遭到国君不喜。
随着赵颢兄弟在朝中站稳,小幽氏也逐渐偃旗息鼓。并非她放弃念头,实在是形势所迫。
北安侯身边不乏氏族女,她们虽是妾,身后却有强大的家族支持。
小幽氏空有高贵身份,兄长却是个不争气的,被南幽国内氏族架空,几同傀儡无异。几次三番被国君当着众人斥责,正夫人的体面所剩无几,若还不能醒悟过来,今后在国君府内,恐难有他们母子容身之地。
北安国和南幽国的盟约,有赵颢兄弟在就牢不可破。
以两国目前的情形,多他们母子不多,少他们母子不少,哪天真正惹怒国君,不愿再庇护他们,难保不会被兄弟俩秋后算账。
小幽氏十分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一件件累加起来,足够要了她的命。
赵颢和郅玄都是幼年失去母亲,不同的是,赵颢有兄长相护,北安侯也十分喜爱兄弟俩。郅玄却要单打独斗,只能靠伪装生存。西原侯固然不会让他死,却也不会多做些什么。
对比一下,西原侯是渣爹无疑。
赵颢一行抵达营前,见到出迎的郅玄,当即走下战车,互相见礼。
简单寒暄之后,郅玄请赵颢一行入内。
营内没有搭建帐篷,残存的积雪都被清扫过,冒出青草的地面铺着兽皮,其上设置桌案,供众人落座。
郅玄请赵颢同上主位,后者推辞一番方才坐下。
由于对方来得快,营内尚飘散着鱼汤的香味。这让抵达不久尚未来得及埋锅造饭的北安国一行人越发饥肠辘辘。
郅玄观察众人表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虽然觉得有些荒谬,还是开口道:“君可曾用膳?”
“尚未。”
赵颢言简意赅,一派坦然,貌似就等着郅玄这句话。
郅玄凝视对方两秒,明白了。
“来人!”
命令传达下去,侍人重新生火架锅。
之前熬煮的鱼汤自然不能用来招待客人,几名侍人带着奴隶去往河边,迅速捕来十多条大鱼,熟练地煎熟炖煮。
不到片刻时间,营地内又飘散开那股独有的香味。
桑医抱着空空的药箱欲哭无泪,回头看到新得的牛马,悲伤之情才稍有减轻。想到郅玄承诺的药仆以及种植药材之事,一心只盼望能快些回国。
宴请公子颢和北安国氏族,一切都要遵守礼仪,在餐具的种类和数量上就不能马虎。
郅玄营内不足,唯有派人去范绪处求助。
“宴请公子颢?”
范绪压下惊讶之情,当即命人下去安排,确保万无一失。若不是郅玄没有开口,他甚至乐意派出范氏家仆前去侍奉。
范氏制定并执掌西原国律法,于礼仪典章上也有过人之处。历代国君继位和迎娶正夫人,范氏均为礼官。
这样的家族,在任何一个诸侯国,地位都是举足轻重。
由此也能解释,为何范氏不掌军却能在军中实行军法,数代家主在朝堂稳居六卿之位,两代之前还曾问鼎正卿。
送走来人,佐官又来回报,羊皓所部已经抵达。
比起密武,羊皓的运气更加糟糕,别说铲除大部落,连个小部落都没找到。倒是遇到迁徙的鹿群,猎了上千头鹿和近百条狼。可大军北行是为讨伐狄戎,没找到一个部落,猎再多的鹿狼也是白走一趟。
“羊皓定是不甘。”范绪轻笑一声,无意在这件事上针对羊皓。不过他也清楚,密武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三人带兵出征,范绪收获最大,战功居首。
密武仅灭小部戎人,收获寥寥。没有羊皓,他必然沦为嘲笑对象。为保存自己的颜面,他必定会想方设法传扬此事。
西原国尚武,密氏一门双卿,还想助公子康登上世子之位,密武不会容许自己染上出战无功这样的污点,羊皓就是最好的靶子。
功劳不大和无功而返,显然后者更会被人指摘。
“估计会乱上一阵。”
撇开密武和羊皓,范绪重新审视郅玄,不提在战场上的表现,此次公子颢主动拜访并接受宴请,很是值得重视。
以公子颢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不是随意一位公子或氏族就有资格招待他。
范绪完全可以肯定,换成公子康,别说得赵颢主动登门,连拜访对方都可能吃闭门羹。嫡庶是其一,听闻公子玄曾在风灾时相助,这无疑是能带来巨大收益的人情。
最重要的是,运气也好,谋划也罢,能让公子颢欠人情,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粟氏,密氏。公子玄,公子康。”
范绪摆开四枚木简,又额外取出几枚。
“羊氏,公子鸣。”
每道出一个名字,范绪就放下一枚木简。
待手中只剩下两枚,他将象征栾氏的搁置一边,迟疑片刻,终将代表范氏的木简轻轻放下,落在属于郅玄的木简一侧。
“归国后,当拜会中军将。”
此时的郅玄尚不知范绪决断,正在营中宴请赵颢一行。
鱼汤之外,席上还有羊肉、鹿肉和牛肉。主食多达五种,另有六种不同的酱,以及羹和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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